泽尤不见了。
丁曦愕然睁大了眼睛,想要呼喊,然而这时,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是一种极其奇特的声音,混在呼啸的风声里,仿佛是来自大地的震颤,又仿佛是来自满是风沙的荒漠,浑厚,沙哑,朝着她发出了两个单音节。
“殿……下……”
那声音轰然落下,丁曦循声回头,隔着漫天飞雪抬头望去,紧接着,她居然在不远处的空中,看到了一只巨大的蛟龙!
那蛟龙带着苍色的花纹,足有百人之长,龙首裹挟着无数飞雪,径直从云端上俯身冲下。眼看就要离她不到半步,丁曦骇然一惊,却已经后退不及,然而恰在这时,那蛟龙忽然消失了。
丁曦一怔,可未及她回神,紧接着,一个人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是个女子,眉目清妍,眸光孤冷,冰凉的神色像是冬日雪,夏夜月,带着刻骨的寒意,却又美得惊心动魄。
——那是一张与丁曦一模一样的脸。
对视的瞬间,丁曦豁然睁大了眼睛。
她看着眼前的“丁曦”,面露惊愕,然而对方却是朝她勾了勾唇。
“别来无恙,曦殿下。”沙哑的嗓音带着笑意,被风声传送而来,“殿下可还记得我?”
“你……”丁曦怔住了,满面惊疑地看着她,然而刚一开口,声音又戛然而止。
片刻后,一种奇怪的熟悉感从丁曦心头浮现起来,她被那感觉所扰,就这么顿在了原地。
见状,“丁曦”笑了笑:“殿下不记得我了?”
她看着丁曦眼里的神色从惊愕转为犹疑,知道她是隐约想起了什么,于是体贴地提示道,“三年前,鬼界,奈何桥边,如梭幻境。”
话语落下,两双一模一样的眸子对视着,一双带着笑意盯着对方,片刻后,另一双的眼底终于露出了几分恍然,跟着又蹙起了眉。
“我想起来了。”丁曦道,“你是那个操纵幻境,带着我去看前世记忆的人?”
“丁曦”点了点头,唇角上扬,似是有些欣慰。然而紧接着,她刚要说话,忽然有一柄剑抵在了她的脖颈之上。
“这些暂且不提。”丁曦手执浮游剑,眸光发寒地盯着她,一边冷声开口,“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此处又是什么地方,泽尤在哪。”
她疑心大起——眼前这种情况,分明就是这个人对着幻境做了什么手脚!要不然,方才还好好站在她身后的泽尤,怎么突然就不见了踪迹?
那双眼里露出的冷意极为骇然,看得“丁曦”不由得一怔,接着,她却忽然笑了起来。
“你误会了。”
她道,语气依旧平静,面上的神色也没变,甚至那笑意里还有几分了然,似乎是一点也不介意自己正被人用利剑指着。
丁曦一怔,似是有些讶异,然而这时,更让她感到愕然的事情发生了——
那人忽然上前,迎着浮游剑走了一步。
丁曦一惊,正要下意识地收回剑尖,然而就在这时,她却看到“丁曦”的脖子竟是直接从那剑上穿了过去!
——那人竟是一道虚影!
“你……”丁曦手一抖,差点丢了剑。
在她震惊的目光中,“丁曦”又一次笑了笑。
“殿下别怕。”她语气温和,“我不能、也不会伤害你,所以,还请殿下冷静下来,先听我把话说完,之后,我会亲自送你离开此地。”
良久。
雪色落满了肩头,浮游剑染了一层薄霜。
丁曦终于犹豫着收剑入鞘,朝她点了点头。
“多谢殿下信任。”
“丁曦”笑着欠身一礼,说着,她忽然正色了几分,不再同她客套,只是话锋一转,开门见山切入了正题。
她看着丁曦问道,“殿下方才,可曾看清了我的真身?”
闻言,丁曦微顿,她眉间有些警惕,但思忖片刻后,仍是答了话。
“蛟龙。”她答。
“没错。”“丁曦”点点头,似是对她的迅速反应感到颇为满意,“那殿下,你又记不记得,当年在鬼界的如梭幻境中,带着你和潇湘仙上去往诛仙台的坐骑,也是一只蛟龙?”
丁曦一顿。
半晌后,那双原本满是警惕的眼里忽然神色一变,紧跟着,竟露出几分恍然。
一些前世的记忆在此刻由朦胧变得清晰,其中某些未曾被她刻意去回忆的事情逐渐浮现出来,有了分明的轮廓,跟着,她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是你?”丁曦恍然道,“你……你是苍梧姐姐?”
见对方颔首,丁曦忍不住面露诧异。
苍梧,真身是一只有着上古神兽血脉的蛟龙,而与此同时,她还是丁曦前世的生母,也就是上神娵紫的座下首徒。并且,丁曦曾经还听人说过,在前世的自己出生前,苍梧就已经拜入了娵紫门下,之后就一直待在娵紫身侧,之后等自己从荒原回去,她还会替娵紫照顾当年的自己,也算得上是曦的半个姐姐。
只是,眼前的她,似乎与记忆里的很不一样。
而这种不一样,除了那嘶哑到有些骇人的声音以外,还有……
“苍梧姐姐。”丁曦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有些愕然地问道,“你怎么……”
然而说着,她忽然顿了顿,似是有些不知怎么开口,幸而这时,苍梧开了口,替她接过了那句话。
“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她看着丁曦,了然一笑,“殿下,你是想问这个,对么?”
见丁曦犹豫着颔首,她勾了勾唇,“我正是要告诉你这些。”
说着,她顿了顿,朝着丁曦指了指她身后的方向,“来,姐姐这就带你去一个地方,顺便在路上,把当年你忘掉的事,一样一样告诉你。”
说着,不等丁曦答话,她便转过身,抬步朝着身后走去。
丁曦看着她的背影,却是疑惑地蹙起了眉。
——忘掉的事?
她还有什么忘掉的事?她不是已经恢复记忆了么?
丁曦顿了顿,思忖片刻后感到有些不解,末了却仍是选择跟了上去。
漫天飞雪飘落而下,落在两人一模一样的面庞上,二人走了走在雪地里,却只留下了一人的脚印,朝着远处蔓延而去。
丁曦走在苍梧身后,等着对方开口,然而身前的人却像是陷入了深思,只留给她一个不疾不徐的背影,于是丁曦便也跟着沉默下来。
良久,无人说话。
就在丁曦准备主动开口时,她终于听得身前的苍梧开了口:“殿下。”
她道,脚步不停,也没有回头。
“你还记得,那如梭幻境里的记忆,你最初出现的地方么?”
她问得有些突兀,丁曦怔了怔,但仍是顺着她的话回想了一番。
“记得。”丁曦答,“好像是一片荒原?”
见对方颔首,丁曦又想了想,道,“不过,当时我记忆不全,并没有认出来。然而现在回想起来,那荒原就是这里吧?”
“没错。”苍梧没有回头,只是兀自点了点头,语气又低哑了几分,“但那一段记忆里,有些地方是不对的。”
“不对?”丁曦蹙眉。
“是的。”苍梧道,“殿下,你发现没有?不管是你第一次看到幻境,还是后来你逐渐恢复了记忆,所有的这些当中,都没有关于你是怎么出现在这冰原之上的记忆。”
丁曦一顿。
半晌,她张了张口,答:“是这样。”说着,她有些犹豫,末了还是补了句,“但……不是因为我神智不全,母亲她才……”
“不是。”苍梧肯定地答,言毕,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殿下,你此世既然为人界的医师,可知人的记忆在有所缺损时,会为了自圆其说而产生一些错乱?”
见丁曦一怔,她便又道,“如今,你的记忆便就是因此而产生了错乱。”
话语落下,她倏然脚步一顿,而丁曦未曾察觉,差点撞上了她的背。
接着丁曦回过神来,却是没有答话,只是抬起眸,用惊讶的神色看着苍梧。
苍梧神色肃然了几分,继续道:“但叫你产生错乱记忆的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还有一个原因。”
丁曦瞳孔一缩。
见她似是感到难以接受,苍梧加快了语速,语气急切地道:“小曦,你仔细想想,如果师尊她真的厌恶你,为什么后来她却为了掩护你顺利地逃到人界,而自愿跳下了诛仙台?又为什么偏要把她视为生命的杀伐判留在你的体内?”
“还有——”苍梧望着她的眼睛,与她直视,“你再想想,为什么你所有的记忆,都没有出现过你的父亲?”
未及她作答,苍梧便自己答道:“我告诉你是为什么。”
“——因为你的记忆,乃至整个神智,都被人改动过。而改动你记忆的那个人,正是我的师尊,你的母亲,娵紫。”
那话语落下,丁曦眸光震碎,几乎骇然。
良久。
丁曦终于回过神来,她张了张口,然而苍梧却不打算给她开口的余地,继续道:
“殿下,你先听我说。”
苍梧死死地盯着她,“师尊她这么做,是有原因的。而接下来,我就会告诉你这个原因是什么。但在此之前,你必须答应我,之后我所说的一切,除了泽尤上神之外,你谁都不可以告诉。”
她顿了顿,蹙眉看着丁曦,“你听明白了吗?”
许是被泽尤二字惊动,丁曦的神色变了变,好半晌,她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苍梧这才略略舒了口气,接着,她开始了亢长的讲述。
悠悠的风声慢了些,和着她过分低哑的声音,透出几分浅淡的悲意。
她说:
“我的师尊,也就是上神娵紫,她生于战神一族,此族乃远古众神之一,名为戕鸟,因天生带着杀意,受命于上古天神,世代镇守北荒蛮地。
“四千年前,六界间战乱频起,为了平定各组之间的矛盾冲突,神界造出了一种能够判别罪恶、斩杀邪物的神符,也就是杀伐判,想要以此来震慑那些擅自挑起暴|乱的人。
“终于,在三百年后,杀伐判成功问世,然而这时,神界众人却忽然发现,此物作为能斩杀一切邪物,但其过于阴煞,普天之下,唯有自古以来就自带杀意的戕鸟一族能够驾驭。因此,神界之主,也就是神帝,想从此族中选出一人代为掌管,而后,他命一位擅长推演之术的神官来进行筛选。
“那位神官有一种特殊的法器,名为天算子,能演算世间万物的命格走向,最后,经由天算子算出,娵紫之女曦——也就是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你的神骨天生留有几分煞气。但,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你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你的父亲是彼时仅存的一位魔族之后,他的一部分魔族血脉留给了你,所以,你天生适合承载这中至煞之物。
“因此,神界便打算带走你,将杀伐判和从君令同时打入你的体内。然而……然而师尊她不肯,她不肯让你变成无情无欲的杀人兵器,于是她亲自压制了你体内的神识,又为了隐藏了你的声息,将你藏到了北荒,又让我来变成你的模样,混淆天算子的视听。经此数年后,神界实在是找不到你,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彼时身为戕鸟族族长的师尊继承了杀伐判,将她封为杀神。
“而后,你在这北荒待了百年之久,渐渐被这里的寒气抹除了体内的魔气,后来,你也是在这里,遇见了他。”
“曦殿下,从此刻开始,你将进入三千年前,而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正的旧日往事。”
那话语戛然而止,丁曦下意识地回头,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她发现自己张不开口。
而后,她感到自己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紧接着,她跑了起来。
是雀跃地、急速地向前跑去,雪色落下来,落在她的眉间,柔白的雪光照亮了她眼底缓慢浮起的笑意,又飞出她的眼角,眨眼消散在风里,风声之后,她逐渐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儿。
女孩穿着一身绯红的丝质裙裾,肩上披着毛茸茸的雪色狐裘,柔软的发顶簪着金色的蝴蝶步摇,随着她的奔跑,那蝶翅簌簌地飞动,衬得她小小的面庞格外娇俏而雪嫩。她的脚步比风还要轻快,成了雪原上飞掠而过的一只红色飞鸟。
飞鸟穿过风雪,风雪四散,又穿过千年百年的时间罅隙——
此时为两千七百年前。
女孩名为曦,是为上神娵紫之女。此年,曦方至百岁,仅相当于人界少女的豆蔻之年。
她被母亲抹除了记忆,并不知道为何出现在此处,于是为了找到出口,她只能在这荒原之上独自行走。
不停地走。
走。
雪越下越大,冰原越走越长,没有休止,也没有尽头,只是彻骨的冷。
那冷意被呼啸的风声裹挟而来,仿佛扎进骨髓里的钉子,把她从原本的雀跃向前变成缓步而行。
一步、一步。
每一步之间的停留越来越长,终于,漫长的一次停顿之后,她脱了力,嘭的一声摔倒在雪地上,再也没办法直起身。
小小的面庞落在了雪地里,冻得失去了知觉,她撑开纤细的手掌,而后,她凭着细瘦的胳膊,一点一点地拽着自己向前爬去。
好累,可,她不想死。
她的记忆在一点一点消退,渐渐的,她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却仍是留着一个念头。
活下去。
一开始,这念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依稀记得这个女人是她的母亲,而后来,她连那人是谁都不记得了,于是那个声音就变成了她自己的声音,又慢慢地,在她脑海里盘旋着,变成了她唯一的执念。
活下去!
她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又爬了多久,直到天光逐渐昏暗,她倒在雪地上,在风雪之中睁开迷蒙的双眼,看到眼前出现了一棵树。
或者说,是一棵冰树。
树的枝干由冰棱结成,万千枝桠如同游走的长蛇,蛇身剔透晶莹,枝干蜿蜒囷虬,朝着天空伸展而去,诡异如死物,却又偏偏充满生机。
“那是生死树。”
苍梧的声音以一种奇妙的状态回荡在她的脑海里,此时,曦的意识濒临昏死,丁曦便从曦的意识里抽身醒来,以附身魂魄的角度,一边看着周遭的一切,一边听着苍梧用沙哑的声音同她解释道:
“远古众神为诛杀魔族,与之交战于此地,百年后,两族战毕,万千神、魔由生前死敌化为死后白骨,而后白骨堆积,怨气冲天,天地为消磨此番怨气,降下永无止息的大雪。万年之后,冰封千里,北荒初成。此后,万骨枯尽,生死树便从这骨堆上长出,用以警示后人。”
那话语落下,无数飞雪飘然而至,落在曦散乱的发髻上,丁曦感觉到她有些吃力地动了动,而后抬起脖子仰面向上,在白茫茫的天光里,吃力地抬眸,有些失神地看向头顶的生死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