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待她扫了一眼那玉箫,帝君便附耳在她身侧,轻轻说了句什么。
那似神似魔的帝君眉眼含笑,殷红如血的薄唇一张一合,仿佛低吟出了某种魔咒,轻易就叫那身着红衣的帝后受了蛊惑,朝他乖顺地点了点头。接着,帝后便转过身,以剑锋曳地,踩着绯色流云似的裙裾朝着他们缓步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
轻巧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落在所有人的耳侧,离她最近的方青终于回神,他惊恐地抬眸看着来人,却再也无法使出半分灵力,只能徒劳地看着浑身染血的游祈爬到自己身前,又跪坐起来,伸出双手,以残破的身躯护住身后他,以及他身后的众人。
可渐渐地,随着靠近,那于帝后周身肆意流转的、仿若戾气一般的杀意直逼而来,游祈就连抬手的力气也没了。身后的方青眼见那身形单薄的少年颓然倒地,再也无法挣扎起来,终于忍不住地嚎啕起来:“师姐……”
他望着丁曦,通红的一双眼中满是哀戚,死死抱着怀中奄奄一息的丁延堂,像是被夺去至亲的稚龄孩童,茫然至极又绝望至极,哭声哀恸:“师姐……师姐你醒过来啊!你看一眼、你看一眼!你面前的这个人……他是从前最疼你的延堂师叔啊!你怎么忍心下得了手?你怎么忍心啊师姐……”
那嘶哑的哀求一声一声落下,凄厉得仿佛能扯碎人的耳膜,然而帝后却无动于衷。那双眸中的眼瞳不知何时成了一片冰冷的银灰,寒意彻骨,漠然地望着他,一边伸手提起了浮游剑的剑柄。
“都得死。”丁曦眯起眼,漠然至极、又疯狂至极地勾了勾唇,一字一顿残忍道,“夫君说过,今日,你们都得死。”
于是刹那间,浮游剑端猛然落下,猩红血流井喷而起,无数赤黑煞气随之暴掠窜出,裹着刺耳风声卷啸升空。那风声越刮越疯,煞气越聚越多,似是千万亡魂自地狱奔来,合着冲破天地的嚎叫声猛然冲向四方,如巨兽般张出血盆大口,眨眼间,将天下众生一应吞吃入腹!
浮游剑起,杀伐判出,眨眼间,九洲覆灭,生灵涂炭。
直到这天下的最后一人倒地而毙,尸骨戾气裹挟着那足以淹没苍穹的恐怖杀意滔天而上,终于,那潜伏在长宁河底的蛟龙咆哮而出,震耳的一声龙吟之后,那隐匿了数万年之久的通天之门,彻底洞开——
第51章 生如死|之七
无人能描绘那种景象。
只见那灵气鼎盛的九霄之上,万千霞光携着诸彩泼向苍穹,似是醉时淋漓画,寥寥数笔,便将苍穹割作了两张形状怪异的、薄如蝉翼的灰白宣纸。东西两侧如有天柱倾斜倒去,那静默如海的澄蓝卷啸起来,吹动无数云流汹涌而起,又呼啦一声撕开云缝,扯出无数金色雨滴从中倾盆而下,交汇撞出叫人近乎失聪的嘈杂轰鸣,惹得大地疯狂震颤。
——但其实,那并不是什么金色雨滴,而是被杀戮血气引来的仙界天兵。
天兵手持长戈,身披金甲,应天道之怒,前来降罚于世。
而那所谓的天道之怒,皆指向了那于飞雪之下的断崖独立、手执浮游剑的红衣女子。
于是天兵将领携着数万将士如流星般自天际涌向人间,转瞬停在那女子身前。将领手挽银锤居高睥睨,浓眉竖起两目圆睁,以雷霆般的嗓音厉声斥她道:“凡人丁曦,你已因杀孽而入魔障,今日天罚已至,劝你速来应劫!”
但女子不应。
亿万金戈临至身前,而她却未有半分惧意,只以单薄身姿立于风雪之中,静仰着那张被血色洗过的苍白面庞。那双银色的眸子望向他身后的苍穹,似是已陷入疯狂而正仰望神明的执迷信徒。眼看她周身逐渐被浓稠的猩红所萦绕,而眉眼间却仍是一片寂静的澄澈,眼底仿若蓄着湖泊,湖水清明如晦,唯独倒映着远处的一道身影。
于是被那目光所动,将领忍不住随之回首望去。他极目远眺,终于在片刻之后望见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仙界传说之中,上神泽尤的身影。
将领怔然半瞬,接着却悚然色变,只因他望见那传说之中至为温柔的白衣上神,不知何时早已变了一副陌生模样,那堪称绝色的眉眼之间,原本可涤人心魂的神性被猩红魔气所浸染,生出了一种骇人的阴沉狠戾。
——是魔!
他就要堕魔了!
将领心下骇然,眼见那半神半魔之人已在转瞬之间掠至天门之畔,他终于被恐惧唤醒,接着手捧银锤,下令一众天兵调转兵戈,奔赴天门。
然而兵阵方起,未及将领提步跟上,他身后的红衣衣摆忽而飞起,接着一道剑光朝他冲了过来!
——霎那间剑锋如飞矢,凌厉剑气承着千钧杀意朝他仰冲而来,径直刺他面门。将领悚然色变,擦着剑刃偏头躲过,身形几乎快成了一道虚影。却可惜有人比他还快,只见那浮游剑一击未中,便于虚空之中猛然调头回刺,他下意识要再躲,然而刚一侧首,身后的红衣早已裹着血腥拂面扑来,抵着冰冷的指尖狠狠掐住了他的后颈!
随即只听咔的一声脆响,将领双目睁大,额角暴起青筋,在被扼断脊骨的痛苦中被迫张口,漏出半声被抑制的惨叫,接着还未及他回神挣扎,红衣女子神色冰冷地一扬手,在顷刻间攥着他纵身而起,如贯日白虹般一路抵着他冲至云层之上,将他的后脑猛然掼上天门!
嘭!!!
沉闷巨响轰然炸开,将领的颅骨瞬间被震为碎末,又砸得天门门体狠狠一晃,支撑石柱骤然碎裂,落下无数飞沙走石,顷刻间就将门下铺路玉石凿得裂纹交纵。于是那门后的禁闭阵法再也无法兀自周转,灵气泄散,那原本匿在暗处的妖兵瞬间得以显形,随之冲了出来。
“杀——!!!”
妖兵与天兵相撞,宛如一黑一金两簇流火在天际迎头而碰,碰得光芒四溢、火花迸溅,而在那流火之上,妖王的身影骤然显现——
竟是一只巨大的六首黑蛟!
蛟以云雾为桥,脚踏兵人跋扈前行,又从六口之中喷出炬火,烧得天际浓烟滚滚,霹雳四起,只等着那天门最后一根石柱轰然塌陷,它便顶着凶猛面相腾升而起,驱赶麾下妖兵一路杀向重重宫闱之后的赤霄大殿。
而赤霄殿内,虽暂未受兵火侵袭,此刻却是一片混乱。
原本的歌舞朝会被扰断了,上百仙官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妖族少女手持长鞭驱作一团,一齐被吓得双臂抱首蜷缩在地,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而为数不多的几位留守在此的仙界武官皆顾不得相救,只能徒劳地立守在龙椅之下的玉阶之前,且还正一步一步被不断围拢上前的妖兵逼着向后倒退,渐渐不敌。
于是放眼整个大殿之中,唯有那玉阶之上的龙椅前站着的男子,仍留有几分从容之态,薄银面具之后的眼中神色平静,眼睑半合,抱臂而立,整个人仿佛置身事外。
但他不是天帝。
真正的天帝此刻正坐在他身后的龙椅之上,双手抱膝,如一众仙官一般蜷缩起来,一点也不见天帝的威严。那张年轻的脸上糊满了不知从何处沾来的血污尘垢,焦黑一片,唯留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大张着,一边越过他额前垂落的散发直视前方,一边细细地发着抖。
良久,那天帝躲在宽大的袍袖中呜咽一声,怯怯地望向不远处的少女将军——沨漾。只见她一手掐着一只武将的头颅,一手将长鞭抵在身前男子的咽喉之上,正恶狠狠地怒骂道:“凤奎!你这孬种!”
“——你留个躯壳在此,便以为能躲过我么?!”
“出来!”她一把将鞭绞住他的咽喉,目眦欲裂,“你戕骗同族,害我兄长,今日我要你碎尸万段!”
然而饶她语气恶狠面目狰狞,眼前人自置若罔闻,巍然不动。而那长鞭看似抵在了他的命.脉之上,却被一层护体金光所隔,一点都无法撼动他半分。
于是沨漾愈发愤然,她威逼不成,随即就要罔顾一切地暴冲上去,却在这时听到了一阵低沉的笑声。
“放开他。”
熟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沨漾先是一顿,接着她下意识回首,望见她的兄长姬肆不知何时早已出现在了玉阶之下,正提步朝她缓步走来。
“哥?”
沨漾望着他,片刻后终于神色和缓,接着却是有些疑惑地蹙了蹙眉,“你怎的这么早便来了?不是说……”
不是说为了积攒杀孽以供炼骨之术,你要先带着身负杀伐判的帝后攻占天门、亲自围杀天兵的么?
她顿了顿,后半句话未曾道出,因为她忽而发现她的兄长并未在看她,而是直视着前方从她身畔缓步经过,接着便步调不变地径直朝她身后的凤奎走了过去。
见状,沨漾便只得抿唇沉默下来望着对方,未再开口。
她侧过身,看着姬肆停步在凤奎身前,眯着凤眸一瞬不瞬地紧盯其后某处,眸光阴沉,似是在考量什么。
沨漾眉心微紧。
末了,待天帝开始在他的逼视之下忍不住地小声啜泣起来,姬肆终于调转视线,朝着她这边望了过来,沨漾刚要开口,却听他先一步问道:“你方才,对他做了什么?”
“他?”这话乍听着有些莫名,沨漾眸色一黯,似是想到了什么,接着便不动声色地攥了攥手中的长刀,一边淡然答道:“……哥是说天帝么?为图省事,我自然用的是魅术。”
“怎么了哥?”她直视他的眸子,似是有些犹豫地顿了顿,“这法子有何不妥么?”
姬肆与她对视,半晌后见对方神色微凝,他便忽而勾起唇角,有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无何不妥。只是——”
“——你不是我哥!”
沨漾蓦然打断他,接着未及二人话锋相撞,她便手提长刀纵身飞起,蓄起十成妖力,猛然朝着对方劈了过去!
少女身形在这一瞬间显出了几分原本的妖族恶相,那双眼中似有火光跃起,额角苍鳞若隐若现,衬得她双目如炬,流云吞月般抵着尖刀迎头落下,几乎叫人避无可避。然而及至下一瞬,那薄削利刃刚一触及那凤眸之上的纤长眼睫,眼前那顶着姬肆皮囊的人便倏然原地消失,使得她刀刃劈空,双膝一下砸到了地上。
逃了?
……还是说,只是幻象?
沨漾垂眸望向玉石之上的裂隙,扶刀跪坐着停歇片刻,额角的鳞片随着呼吸起伏而闪过几分晦暗光泽。末了她收回视线欲要起身,却在这时陡然发觉自己竟然动不了了!
糟了!
她呼吸一滞,心中不详之感骤然而生,果然未出须臾,便听到有人在她身后拍手鼓掌,一边笑着开口道:“不愧是当今妖王的嫡系妹妹,当真是好敏锐!”
说着,那人缓步绕到她身前,一边撕开假面,露出了另一张分外年轻的、却叫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是鬼王段生!
沨漾双瞳骤缩,眼中神色急剧变化,转瞬想起了那块被他仿造的莫桑石,心中怒意一下被被点燃,恨不能生吞了眼前之人。然而偏生她此刻被定住了身形,只能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一边瞪得她目眦欲裂、眼眶通红,也无法说出半句话来。
“别挣扎了,你动不了。”段生看着她这般狼狈的模样,眼中笑容愈深,顿了顿,道,“不过本王有些好奇,鬼族画皮刻骨之术向来是六界一绝,你方才是如何认出来的?”
“或者说……是方才哪句话,你说了谎么?”
问完,他俯身凑过来,那张素来瞧着清秀软弱的书生面相此刻毫不掩饰地被邪气占据,终于露出了地狱鬼王的原有神态,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就这么隔着咫尺之遥盯着她看了半晌,没等到答话,段生这才故作懊恼地道:“哟,瞧我这记性,你现下无法开口,自然答不了话。”
说着他直起身,在她的怒视之中轻轻笑了笑。
“不过没关系。”他道,“念在你如此好骗的份上,本王自会奖励你一番。”
他顿了顿,忽而将面庞凑过来,抵着獠牙,在她耳侧一字一句道,“……就奖励你,在临死之前,与你那孽畜兄长,好、好、道、别。”
话音一落,沨漾眸光大震,然而这时他却没再开口调笑,只低声笑了几声,末了便眉峰一压,神色陡寒,侧眸斜睨过来,冷冷瞥了一眼不远处正满脸惊恐地望着自己的天帝。见对方瑟缩着猛然闭眼躲过自己的目光,他便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一边伸出右手,一把拽住身下无法动弹的沨漾,扯着她的后颈带她纵身跃起,飞出殿外,朝着天门那侧疾飞而去。
而天门之外,早已血流成河。
城门倾颓,墙垣塌倒,到处都是残破之相。腥气浓郁无处不在,粘稠得仿若腐朽水流。在倒灌进鼻腔的刹那,就连濒临窒息的沨漾都冷不防被呛到,她在剧烈的痛苦里停止了挣扎,无意识地睁大了双眼,望向眼前炼狱般的景象。
尸山,血色,大片大片的猩红。
那骇人的猩红将九天日轮都映得失色,肆意奔涌着淌向天地之间,将缭绕的云雾都浸成了赤黑瘴气,一边流转不息,一边被溅上了无数团墨绿的、蕴含灵力的妖血,随着其流窜而在各处不断闪着幽暗光芒。
不出片刻,那悬浮于空的光芒便如夏日萤火般越聚越多。很快,在不远处的城门之上,那六首黑蛟其中一处大张着的巨口中,出现了一团巨大的、周径足有数人之长的暗绿光团,随着灵气流窜而不断翻转。
而那光团之中,炼骨之阵悠悠转动,阵眼中央,困着一个人。
沨漾凝眸望去,许久才看清那人的相貌。
——却是上神泽尤,亦即妖族帝君。
他倚坐在一座玄玉镂花的高椅之上,以手抵额撑着椅臂,闭目舒眉,神态慵懒得如在静息浅眠。自他额前垂落的珠玉冕旒正轻微晃动,隐约露出其下的血色神印,以及半张眉骨深邃的苍白面庞。一袭宽大的墨色衮服被他披在肩后,与身侧广袖一同在风中烈烈作响,衬得他周身气质森寒,又显出说不出的阴沉煞气。
随着时间推移,萦绕在帝君周身的光芒愈来愈强盛,随即吸引了成千上百只自远处飞来的鬼魅。它们顶着骷髅撑起的丑陋皮囊,血口大张,于他身下座侧朝他伸出苍白骨瘦的双手,肆意地去扯拽他衣袖之中垂下的银色锁链,然而未及触碰,便在须臾间被他周身散出的煞气碾得灰飞烟灭,发出被灼伤般的尖锐嚎叫。
这似神似邪的诡异景象叫人心生惧意,见状,原本欲要上前的段生在百步之外堪堪停住,带着沨漾落在了云端之上。
接着不出片刻,未等他出声,六首黑蛟便似有所感般地随之而动,其中一只龙首缓缓转过来,睁着深潭般的巨大眸子看向他,微微一眯。
“鬼王?”
沉闷低哑的嗓音落下,仿若困顿未消,然而待转瞬后看清他手中之人后,那只血色的竖瞳猛然一缩,跟着龙口大张,发出了一声尖啸的龙吟。
“——放肆!!!!你好大的胆子!!!”
炽热火流随着这一声怒吼喷.射而来,如有倾山贯日之势,却被段生轻易避开。他神色不变,几步跃至蛟首正上空,居高临下地朝着因炼骨阵法而无法妄动的黑蛟勾起唇角,露出一脸轻蔑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