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特不可能放弃那些从未参与过任何事情的加伦斯族人，这是她当初选择与费铎分道扬镳的原因；但为了保护族人，而将费铎可能的藏身地点告诉赫伦这件事情，本身也意味着背叛加伦斯一族，因为这就相当于略特主动将自家的领主送到了敌人的面前，掐灭了加伦斯一族日后复起的唯一可能性。
天平上，一端是现在活着的族人，一端是未来的可能性，卢萨斯利用自己的话术，将略特推到了不得不二选一的境地里。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容易做下的选择。”他的话说得简略，但在略特听来，却犹如重锤，狠狠击打了在她的心头，“但我总觉得，活着的人更重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让所有人为此牺牲，本就是一个很疯狂的举动，不是吗？”
略特的手指甲深深地扣入了她的掌心。
血液滴落，而她却不觉得痛。
“我知道你的想法，卢萨斯。”她深吸一口气，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冷静下来，“不想死的只是你而已。你以为这样就能彻底让我倒向你这一边吗，然后出卖加伦斯一族吗？”
卢萨斯无所谓地答道：“您要这么想，那也是您的自由。我只是把自己的推测以及想法告诉您而已。”
“有些时候，艰难地活着，可比痛苦地死去要麻烦得多。”他意味深长地说道，“但对于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糊里糊涂地活下去才是他们的追求。”
在离开前，卢萨斯将另外两把钥匙沿着石门下的缝隙，扔进了地牢之中。
“我在议事厅等着您。”他的话语声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希望您能和我想到一处去，略特副团长。”
略特看着那串能打开自己镣铐的钥匙，没有任何动作。
她似哭似笑地坐在地上，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钥匙，想要将它插入钥匙孔内。只是因为手一直在抖，弄了好几次才成功。
但解开了镣铐的她并没有急着离开地牢，去议事厅和卢萨斯商议。
略特蹲了下去，双手掩面，好像这样就能将她同那些痛苦的抉择分割开来。
自己只是个工具，略特麻木地想，什么时候，自己的决定开始变得如此重要，如此的……不由自主。
她想不明白，也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略特踉踉跄跄地起身，扶着墙壁走出了地牢，看到被香料迷晕了的守卫，看到了地牢走廊外正在干枯了的喷泉池边玩耍的孩童，看到了正温和地和其他人交谈的族人。
她闭了闭眼。
算了，反正自己已经是叛徒了，略特在心里对自己说，那就把这个罪名坐实吧。
成为一个，让加伦斯覆灭，但让族人活下去的罪人吧。
第89章 谈判
等到先锋队与第二军团在乌拉尔王城外汇和，已经是第三日中午了。
帕西瓦尔虽然在信中已经看到了先锋队停留的原因，但对于阿奇尔的选择，他依旧不太理解。不过他也知道，比起这位一直在关隘奋战的征战骑士领主，自己对东南战场算是一无所知，因此这位军团长也不反对阿奇尔的行动，只是在汇合之后多问了他一句这么做的缘由。
在他看来，如果只是要让乌拉尔彻底失败，第二军团足以供破乌拉尔的王城，逼迫他们割地议和。皇帝并不需要让阿奇尔另外带着大量精锐悄悄从大部队离开。
唯一的解释，就是皇帝认为，在战场之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先解决。
可现在阿奇尔在乌拉尔王城外等着他，变相地是在浪费皇帝为他创造出的机会。
这让帕西瓦尔赶到疑惑。
对此，阿奇尔的回答是直接将他带去了乌拉尔城外的石堡。
他毫不意外地在这座原本属于加伦斯的废弃堡垒里看到了一身黑色布衣，等在厅堂之中的略特，还有站在他身后，在看到阿奇尔后甚至还有闲心朝他们打了个招呼的卢萨斯。
帕西瓦尔曾在皇城见过卢萨斯，但任凭他思维再怎么发散，也不会想到卢萨斯居然会被加伦斯带到乌拉尔来。
他有些错愕地看着阿奇尔走上前去，拉开略特对面的两把椅子，示意自己做过去。
“我本以为会是你一个人来。”卢萨斯非常熟稔地走到了桌子边坐下，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看起来信心十足，人也很放松，“结果就连帕西瓦尔军团长都来了。看来……一切都比我想得要顺利得多。”
阿奇尔没有回答，只是仔细的观察着面前那位长久未见的暗杀者。
比起还在关隘牢房里的时候，略特的表情要憔悴得多，只有那双暗黑色的眼睛，像是长夜里燃烧至最后，偶尔还能迸出火星的柴薪，烫得人心里不安。
在听到卢萨斯说出身边军团长的身份时候，她下意识地坐正了身子，然后又微微伛偻了下来，放在桌下的双手似乎有一些小动作。
但她并没有急着开口。
“我在这里的原因有些复杂。”卢萨斯也并不着急，他慢悠悠地瞥了一眼有些坐立不安的略特，继续说道，“总之，帕西瓦尔军团长，我是被加伦斯给迷晕后带过来充当他们的傀儡王的。您得相信我，我并没有做过任何背叛赫伦的事情。”
帕西瓦尔皱了皱眉：“阿尔冯斯领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红衣主教成了乌拉尔的傀儡王，即使精干如帕西瓦尔，却也不足以在信息缺失的情况下就相信卢萨斯的说辞。
“就是卢萨斯说的那样，军团长。”阿奇尔顿了顿，答道，“具体的事情经过，可以等我们把卢萨斯带回赫伦后，我再向您解释。”
帕西瓦尔半信半疑地看了一眼阿奇尔，又看了一眼卢萨斯。
就在此时，略特开口了。
“他并不重要，军团长。”她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阿奇尔，“我只是在他的牵头下，来和您做一个交易的。”
帕西瓦尔审视了一会儿略特，转头对着阿奇尔说道：“这就是你要过来的原因？”
阿奇尔点点头：“她曾经被我俘虏，是暗杀团的重要成员。”
帕西瓦尔眯了眯眼。
他看着略特，没放在桌面上的手已经移到了剑柄之上：“你想做什么交换？”
“放轻松些，军团长。”略特又低下头去，“我已经被当作叛徒割断了手腕和脚腕，不可能再对你们造成威胁了。”
帕西瓦尔一愣。
但他很快继续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个承诺。”略特答道，“答应我，庇护这里剩下的加伦斯族人，我就会带你们去草原上找到逃走的费铎·加伦斯，还有她手底下的暗杀团。”
听到这句话，谈判桌上的气氛一下子跌到了冰点。
“这不可能。”帕西瓦尔直接拒绝，“加伦斯让我们失去了太多，凭什么轮到我们复仇的时候，你还能有胆子腆着脸来奢求原谅和宽恕！”
阿奇尔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他看着略特，微微的点了点头，表示对于帕西瓦尔回答的赞同。
“加伦斯一族所有有战斗能力的人都跟着费铎领主去战场了。”略特的眼神平静无波，她早就料到对面的军团长必然一口否决自己的提议，“剩下在这里的，要么年老体衰，要么就是孩童。他们没有办法参与和你们的战斗，也不可能曾对你们造成过什么伤害。”
“那你呢？”帕西瓦尔冷声反问道，“你也是暗杀团的人。”
“我不奢求活下去。”略特平静地答道，“因为我很清楚，作为背叛者和暗杀者的我没有活下去的资格。”
“但那些族人，他们并不清楚我们所做的一切。”她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他们只是单纯的相信，我们能为他们带来一片安身之地，他们也只想活下去，在没有乌拉尔歧视的地方好好活下去。”
帕西瓦尔没有任何反应。
“没人比我更了解费铎·加伦斯。”似乎是看出了帕西瓦尔的坚持，略特也不再掩饰，一股脑儿地把自己的筹码全都压上了桌子，“只有我，才能让你在他们彻底逃脱前抓住他们。”
她说得很急，整个人都压在了桌子上。
而帕西瓦尔却放松了下来，他微微后仰，靠在了椅子上。
“这是陛下交给你的任务吧。”他说道，“你希望答应她的条件，以换取这位暗杀者的帮助。所以你才会和我一起来，因为安排俘虏是我的责任所在。”
阿奇尔微微点了点头：“我只是希望军团长能考虑这个交易。但答应与否，必须是您的判断。我并不擅长处理这种事情，您是最合适的人选。”
帕西瓦尔思考片刻，答道：“可以。”
卢萨斯和阿奇尔对视一眼，就连略特也震惊地抬起头。这个回答来得太过轻易，让她难以置信。
“但不是全部的人。”帕西瓦尔撇了一眼坐在一边的阿奇尔，“只有十岁以下的孩童可以免于审判，剩下的人我会按照俘虏的待遇，与乌拉尔的士兵一起处理。”
略特一愣。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衣服：“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什么宽容大度的人。”帕西瓦尔不欲多言，他站起身，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躲在柱子和门廊后的加伦斯族人，“而远征的血案，也不是简单的几句投降就能抹去的。”
“至于卢萨斯，我会带你回到图尔提斯，让陛下审判你的罪责。”
略特闭了闭眼。
她很清楚，这是帕西瓦尔能做出的最大的退让。她必须答应帕西瓦尔的条件，这样至少还能有孩子活下去。
但这也意味着，这片大地上不会再有加伦斯的存在了。
“我明白了。”略特嘶哑着说道，“我接受您的安排。”
“至于追捕费铎·加伦斯这件事，如果关隘领主方便的话，我马上就可以随你出发。”她就像是没看、没听道到身后加伦斯族人的私语与哭泣，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事情结束后，你可以像杀了其他暗杀团成员一样，杀了我。”
帕西瓦尔没有理睬她的回答，直接走了出去，他手下的士兵一左一右，将卢萨斯也一起带了出去。
阿奇尔则让一位关隘骑士带着略特去了先锋队。
看来，当初伊里丝的计策奏效了，他想。只是效果来的有些晚。
解决了石堡的问题，帕西瓦尔也不再犹豫。
他在简单整合了人员后，就指挥军队前进，趁着乌拉尔王城守卫空虚之时，势如破竹般彻底攻破了乌拉尔的王城，将还没来得及逃走的乌拉尔贵族们全都俘虏，彻底击毁了乌拉尔的王座。
然后，帕西瓦尔顺藤摸瓜，将第二军团分为三路，分别去清扫战局、支援正面战场、袭击回归的部落军队。彻底将乌拉尔部落本就落后的后勤补给全都斩断，为前方还在努力拖延战局的军团和亚述戍卫军提供援助。
很快，没有了退路的乌拉尔部落就成了陷阱里的兔子。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都主动向赫伦投降，成为了俘虏。
今时今日，战场上的情势终于彻底逆转，赫伦的胜利成为了绝对的定局。在未来的几十年里，它都能依托于这场战争的胜利，牢牢地坐稳这片大地霸主之一的位置。
但帕西瓦尔并没有急着要撤兵。
他留了一队人马，等着已经在略特指引下的阿奇尔他们，等待着他们带来最终的消息。
时间被划回到三天前。
在一天一夜的奔驰过后，阿奇尔和关隘骑士们也终于在略特的指引下，远远地看到了所谓的“流放地”。那是一个遍布山丘的地区，没有什么水源，黄褐色的土地就这么赤裸裸地暴露在外，看起来贫瘠且荒芜。
“除了石堡，这里是费铎最有可能会来的地方。”略特沙哑地咳嗽了几声，“这里地形崎岖，没有引路人，误闯者很容易迷失在草原上。乌拉尔人也非常排斥着一片地区，认为这是草原神明降下神罚的地方，没有特殊情况，他们也不会来这里。”
穆勒将一个水袋子扔给略特，得到了她的轻声道谢。
“为什么是这里？”他问到，“按照你的说法，这里离东方古国也很远，并不是休息逃走的好地方。”
“因为我们就是从这里来的。”略特答道，“在费铎感到危险的时候，没有什么地方能比流放地更让她有安全感。”
阿奇尔从后方走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你知道进去的方向。”
“从这里一直向南，沿着河床的痕迹逆流而上，就是营地的入口。”略特简单地描述了一下营地内的场景，“那里布置了防止外人进入的机关，现在费铎甚至有可能炸掉了入口，只是为了防止外敌进入。”
“那我们要怎么进去确认？”穆勒皱眉道，“他们在里面能自给自足吗？”
“山后还有一条秘道。”略特答道，“但是已经很久没有启用了，是卡缪尔夫人还在的时候遗留下的产物。我可以带你们绕到出口那里，你们可以去那里等着。流放地里的资源有限，没有草药，如果真的和你们说的那样，暗杀团死伤惨重，那么费铎肯定会带他们在这里休整，等到战局结束后再悄悄离开。”
阿奇尔听后，叫来了传令兵。
“穆勒，你带着一队亚述骑士，去正门查探情况。”他安排道，“皇家内卫和我一起去后山，剩下的关隘骑士留守，根据鸟雀的消息行动支援。”
“这是最后一战了。”穆勒顺着阿奇尔的目光望去，看到了不远处那灰蒙蒙的一片，不由得想起感叹道。
“希望一切顺利吧。”
第90章 落幕
有些事情在发生之前，人们总是会觉得惴惴不安，诚惶诚恐，他们担忧于自己的预想是否会成真，不安于未来的变化性。但是当一切真的尘埃落定之后，看着那已经成为定局的结果，人们心里也反而会生出几分不真实感，就好像刚才的经历只是一场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让他们觉得自己看不透彻。
穆勒此刻看着一地残迹，心里有的便是这种感觉。
他的身边，亚述骑士们行动匆匆。他们在确认周围没有落石后便从掩体中跳出，沿着还算平坦的土坡，翻过了被彻底破坏了的营地入口，进入了加伦斯一族最后的藏身地。
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个简单到近乎贫瘠的居住地群落。
火药带来的烈焰吞噬了用粗布和木条支撑着的帐篷，将内漏破败的一切都暴露在了他们眼前：生锈的武器、破裂的铠甲、沾有蜘蛛网的破旧木箱，还有生了点点霉菌的食物，都在昭示着流放地的灰暗和晦涩。
皇家内卫们正在营地里四处查探是否有漏网之鱼，在他们身后是一长串被关隘骑士用特制铁链捆住了手脚的暗杀团成员。他们被骑士们驱赶着朝后头的出口走去，而略特就站在关隘骑士的身后，冷漠地看着一切的发生。
很快，她也被关隘骑士粗暴地推到了俘虏的队伍之中。
在离营地不远的地方，阿奇尔正捂着他的左臂，在关隘骑士的帮助下将一个狭长的铁签从铠甲的缝隙里拔出来，鲜血四溅，而他面无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