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但要尽快。”
兰依点了点头,她知道沈云舒应是与柳宜年有话要说,便识趣的退了出去。
柳宜年看她只身前来,有些担忧道:“你怎么自己过来的?我正要跟你说,官府的人去王家,发现王星澜的妻子吴氏不见了,我担心她会来找你寻仇,要不然我现在就派人送你回京城吧!”
“如今大难临头各自飞,她现在自保逃命都来不及,怎么敢出来兴风作浪,更何况我身边还有姑娘给的暗卫保护我,不会有事的。最多七八天,等这件事了了我就回去,也好跟姑娘复命啊。”
“暗卫?”柳宜年看了看她身后,并未看见人影,便问道:“在哪里?”
“在这里!”
只见朱翊珩如闲庭信步般走了进来,眼神望向沈云舒说道:“本王今日亲自护送云舒来的,月溪觉得不可吗?”
“说正事!”
沈云舒说罢瞪了他一眼,他马上收起嬉皮笑脸,对柳宜年说道:“好,说正事。京城那边的消息,赵王已经和安王合作了,确切的说,是清流和姜育恒还有赵博元合作了。钱家父子想让赵博元以供状不实待查为由,先不要给李文华定罪,就算要定,也定个革职查办,遣返原籍就是。可赵博元却说人证物证已经足够确凿了,直接按大明律把李文华判了斩首,钱敏达现在恨不得把刑部给拆了。”
“钱党如今分崩离析,看来离倒台之日不远了。若他们倒了,太子失去了依靠,看到赵王和安王合作,难免急中出错,一但太子被废,又是一场国本之争。殿下觉得谁会赢?”
朱翊珩耸耸肩答道:“皇兄不会轻易废太子的,除非太子忤逆谋反。这都是后话了,我可是接到消息,皇兄调你回京城的调令已经下了,估计在过几天就该到了。对了,因为你跟蒋宗林的联名上疏到的实在是恰到好处,钱尚前些日子病了一场,钱敏达来信斥责蒋宗林,他不是傻子,此时定然知道被你算计了,估计恨透你了,你如果直接递折子到内阁,可能会授人以柄。”
柳宜年淡淡的笑了笑,说道:“我本来也没打算递折子给老师,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知府,凡是都亲自出头难免风头过盛,这个功劳不如让给别人。”
“柳月溪,到底是谁说你是个刻板无趣的君子,依我看你分明是个诡计多端的狐狸?”
四日后,京城派来的巡按御史到了杭州,主理贪墨修河公款一案,东南沿海前线又有骚动,蒋宗林此时带兵镇压,故而只有按察使冯瑞昌和柳宜年共同接待此事,钱党众人向来是拜高踩低,冯瑞昌也不例外。巡按御史虽说是成明帝从京城派来的,可到底只是个七品的芝麻小官,到底是没将他放在心上,故而只接风的时候露了一面,然后就称病把这件脖子都丢给柳宜年了。
他与李林也不对付,向来是各贪各的,故而他没拿过修河的钱,自然也不怕李林会咬出他来。
这天他正在家里喂鱼,家丁忽然来报:“老爷,吕贵来了!”
“他又来干什么?”冯瑞昌将袖子一甩对他道:“让他进来。”
片刻后,吕贵走了进来,点头哈腰的对他行礼道:“小的见过冯大人。”
冯瑞昌侧目瞥了他一眼,问道:“大白天的,你怎么过来了,有事?”
“唉,有事,柳生大人想当面感谢您,准备了不少银票,让我务必请您过去。”
“跟从前一样,把孝敬的银子给你不就成了,非要见本官干什么?若是被什么人看见,那不得说本官通倭!”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柳生先生非说他这一票干完,好久都不会在来大明了,这几年多亏大人您的通融,心中一直很仰慕大人,务必希望大人给个面子。地点我都选好了,就在我之前买的那个宅子,屋里有密道,到时候我派人从里到外好好守着,一有风吹草动,您就从密道离开,绝对万无一失。”
冯瑞昌听他说完也动了心,用拇指摸了摸自己的两撇胡子,心里到底惦记着重谢,便应下道:“行吧,本官就给你个面子,若是出了一点岔子,你的脑袋就不要要了!”
“唉,绝对不会!”
第90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六)
这日, 巡抚御史蔡惠正在看贪墨案的卷宗,书办忽然走过来跟柳宜年低语几句,蔡惠抬头问道:“柳大人是有公干吗?”
“前些日子抓到了一个无视海禁, 私自出海的商人,他说要戴罪立功, 我就在他身边安插了些官府中人, 说是有消息了,蔡大人若是有空不妨跟我同去看看吧!”
蔡惠是清流中人, 此番被派来浙江便是赵王希望能用这件事把钱党牵涉其中的罪名坐实, 若是能顺道破获一些通倭的案子, 倒是意外之喜, 当即酒起身跟着柳宜年同去。
吕贵买的宅子在城北小巷内,通往宅子的路细细窄窄的,颇有一种曲径通幽的意味。
整个宅子的守卫都是乔装的官府中人,蔡惠跟柳宜年很轻松的就进去了,两个人轻手轻脚的走近会客厅门口, 里面就传来了阵阵笑声。屋内一个倭人说着蹩脚的汉话奉承道:“冯大人, 你们的丝绸, 茶叶, 瓷器在我们那里卖的很好,我们都很喜欢!大明皇帝海禁, 没有眼光,依我看, 不如冯大人!”
酒过三巡, 冯瑞昌此时已经醉了一半, 又被吕贵和柳生十二郎奉承的迷迷糊糊了,此时这样大不敬的话他竟也不觉得有什么, 竟然靠在椅子上得意洋洋道:“本官是正经的进士出身,二甲第五名,本官是宰府之才啊!比那个蒋宗林不知道强多少,却白白被他压了一头,在这破地方做个区区布政使!好在钱阁老还是有眼光,本官就要回京了,到时候六部尚书,御史中丞,指日可待。等我进了内阁,做了首魁,开通海上贸易还不是本阁一句话的事!哈哈哈哈哈!”
蔡惠听到此处已经怒火中烧,就要闯进去,柳宜年拉住他摇摇头,示意他继续听下去。只听见一阵斟酒声后,吕贵开了口,“正是呢,这些年要是没有冯大人暗中支持我们,我们这生意哪里做的起来,要我说往日孝敬大人的都不够呢!都不说别的,就说上次前线打仗,若不是冯大人的消息,蒋宗林怎么可能输的那么惨,就这一件,柳生先生给二十万两都少了!打这一仗,柳生先生卖出多少火铳!等大人去京城高就,没了消息,那蒋宗林只怕就压不住了!”
“G,这话不对,等开了海禁,还打什么仗?到时候正经生意都做不过来!咱们两国还是应当以和为贵!”
冯瑞昌话音未落,门就被踹开了,他猛地回头,就看见凶神恶煞的蔡惠和神色凝重的柳宜年,顿时就醒了酒。
“好你个冯瑞昌!身为朝廷要员居然敢通倭!私开海禁牟利,还敢出卖我大明军事机密,扰乱抗倭战局,桩桩件件,简直是罪大恶极,百死难赎!来人,把这三个人给我拿下!”
蔡惠一声令下,门外的人便冲进来将三个人捆将起来,冯瑞昌仰着脑袋挣扎道:“放肆,本官是二品大员,你个芝麻小官凭什么抓我?”
蔡惠冷声道:“本官是陛下派来彻查钦案的御史,只要是涉案的官员,就算是总督,本官也拿得!带走!”
杭州府衙内,蔡惠坐在堂中主审冯瑞昌,可这厮酒醒了就对自己的罪行拒不承认,蔡惠怒拍惊堂木指着他道:“你真是冥顽不灵!本官与柳大人亲耳听到你与倭贼的谈话,你还敢抵赖!”
冯瑞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眯着眼睛答道:“口说无凭,你有证据吗?本官还说是你们俩人串通好了诬陷我呢!”
“本官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诬陷你!你要证据是吧,柳生十二郎和吕贵已经招认了,你别想抵赖!”
“蔡大人,我可不认识什么柳生十几郎的,该不会是你随便找了什么倭寇就让他来栽赃诬陷我吧?这到底是你通倭还是我通倭?”
冯瑞昌端的一副无赖的架势,蔡惠被他气的脸都绿了,可又拿他没法子,以他的官职根本没法处置他,只能让手下把他押走。
蔡惠看向一旁的柳宜年,思量片刻说道:“柳大人,冯瑞昌涉嫌通倭,通敌卖国事关重大,依我看他是不会老实招认的。蒋宗林跟他都是钱党,如果在浙江审,只怕有失公允。故而我打算给内阁写个条陈,再给陛下写个折子,让锦衣卫来把他带回京城,交给刑部审理吧!还望柳大人与我一同署名,省的陛下以为我是因为党争刻意构陷他。”
蔡惠的意思很明白,这功劳他不能让给柳宜年,可如果陛下怪罪下来,罪责不能他一个人担。柳宜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并未推辞,点头道:“好,我与蔡御史一同署名,决不让这等大奸大恶之徒逍遥法外。”
蔡惠写给京城的折子和条陈前脚刚送走,后脚京城给柳宜年的调令就到了杭州府衙。升任柳宜年为刑部侍郎,即日起回京赴任。
是日夜里,柳宜年收拾进京的行囊时,书办说兰依求见,他便让人把兰依请进来。
兰依看到他身后收拾一半的行囊,问道:“我听说府台大人要回京城赴任,您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知道,说不定哪天我又贬官了也未可知。兰依姑娘现在来找我,可是想清楚要去往何方了?”
兰依低下头半是羞涩,半是紧张的说道:“想好了,我想…我想跟府台大人去京城。”
“兰依姑娘是想去京城,还是想跟着我。若是前者我倒是可以帮你。”
兰依自然知道柳宜年在拒绝自己,可依旧摇了摇头说道:“柳大人,我知道自己是多低贱的人,从来没有人把我当人看,您是第一个。我从没有妄想高攀您,我只是很仰慕您,哪怕为奴为婢只要能常常见到您我就心满意足了。”
“兰依姑娘何必如此看轻自己呢?人都是一样的,若说高贵低贱也应当是品行而不是其他。柳某也不过是凡夫俗子,没有什么值得姑娘追随的。兰依姑娘日后也会遇到真正两心相许的人,就像我跟我夫人一样。”
“柳大人,您…有夫人了?可是我听说您并未娶亲啊!”
“我与夫人已有婚约多年,这次回京就要成亲了。”
兰依眼里满是失落,却还是强忍着笑了笑,“那她真幸运。”
柳宜年摇了摇头说道:“应当是我幸运才是,居然有机会跟她那样好的姑娘在一起。她也曾跟你一样是被命运所累的苦命人,可她从来都没有放弃自己。兰依姑娘,还可以选择的人生是这世上最难得的,你应该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而不是去盲目的追寻任何人。那你还想去京城吗?”
兰依沉默了片刻,抬起头坚定的说道:“我要去!江浙一带认识我的人太多了,我只有走的远远的,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才能忘记这一切。我听说京城繁华,我一直都想去看看,天子脚下,总会有我一条活路。”
“好,那我明日就安排船只送你回京城。”
兰依拜谢柳宜年后,走至门口,忽然回头道:“柳大人,等你成亲那日,我能去喝杯喜酒吗?”
“当然。”
另一边,沈云舒也准备回京城了,徐清昼自从那日看见那一幕就心灰意冷离开了杭州回了京城。说好的生意既然他不做了,沈云舒就自己做。织机和丝绸都先运回京城了,可先前找好的五个绣娘却有三个不肯走了,说是家中丈夫不肯,哪怕沈云舒出的银子足够多,可比起京城的真金白银,她们更愿意留在这里相夫教子。
朱翊珩本以为沈云舒会生气,可她听到这些人失约却十分平静,于是问道:“我还以为你会对她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呢。”
沈云舒笑出了两个梨涡,淡淡道:“当然不会,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不同,我总不能用我自己的人生观念去强求别人吧。有的女子能从相夫教子中得到乐趣,这也很好啊,并没有错。我不愿意相夫教子,我也没有错。就像你们男人有士农工商,并不是只有一种活法,我们女人也应该是这样,不一定非要活在一个模子里,可以读书,也可以不读书,可以相夫教子,也可以追求自己的人生。不一定非要怎样,但至少应该给我们选择的权利吧!”
朱翊珩趁机晃到她面前说道:“云舒,你有没有想过,你再有钱,云梦楼做的再好,你能帮多少个女子争取到选择命运的机会?几十人,几百人,至多不过几千人,可我有个法子能救千万人!”
“什么法子?”
朱翊珩望着她,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嫁给我,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跟我一起改变这个世道。”
对沈云舒来说,这句话无疑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有吸引力,更何况说出这句话的是她一直喜欢的人。朱翊珩确实很了解她,真实的她。
沈云舒抿唇笑了笑:“殿下倒是会画饼充饥,承诺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来搪塞我。”
“那我们就说点现实的。你之前说徐清昼能给你平等的尊重,和不被束缚的自由,我也可以。嫁给我你依旧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或者说你可以做更多你想做的事,因为你的生意从酒楼变成了天下。他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他做不到的我也能做到。”
沈云舒仰着头继续问道:“可他还答应过这辈子不会纳妾,你做的到吗?”
“我当然可以做到!云舒,我若是贪图美色之人,我怎么会到现在王府里连个通房都没有,你看哪个王爷是到我这个年纪府里一个女人都没有的?”
“那以后呢,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坐上了那个位置,你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女人?”
“有何不可?隋文帝、我朝孝宗皇帝他们可以做到的事,我也可以。”
沈云舒转过身去,摇了摇头苦涩道:“殿下现在自是说什么都可以,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等那一天情消爱迟了,就都不作数了。就像王星澜也说过喜欢我会娶我,徐清昼也说过在他眼里我是最好的姑娘,会一辈子喜欢我,可你也看到了,我其实也不怨恨他们,我自知没有什么值得人喜欢一辈子的东西,谁知将来殿下会不会跟他们一样?”
朱翊珩扳过她的身子,望着她认真道:“本王跟他们如何一样?他们一个懦弱无能,护不住自己喜欢的人,一个迂腐呆板,接受不了自己喜欢的人跟自己想象中不一样。可我不是,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有能力保护你。云舒,你当然值得别人喜欢一辈子,只是你的好那些凡夫俗子看不到,可我看的到。”
朱翊珩的眼神很真诚,给的承诺也很动听,沈云舒再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或者说,她越来越贪心了,她不愿意放弃自己的人生,可她也不想放弃朱翊珩,这些日子她常常想若是能两全就好了。这些承诺若能兑现,倒是真的能两全。
朱翊珩看沈云舒似乎在犹豫,便用佩剑划破自己手掌,指天盟誓:“我朱翊珩今日对着诸天神佛起誓,若有违今日所承诺的只言片语,就让我功败垂成,不得好死。”
沈云舒看着鲜血从他掌间划过,他愿意用自己最在意的皇位赌咒发誓,至少此时此刻他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这已经很难得了。
沈云舒握住他受伤的那只手说道:“好了好了,我暂且相信你了!”说罢赶紧拿出手帕给他包扎伤口,看着不停流血的伤口有些的心疼的责怪道:“发誓就发誓,怎么划的这么深。”
朱翊珩听完觉得哪里不太对,眉毛一挑问道:“那你怎么不拦着我?而且你不是应该捂着我的嘴让我别乱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