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尚说着开始面目狰狞,恶狠狠的盯着姜川,仿佛恨不得要将他生吞了一般。姜川只是淡淡的看着他,不徐不疾道:“深仇大恨嘛,那得从陈阁老说起。”
“陈…陈言?你是为了给他报仇,才这般算计于我?”
“是,不可以吗?”姜川忽然俯身拎着他的衣领说道:“你们父子这些年陷害了多少忠良,我的学生苏仲芳,浙江巡抚张廷彝,三边总督韩樾,还有我的恩师陈言,死太便宜你们了,唯有这样的折磨才配的上你们这些烂心烂肺的奸臣!”
“我都快八十了,唯一的儿子为被你害死了,家也抄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将我,赶尽杀绝!”
“那你呢,你当初已经是首辅了,为什么一定要对陈阁老赶尽杀绝!你做的绝,我只能做的比你更绝!”
姜川说罢将他往后一丢,随即起身,装作不经意的说道:“对了,跟你说句实话,你儿子并没有通倭。”
钱尚闻言,颤颤巍巍想从地上爬起来却没了力气,便爬到姜川旁拽住他的腿怒吼道:“是你!是你陷害我儿,我要去上本参你!”
“参我,你有证据吗?你们父子当初不也是这样陷害陈阁老和韩将军吗?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你那几个孙子也都死了,你如今已然是孤家寡人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不好过吧!”
“你!你!…”钱尚嘴角抽搐,他此时因为过度悲痛而蜷缩在地上捂着心口发抖,姜川掸了掸被他抓过的地方,平静道:“对了,陈首辅的女儿陈绮梦没有死,她已经脱籍了,等新均上位,我自会替陈阁老平反,千秋万代之后,你钱尚,依旧是万死难赎的罪臣,留在史册上被万人唾骂!”
姜川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不顾身后人的嘶吼喊叫,快步走了出去。屋外的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着,他伸手想抓住飘散的雪,猛然想起,他刚做官时年轻气盛,不光多次跟陈言作对,还因为刚直惹怒了先帝,差点被革职除名,永不叙用,是陈言保下了他,他心里感激,在陈府前请罪时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
陈言从雪地里扶起快冻僵的他,把他带进屋里烤着火,语重心长的跟他说,不要一味的刚直,为尊者纵然有过,也不能直接说出来,要婉言劝谏,对奸臣要能忍,不能意气用事,任何时候只有先保全自己,才能保全想保全的人,不要在乎一时的得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些话,陈言自己却没有做到,他高估了自己跟成明帝的君臣之情,被钱党父子算计最终还是死在了君王的猜忌之下。可姜川把这些话记了一辈子,他与陈言亦师亦友,陈言遇害之时,昔日受他恩惠之人都为陈阁老出头,可所有为他说话的人无一例外都被钱党迫害,唯有素来与他交好的姜川一言不发。他在忍,在等,伏低做小,绸缪多年,他终于等来了今天。
陈阁老走了七年了,姜川的头发已经白了多半,一张脸饱经沧桑,早就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了,雪落满头,他只想起了恩师当面握着自己手谆谆教导的场景,不由得老泪纵横。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正月初七,钱尚冻死于城门外,尸体被一百姓发现,拖至街上,万民践踏。
第110章 一片孤城万仞山(三)
上元节前夕, 姜贵妃在宫中对镜梳妆,自从朱常熙当上了太子,成明帝赏了她好些东西, 母凭子贵,她自然是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对宫人都比从前和气了些。此时, 她正拿着几只步摇在头上试戴,贴身婢女从外面愁容满面的回来, 姜贵妃没好气道:“你哭丧着脸是预备咒本宫吗?”
“奴婢不敢!”
“说吧, 什么事啊?”
婢女看了看姜贵妃神色, 低头答道:“奴婢听说, 陛下这几日一直召天女伴驾,今日将天女封妃了。”
姜贵妃眼睛一瞪,将手中步摇摔在桌上,问道:“什么封号?”
“说是…宸。”
“你说什么?”姜贵妃腾的站起来,面露凶光, 婢女只得又重复了一遍, 一怒之下, 她将妆台上的东西都摔到了地上, 婢女连忙拉着她劝道:“娘娘莫要动怒啊,不管是什么封号, 她都只是妃,您是贵妃, 还压她一头呢!更何况您是太子生母, 将来便是太后, 何苦跟她一般见识?”
姜贵妃梗着脖子,强装镇定的理了理头发, “你说的对,本宫跟她一般见识干什么,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陛下不过是看她颜色好,宠幸她罢了,猫儿狗儿一般的,有什么稀罕的!天女,装神弄鬼,等太子登基,就让她去皇陵陪老头子去,她不是喜欢当天女吗,就让她当一辈子天女!”
皇后每年正月十四都会为那个还未出生就夭折的孩儿上香祈福,今年也不例外。诵经祈福后,婢女忽然进来禀告道:“娘娘,赵王来了。”
“赵王?他来做什么?”皇后眉头一皱,心里觉得不对劲,却也还是扶着婢女的手起身,说道:“只怕是别有用心,无妨,本宫去会会他。”
皇后款款而来时,赵王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看见皇后,起身恭恭敬敬行礼道:“儿臣朱常清拜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皇后笑意盈盈道:“常清怎么想起来看本宫了?”
“儿臣前些日子得了一部高僧所写的《金刚经》,想着皇后娘娘礼佛,便想着进宫送给皇后娘娘。”
皇后浅笑着回道:“难为你有这份心,小芸,收下吧。”
皇后看着朱常清绝不是为了送经书而来,便撤了理由把大部分下人都支了出去,只剩下几个贴身伺候的,才开口道:“赵王有话不妨直说。”
赵王眼睛打量着那些婢女,皇后淡淡道:“他们都是跟了我十几年的,自己人,无妨。”
赵王这才稍稍安心,说道:“儿臣知道,皇后娘娘这些年一直思念那个没能出事的小皇子,若是皇后娘娘不嫌弃,儿臣愿意称您一句母后。”
“赵王这是何意?不妨说的明白些!”
“姜贵妃素来跋扈,对您并不恭敬,若是太子即位,您还会有好日子过吗?不如我们合作,等将来我继承大统,就尊您为正宫太后,我母妃为太妃,以您为尊,儿子侍奉您终老,您意下如何?”
皇后思量了片刻,不徐不疾道:“你先回去吧,容本宫想想。”
赵王却是胸有成竹,起身道:“那儿臣先行告退。”
司礼监值房内,周嘉南从成明帝处当值回来,刚坐下准备吃口饭,李泉就晃过来,阴阳怪气道:“呦,周秉笔回来了,那些奴才不知道周公公还没吃,这饭都凉了吧,您跟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这人走茶凉,倒也是常事。”
周嘉南没理他,自顾自把凉了的饭菜往嘴里扒。自从刘千山为救驾受了伤,成明帝体恤他,便让他安心养病,把司礼监的印交给了李泉,让他暂代掌印,小人得志便是他如今的嘴脸。
李泉见周嘉南不搭茬,继续嘲讽道:“咱家听说,姜贵妃昨天可是把您叫去了,赏了不少东西吧!要不怎么说周公公厉害呢,倒了钱家,又攀上太子和贵妃了,我们这些笨人,只知道忠心,拿什么跟周公公比啊!”
“李公公这话说的就不对了,这山望着那山高可用不到咱家身上,咱家只有一个主子,就是陛下,李公公,你心里的主子是谁你心里清楚!”周嘉南说着放下了碗筷,起身走到李泉面前继续道:“李公公,咱家听说你十岁就拜了干爹,您但凡能学到老祖宗的十分之一,也不会落得跟我平起平坐的下场。”
李泉恼道:“周嘉南,你张狂什么?咱家如今暂代掌印,又是首席秉笔,你凭什么跟咱家平起平坐?”
周嘉南拿起帕子擦着手,轻描淡写道:“暂代就说明还不是,首席也只是秉笔,现在就得意,也太早了些吧!”
李泉气的把手里的茶杯摔到周嘉南身上,骂了句脏话,周嘉南也不生气,把湿了的外袍脱了,悠哉的离开了。
京城里开始了新一轮的暗流涌动,赵王党和新的太子党开启了新的角逐,赵王将新的争夺目标锁定了内阁首辅姜川。内阁首辅,半个大明都在他身上,加上姜川素来谨慎,从不拉帮结派,他还有个好学生柳宜年,若是能争到他,那他学生自然也会归顺自己。赵王的如意算盘打的倒是很好,奈何姜川似乎并不买账,不接受不拒绝,就是不肯明确表态,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老油子。
两方人明争暗斗,如火如荼之时,朱翊珩已然带着家眷离开了京城,成明帝虽说想让他再留几个月,可毕竟于礼不合,朱翊珩也再三推辞,只能作罢。
马车离开城门的时候,沈云舒掀开帘子看了看身后的繁华京师,心里却不由得有些沉重,经此一别等下次回来就是拼死一搏的时候了,要么胜,要么死。
回浙江时,朱翊珩故意选了一条经过大同的路,沈云舒带着他避开耳目暗中去了马场,看到那些精壮的蒙古马和制作精良的兵器火铳时,他不由得从心里敬佩沈云舒,他从前想的是只要能得到一个有兵权的将领支持就可以了,可沈云舒却说凡事都有变数,还是要自己手里有兵马才更牢靠。不得不说,有些时候,她的眼光比自己要更长远,看着她为自己养的兵马,他确实安心了不少,心中盘算着胜算又多了几分。
一行人到山阴时,已经是二月末了,山阴的怡王府比京城的大的多,没有那么多皇城里的规矩约束着,倒是自在多了,若是生在太平盛世,留在这做个富贵闲人再舒服不过了。
朱翊珩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等到赵王和新太子斗的两败俱伤,等到成明帝病的行将就木,就是他回京勤王的最佳时机。
这日,朱翊珩带着沈云舒去街上闲逛,两人买糕点的时候,沈云舒忽然看见不远处药铺门口站着的那个男子有些眼熟,便走上前去,试探着喊了一声:“李经年。”
那男子应声回头,不是李经年又是何人?他看着沈云舒也觉得眼熟,又一时想不起来,便问道:“敢问姑娘是?”
“是我,云舒,你不记得了?”
李经年恍然大悟的拍了下脑袋,欣喜道:“云舒!你长大了好多,我都认不出来了,你怎么到浙江来了,是来做生意的吗?”他说着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朱翊珩问道:“这位兄台又是何人?”
沈云舒环着朱翊珩的胳膊对李经年道:“这是我夫君,我是随我夫君到浙江来的。”
“你成亲了!”李经年有些惊讶,随即拱手笑道:“恭喜恭喜,这太匆忙了,没准备贺礼,之后一定补上。”
沈云舒笑着说道:“贺礼就不必了,倒是你,什么时候做起药材生意了?”
李经年忽然面色一沉,叹气道:“不是做生意,是来找一些药材配药。”
“你家人病了?”
“不是我…是…是江辰。”
沈云舒一怔,心中忽然隐隐不安,忙问道:“江辰他怎么了?什么病,严重吗?”
李经年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哽咽道:“江辰他…大概是熬不过去了。”
沈云舒忽然鼻子一酸,他还那么年轻,世事怎会这样无常?
朱翊珩有些心疼的揉了揉沈云舒的肩膀,抬头对李经年道:“你要找什么药材,或许我可以帮上忙!”
李经年大喜过望,颤声道:“真的吗,我替子深谢过公子!”
李经年要寻得几样珍贵药材倒不是多稀罕,只是市面上不太常见,但他一个王爷开口要找,自然还是找得到的。因着他是藩王,成明帝允许他在浙江随意走动已经是天恩了,去苏州是万万不能的,他知道沈云舒想去见江辰最后一面,便让她乔装一下,跟着李经年一同去,安排青云暗中护送他们去苏州,快去快回。
坐船去苏州的路上,李经年跟沈云舒说了江辰这些年的情形,因着之前的科场舞弊案,他怕江辰不愿意见自己,便也没敢去找他,直到今年春天,他去苏州做生意的时候,想着去看看江辰,这才知道江辰这几年过得十分艰难,家徒四壁,没米没盐,江辰自己都病体支离,不停的咳嗽。
沈云舒诧异道:“怎会这样,他的书画那样厉害,学问那样好,怎么会…”
李经年叹气道:“他也卖过字画,当过教书先生,甚至走投无路开始种起了地,可卖字画的时候,就会有官兵来说他手脚不干净,有人举报他趁卖字画的时候偷窃,强行把他带到官府去,事后虽然打了几棍子也放出来了,可连着好几次,谁还敢来买。
他去当教书先生的时候,就有一大批地痞流氓跑到学堂去大声嚷嚷,他是个科场舞弊被除了功名的骗子,山高皇帝远的他们哪里知道什么真假,听风就是雨,便要给自己儿子换学堂,子深为了不拖累学堂就主动请辞了。
后来他就想着干脆种地算了,可田里的东西还没等长出来,就被人给翻烂了,他去报官,官府也不管,一年到头颗粒无收…,我都不敢细想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被人诬赖偷窃,被人污蔑科场舞弊,只想要个公道,却报官无门!我每次去看他都给他留下银子和粮食,可没多久我再去看他的时候就都没了,他说被人抢光了,他的病一日重似一日,一个多月前我去看他时他已经病的起不来了,我只能放下手里的生意,到处替他寻医问药,可…”
沈云舒听完面色凝重,用手用力捶了一下船板,咬牙道:“如你所言,便是有人不想让他活。”
李经年一惊,抓着沈云舒的胳膊急道:“子深也是这样跟我说的,我问他是谁,他又不肯说,云舒,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沈云舒气愤道:“知道又有什么用,那是个很厉害的人,咱们都帮不了他。”
这世上有这样的本事,这样阴毒的心思,让官府折磨江辰不许他活又不让他死的除了成明帝还有谁。姑姑用死保住了江辰的命,可成明帝哪里那么好糊弄,他当然就算被唬弄住了,事后冷静下来也一定会明白过来,他答应了姑姑,便不能反悔再杀了他,可他又不甘心让他好端端的活着,故而让江辰生不如死,他这口气才能顺。
天刚亮,两人就到了苏州,拿着药快马加鞭去了江辰的住处,在一片荒草杂生的农田后,有一间破旧的茅草屋,便是江辰的住处。
推开破旧的木门,屋里浓重的药味传了出来,李经年拎着药快步跑进去,沈云舒站在门口向里望了一眼,只见地上桌上都是散落的书画,屋里破破烂烂,盆碗摔了一地,仿佛刚被打劫过一般。江辰躺在榻上咳个不停,李经年扶起他,强撑着宽慰道:“子深,我这次找了名医,配好了药,你喝了就会好起来了。”
江辰摇头苦笑道:“衡夫,别为我费心了,我寿数已尽,终于可以解脱了。”
“子深,你别说这种话!你看看,谁来看你了!”
江辰一抬头,才发现沈云舒已然站在了他面前,他有些恍惚,唤了一声:“云舒?是你吗?”
沈云舒忍着眼泪,笑了笑道:“江子深,你眼力真好,李经年都没认出我呢!依我看,你定然会长命百岁的!”
李经年看形容更枯槁了,便说道:“云舒,你陪陪子深,我去给他熬药。”
江辰看着沈云舒,勉强扯出一个笑,“云舒,真没想到,我们此生还能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