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舒坐到床边，宽慰道：“一辈子那么长，我们见面的机会还有很多。”
“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最快今天，最迟明天，我就该…”江辰说着又开始咳了起来，掩口的帕子上都是新旧斑驳的血迹。
沈云舒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瘦骨嶙峋，连眼窝都深深凹了进去。她忍了又忍，可心里实在难过，只能背过身擦眼泪。
“云舒，你不必为我难过，死对我来说是最好的解脱了。”
沈云舒哽咽道：“你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你再坚持一下，一切都会好的。”
“云舒，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等不到那天了，我很努力的想活下去，哪怕我知道我早就没有活路了，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世上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早就没什么不甘心了，我只是觉得愧对爹娘和养父的在天之灵。”
沈云舒连连摇头道：“不会的，他们只会为你感到骄傲。”
江辰说着忽然又咳了起来，竟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沈云舒惊慌失措的拿着帕子给他擦血，却只觉得像擦不净似的，越来越多。
江辰冲她摇摇头，笑了笑，气若游丝的说道：“不知是不是大限将至，我这几天居然总能梦见…梦见小时候的事，那时候…我大概两三岁，我娘抱着我，带我去…去庙会，我爹爹还会…抱着我读书。”
“子深…”
“云舒，我死之后，把我那些…那些书画都烧了吧！它们跟我…一样，都是…不容于世的，既然这样，就让它们…跟我一起去个平静处吧！还有，劳烦你…告诉衡夫，我从来…没有恨过他，这辈子能有他这样的…至交好友，我很欢喜。”
“好，我都答应你。”
“我有些困了，想睡一会儿。”江辰说罢，便慢慢闭上了眼。
李经年把药端进来时，江辰已然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他扑过去痛哭流涕，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可却再也听不到一句回答。
李经年亲自扶灵，为江辰操持后事，按照他的遗愿在他灵前将他这些年所做书画悉数烧掉，他生前画的最后一副画，是成明十四年在京城看到的那一场上元灯会，画上还残留着他咳出的血迹，在鳌山灯旁提着李贺《苦昼短》中的一句，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第111章 一片孤城万仞山（四）
宫里最近添了件喜事, 太子妃有孕了，成明帝大喜，说是若生了个皇孙, 便要封为太孙，可见成明帝如今对朱常熙的爱重。若真封了太孙, 那朱常熙的太子位便是彻底牢固了, 再难动摇。
这日，姜贵妃路过御花园时, 看见宸妃居然在跳舞, 自从她进宫, 成明帝就很少再来永和宫了, 她如今还这样招摇，姜贵妃心里自然不舒服，便走上前去咳嗽了两声。
宸妃看见她连忙行礼道：“臣妾拜见贵妃娘娘。”
姜贵妃哼了一声道：“宸妃妹妹好兴致，在御花园跳舞，本宫大老远还以为是哪个轻狂孟浪想飞上枝头的贱蹄子呢, 没想到居然是妹妹。”
宸妃面不改色道：“姐姐说笑了, 谁不知道陛下这个时辰在求仙问道, 根本不会来御花园, 臣妾本也不是跳给陛下看的，不过看左右无人, 是一时兴起罢了。”
姜贵妃不屑道：“妹妹不是天女吗，怎么一副市井小人的做派。妹妹如今进了宫了, 不比从前, 还是稳重些好, 那些勾男人的招数对陛下用用就是了，就不必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一直低眉顺眼的宸妃忽然抬起头, 回嘴道：“妹妹知道，姐姐厌恶我，可也不用这么羞辱妹妹吧！姐姐把气都撒到我身上又有什么用，陛下春秋鼎盛，这后宫里的女人自然是只增不减，不是我也会有别人，你有为难我的功夫不如想想怎么留住陛下的心。以色事人，色衰爱迟这都常事，与其咄咄逼人，倒不如为自己留个贤名。”
姜贵妃怒道：“你是在教本宫做事吗？”
宸妃淡淡道：“姐姐何必动怒，妹妹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姐姐如今身份不同了，一举一动可都牵着太子的名声，可不要…”
宸妃话还未说完，姜贵妃的巴掌就落到了她脸上，宸妃捂着脸并没说什么，只是鄙夷的看了她一眼，便带着宫女回宫了。
夜里，成明帝去宸妃宫里，却看见她半张脸都红了，问她怎么回事，她只说是吹了风，不知怎的就红起来了，成明帝再三盘问婢女，婢女才说道：“是贵妃娘娘今日在御花园里，非说我们娘娘狐媚惑主，我们娘娘不过是驳了两句，她二话不说就动手打人，这才…”
宸妃拽着成明帝的袖子低声道：“陛下，你别听她们胡说，真的是吹了风才红的。”
成明帝又是心疼又是恼怒道：“你啊，总是这样忍让，都被打成这样了还替她遮掩！”
“陛下，贵妃比我位分高入宫又早，训诫我也是应当的。而且，她是太子生母，我本就应该尊着她一些，不该顶嘴。”
成明帝听了宸妃一番话更生气了，恼怒道：“贵妃有如何？管理后宫是皇后的职责不是她的！太子生母又如何，朕还没死呢，太后还没死呢，她就预备摆起太后的款了？自从常熙做了太子，她越发得意跋扈了，朕若还不治一治她，只怕以后连朕和皇后她都不放在眼里了！”
宸妃连忙给成明帝顺顺气道：“陛下息怒，都是臣妾不好，笨嘴拙舌的惹您动气了。”
“跟爱妃无关，以后她再跋扈欺负你，你就告诉朕，朕给你做主。”成明帝说着对内侍道：“传朕旨意，让贵妃在永和宫中思过半月，抄女诫一百遍。”
内阁值房内，
今日姜川当值，柳宜年来送刑部的折子，他看着老师愁眉紧锁，似有事心烦，便问道：“不知老师为何事忧心？”
姜川把一摞账册递给他道：“你来看看，各省去年的税收和今年的开支，入不敷出啊！现如今，钱党倒了，可大明朝的贪官不倒。高文远让清流的人补上了钱党的人，他们的人贪起来也是毫不逊色，他们还预备拿着抗倭的钱去给陛下修宫殿，讨陛下的欢心，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居然会提拔高文远。”
说话间，柳宜年已经看完了账册，摇头道：“学生听闻，清流最近不光往各地各级衙门安插自己的人，还任由自己的亲属在老家大肆兼并土地，京城眼下还好些，东南一带已经流民四起，再这样下去，我大明就真的要亡了！”
姜川紧张的提醒道：“月溪慎言！若是让让人听到非得参你一本！”
“老师放心，现在赵王和太子斗的火热，没人管咱们。不过，老师可有应对之策？”
姜川想了想说道：“我毕竟是首辅，凡事也得我点头，这些要紧的折子最后也是我面见陛下回禀，无非是对下强硬，对上装傻，能多争一分是一分，就像你说的，赵王和太子斗的火热，他们心里在不满，也不会把矛头指向我，陛下也不可能把首辅的位置交给任何一方，我如今说话做事倒是少了许多顾虑。如今的大明就是个烂摊子，我也只能尽力修补，勉力为之。”
“可这样修补跟剜肉补疮有什么区别，老师就没想过变法改革吗？”
姜川摇头道：“自古变法的有几人成功？多是弊大于利，埋下亡国祸端，如今局势风雨飘摇，能一直维持下去就很难得了，别的，你也不要去想了。”
柳宜年心里并不认可老师的说法，不过他并未说什么，只是安静的帮老师整理余下的折子和千头万绪的账目。
这边成明帝和姜川为着修不修宫殿斗法，另一边迟迟等不到军饷的抗倭军队只能放弃抗倭的大好局势，暂且休战。倭寇头子看出了明军的颓势，屡屡犯边试探虚实，虽说都被镇压了，却也让他们笃定明军的粮草定然不足，于是倭寇头子陈顺集结了大批倭寇饶过守备森严的地方，从山阴登陆，烧杀强掳，无恶不作，百姓死伤无数。
山阴知县急火火的跑进怡王府的时候，看见怡王和王妃正在院子里种花，心里更是急得不行道：“王爷，王妃，不好了，倭寇打到咱们这来了！”
朱翊珩把锄头一扔，起身惊道：“你说什么？”
“王爷，倭寇来了，卑职这就派人护送您和王妃走陆路去舟山，十万火急，不能耽搁了！”
朱翊珩厉声道：“山阴是本王的封地，本王受着山阴百姓的奉养，如今倭寇来了，本王走了算怎么回事？”
知县急道：“哎呦王爷，都这个时候了，您的命比谁都贵，您要是出了事，卑职…卑职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没法跟陛下交差啊！”
“本王哪儿都不去，就留在这，你要是想交差，就想办法筹措军饷，抗击倭寇，山阴无事，本王自然无事。”
知县急得跪下道：“王爷，您就别为难卑职了，您还是赶紧走吧！”
朱翊珩看了他一眼，冷声道：“起来，本王随你去县衙，共同商讨抗倭事宜。军情十万火急，你再多废话一句，本王第一个给皇兄上本参你渎职怯战！”
沈云舒让青云把知县从地上扶起来，说道：“张知县，王爷的脾气你比我清楚，他决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快些去县衙才是最要紧的。”
张知县只能从地上爬起来，擦了一把汗，乖乖跟着他们回了县衙。
当天夜里，总兵辛景同就带兵到了山阴抵御倭寇，夜里他带人去县衙与知县商讨筹措粮草军需之事，张知县想从百姓手里募集军需，朱翊珩不肯，驳斥道：“万万不可，如今江浙百姓赋税这么重，又接连天灾人祸，倭寇侵扰，还要再从百姓手里募集军需，那他们真就一点活路都没有了！百姓都饿死了，把倭寇打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张知县鼠头鼠脑都说道：“王爷，这打不打倭寇，募不募军需，卑职说了不算，您也说了不算，还是得听辛总兵的，到时候得是辛总兵跟兵部交差啊！”
“末将觉得王爷说的很有道理，不能再从百姓那里打主意了。”
辛总兵一番话说的张知县缩回了脑袋，他原本也打算靠募集军需再肥一肥自己，如今算盘落了空，心里不自在，揣起了手在一旁不出声。
辛总兵从前就与柳宜年相熟，自然知道朱翊珩这些年暗中赈灾安民的事，今日一番话他更发觉朱翊珩是真心为百姓打算，不由得更敬佩了一些。
朱翊珩看着辛景同问道：“辛总兵，粮草还够支撑几日？”
“最多三天。”
“本王倒是能想法子再筹措三日的，可到底是杯水车薪，这样吧，本王随你去军营，看看能帮上什么！”
辛总兵还未说话，张知县忙道：“王爷，这怕是不妥吧，前线危险，您若是有什么闪失，卑职可担待不起！”
朱翊珩瞪了他一眼，厉声道：“你有这废话的功夫不如赶紧想想从哪个临近州县能借到军需粮草，这才是你这个知县应该做的事！”说罢看向辛景同道：“辛总兵，带路吧！”
“是！”
沈云舒快步跟上了朱翊珩，说道：“殿下，我跟您一起去。”
朱翊珩停住脚步，握着她的肩膀柔声道：“刀枪无眼，你还是留在王府安全一些。”
“殿下，我不怕危险，你我夫妻一体，我自己留在这也是为你惴惴不安，还是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朱翊珩思量片刻，叹气道：“也好，有什么事，王妃也能一同参详，一起去吧！”
东南军情如火，成明帝却只顾着炼丹修道，长生不老，迟迟不肯让司礼监在给兵部拨银子的折子上批红，太子劝了几次无果，范儿被赵王反咬了一口，说他不体谅君父之忧，只知为自己博好名声，收买民心。
是夜，朱常熙在灯下帮成明帝看折子，太子妃拿了件衣服给他披上，劝道：“殿下，更深露重，小心着凉。这折子是看不完的，您也得休息啊！”
“无碍，我再看一会儿，我从前不熟悉这些朝政，如今既然父皇让我做了这个太子，我就得担起这个担子，把事情做好，上不负君父，下不负百姓。”
朱常熙说罢放下手里的折子，握着她的手道：“倒是你，怀着身子就得早些休息，我又不缺人服侍，别再为我操持了。”
“臣妾不累。”太子妃说着便把朱常熙的手移至小腹上，继续道：“而且，是孩子想多陪陪殿下。”
朱常熙把头靠在太子妃小腹上，过了会忽然起身欣喜道：“欣然，我好像听见孩子的声音了。”
“才三个月，哪有什么声音？”
“真的有。”
“那殿下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都好。”
两个人相视一笑，朱常熙将太子妃搂进怀里，低声道：“舅舅今天说的法子，我同意了。”
太子妃惊诧道：“殿下，舅舅可是要…，您从前不是不许舅舅起这种心思吗？”
朱常熙面色一沉道：“今时不同往日，若不用些手段让二哥吃点苦头，他是不会知难而退的，与其让他继续跟我斗下去，丢了性命，不如我下手狠一点，让他早些离京，断了念想。”
“殿下…”
朱常熙说罢面色有些缓和，抚着太子妃的小腹柔声道：“我从前一直在退，可既然做了太子，无论我愿不愿意，都再没有退路了，若被人从这个位置上拉下去，就只有死路了。大哥已经起了，我不希望我们兄弟中再有人为了这个位置争得你死我活了，就算为了你，母妃还有我们未出世的孩子，我也不能再退了。”
第112章 一片孤城万仞山（五）
朝堂上, 都察院几个御史上本参高文远结党营私，以权谋私，怂恿赵王对陛下不恭敬, 吵得多了，成明帝没法子就想着让让锦衣卫随便查一查, 左右这些捕风捉影的过错也查不出什么证据, 谁知姜育恒把他府里人抓了几个，竟查出了他许多事, 先是在他府里搜出了对皇帝不恭敬的书信, 又是府上下人说他为了邀功向皇帝敬献假的祥瑞, 还有前些日子他举荐给成明帝的仙师, 根本是江湖骗子，就是为了敬献一些有毒的丹药，有损龙体。
成明帝让太医验了那位仙师的丹药，居然真的有微量的毒性，他当即大怒, 把仙师处死, 把高文远扔进刑部大牢革职待办。赵王跟成明帝求情未果, 便去东宫求太子网开一面, 替他向父皇求情，太子也应下了, 谁知几日后，他等到的不是释放高文远的圣旨, 而是让他一月后去江西吉安就藩的圣旨。
按照成明帝如今的身子骨, 只怕没几年活头了, 此一去，便再无胜算了。他需得想个法子, 在离京以前让朱常熙从太子变成废太子。
浙江军营里，
辛景同给朱翊珩讲了这次的战局，这次进攻的首领是倭寇头子郝峰，郝峰原本是大明的百姓，原本就在浙江做些投机倒把的生意，后来看着倭寇来沿海一带烧杀强掳，觉得是个机会，就去做了倭寇，一边向东瀛走私军火，一边开始组织倭人进攻东南沿海。
朱翊珩听罢，沉思片刻道：“如你所说，他们应该是有备而来，朝廷的粮草不知何时才能拨下来，我们粮草本就不足，硬碰硬的话行不通，我倒是觉得不如招安。”
辛景同惊道：“招安？那也太损我大明国威了！”
朱翊珩摇头道：“这些倭寇头子跟鞑靼人不同，他们本就是汉人，所图的不过是钱财，难道你觉得他们想要打进北京当皇帝，或者想打到什么地方跟大明分庭抗礼吗？他们之所以能在这边猖獗，就是因为倭人中本就有许多渔民，他们太熟悉东南一带了，更熟悉海战，若真上了岸，他们都打不到杭州就得被尽数歼灭。如今国库亏空，年年这么打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若是能将他们招安，倒是再好不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