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了午门,姜川就拦住了柳宜年,他不情不愿随老师上了轿子,去了姜家,姜川把他带到书房,关上门才开口道:“月溪,你要替陈阁老翻案这么大的事,为何不跟我商量?”
柳宜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老师暗中部署了这么多年帮颍王夺皇位,也没跟学生商量啊!”
“你…”近些日子,柳宜年就与他少有往来,姜川竟不曾想到是因为这个,语重心长道:“月溪,你既然看的明白这层,就应该明白先太子,赵王,安王都不如颍王,能忍能谋,只要他即位,我大明才有中兴之望!而且你为什么要急在这一时,等新皇即位,我自然会为陈阁老和韩将军平反!”
柳宜年面不改色反问道:“老师真的觉得颍王适合做皇帝吗?若一个人只要下手够狠,心机够深就能做好皇帝,那隋炀帝就该是天下第一明君了!或者老师是觉得你是他岳丈,你女儿是将来的皇后,你能摆布的了他?老师,颍王此人过于阴鸷,他如今处处听你的是因为他要用你,等将来他做了皇帝,他还会再听你的吗,老师可知鸟尽弓藏的道理?”
姜川默然,这些道理他如何看不透,可他早就没得选了,柳宜年知道自己劝不住老师,便只能冲他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道:“学生今后与老师要走的路是不同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不愿牵连老师,各安天命吧!”
柳宜年没有注意到,在他快步离开的时候,有一双眼睛已经在暗处盯住了他。
第二日,梦娘便挑了百官下朝的时间在午门外敲登闻鼓,口口相传,一时间在京城里闹的沸沸扬扬。如今百官知道,百姓知道,饶是成明帝再想坐视不理也不能了,可想让他承认自己从前冤枉了他们,也没那么容易。尤其是被人强迫着承认,更是绝不可能。既然都想让他重审,他便重审,再明明白白的告诉天下人,他没有错。
第118章 一片孤城万仞山(十一)
两日后, 他让人把一干人等带上大殿,他亲自审问,让三法司在一旁记录陪审。
梦娘进殿中, 跪下叩首道:“民女陈绮梦,拜见陛下。”
成明帝眯着眼睛看了她一眼, 这个曾经差点成为自己儿媳妇的女子, 是个连太子妃都不愿意做的性子刚强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合该在入教坊司第一日就为保全名节而死才是, 居然苟活了这么多年, 倒是有趣。
“陈绮梦, 你是官妓贱籍, 你这样的女人怎么敢敲登闻鼓。”成明帝一开口,就是风刀霜剑。
梦娘不卑不亢道:“回陛下,我朝设登闻鼓本就是给百姓一个鸣冤的机会,无关是否贱籍,更何况, 去年太后寿辰, 蒙陛下恩典, 民女已经得蒙天恩, 得了刑部的特赦,如今已经脱了贱籍。”
“既如此, 便将你要陈奏的冤情说出来吧!”
“民女要为我父亲陈言和三边总督韩樾将军昔年冤案平反!”
“你说他们是冤案,可有证据?”
“臣女这里有成明七年到成明十年韩樾将军所管辖军队所有的军需粮草账册, 与当年钱敏达所上报给刑部的出入极大, 这账册有每一笔军需粮草的调拨和支出, 韩将军从未贪墨军饷,中饱私囊, 甚至多次用自己的钱贴补军需。请陛下御览!”
成明帝并未看账册一眼,而是冷声问道:“你是如何有这些账册的?你又是如何知道刑部当年是如何记录的?”
“账册是民女去军中找旧人探访而得,至于刑部记录,是民女敲登闻鼓后,刑部大人审讯民女时说的。”
成明帝抓住了其中的纰漏,眯着眼说道:“你并非朝廷官员,军中人把账册交给你便是以私交泄露军情,是死罪。你想好了再回答,这账册到底是谁交给你的,又或者可是你伪造的?”
用忠义之人的性命相要挟,倒是够卑鄙。梦娘手死死攥着衣裙,高声答道:“民女可以用性命担保,这账册绝非伪造。”
成明帝唇畔皆是戏谑,“你的性命,价值几何啊?你既说不出是何人给的,那便是假的,这件案子朕也不必再审了,来人,把这个伪造证据,扰乱人心的女子拖出去,杖责二十。”
“且慢!”梦娘身子跪在地上,却高高的仰着头看向御座上的天子,坚定道:“陛下就这么急着给民女定罪吗?定和我父一样的诛心之罪!您为什么不敢看账册?是害怕这账册是真的,是害怕他们是无罪的,是害怕您发现自己当年是真的冤枉了他们吗!”
成明帝愤怒的指着她道:“你放肆!你之个罪臣之女怎么敢这么跟朕说话?来人啊!把她…”
柳宜年眼看着局势不对,上前打断了成明帝道:“陛下天纵英明,人尽皆知,陛下为了国事殚精竭虑,今日也是为了还百姓一个公道才让三法司重审旧案,何必为了一个无知妇人动怒?臣斗胆请陛下御览账册和钱敏达以及彭成的供词,提审赵博元后再做决断。”
虚伪的人最怕的就是这样义正言辞的不得不做,合情合理,他要名声就不能拒绝。只能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让人把赵博元带进来。自己则是不情不愿的略翻了翻供词和账册。
不多时,带着镣铐的赵博元被带了上来,跪地叩拜道:“罪臣赵博元拜见陛下。”
成明帝把账册一扔,不耐烦道:“说吧,如实说给朕听。”
赵博元深吸一口气,才说道:“罪臣昔年也曾十分仰慕陈言的为人,可后来因着罪臣犯了些错,陈言上疏弹劾罪臣,罪臣就怀恨在心,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报复他。成明十年,韩樾将军劝谏陛下攻打鞑靼,收复失地,钱家父子知道陛下不愿意用兵,更知道以陈言一定会支持韩樾的建议,故而议事之时钱尚故意出尔反尔,反对用兵作战。
陈言那时候做了七年首辅,说话直来直去惯了,加上心中激愤,便与钱尚当着陛下大吵起来,陛下果然如钱家父子所料一怒之下,给他定了个目无尊上,骄横跋扈的罪名,罢了陈言的官,让他致仕还乡。可钱家父子觉得不够,便找到我,跟我说报复陈言的机会到了。
当时彭成因为在军中作恶多端被韩樾将军弹劾下了狱,革职送回了刑部大牢,钱敏达便串通彭成做伪证,让他诬陷韩樾将军贪墨军饷,虚报战功,还贪功冒进,实则败多胜少以及与陈言过从甚密,意欲图谋不轨。
钱家父子让我务必把二人罪名做实,罪臣一时鬼迷心窍就答应了,在狱中,陈言曾经给陛下写过辩罪疏,但被臣扣下了,也一并让柳大人呈交给了陛下,至于此事更详细的经过在他们彭成和钱敏达的供状中都有详细说明,请陛下御览。”
成明帝哼了一声,眼中闪着能杀人的寒意,“当初结案的是你,如今翻案的也是你,其余人等都死了,自然由着你说。你既然早有物证,为何当时不呈上来?私改供词是死罪,欺君也是死罪,你今日的意思是不是你早就该死了啊?”
赵博元身躯一颤,思及儿子,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陈阁老是忠臣,罪臣这些年因为此事寝食不安,实在不愿再让君父因为臣等背上误杀忠良的名声,臣愿一死还陈阁老清白,还陛下英名!”
“够了!你到底是什么心思你自己心里清楚,少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朕!”成明帝扫过堂下众人,沉着脸说道:“赵博元无视律法陷害同僚,为虎作伥,只是彭成和钱家父子也都伏法了,这个案子也没有再追究下去的必要了。这样吧,朕今日就判赵博元秋后问斩,也算是还天下人一个公道了!众卿以为呢?”
三法司众人面面相觑,眼看着柳宜年起身要为自己说话,梦娘抢先一步高声说道:“陛下,民女不服!民女请求陛下为民女父亲和韩樾将军平反罪名!复官赐祭,追谥身后!”
成明帝暴怒道:“你放肆!陈绮梦,朕念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你犯上之言,你不要得寸进尺!你不要以为脱了贱籍就可以无所顾忌,朕告诉你,朕一句话就能把你再送回教坊司,永远都别想再出来!”
梦娘挺直了身子,昂首答道:“民女什么都不怕不怕,哪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我也要为父亲讨回公道!民女请陛下重审此案,为我父亲和韩樾将军正名!陛下您到底在怕什么呢?怕天下臣民会指责您做错了吗?不,天下臣民只会庆幸有一个英明神武的君父,让天下人不会蒙冤受屈无处申诉!”
“你!”成明帝只觉得目眩神迷,他最近总是觉得精神不济,昏昏沉沉,忽冷忽热,现下被气的更是觉得眼前一阵模糊,哆哆嗦嗦从袖子里拿出一粒丹药吞下去,才觉得脑子清醒了一点。
柳宜年眼看着成明帝指着梦娘,就要说什么,连忙站出来,恳求道:“陛下,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臣恳请陛下重审此案,为陈阁老平反。”
成明帝暴怒之下将砚台扔到柳宜年头上,骂道:“朕看你这个刑部侍郎是不想做了!把这个逆臣给朕拖出去,杖责二十,赶出京城去!”
姜川闻言起身,整了整衣冠,冲上首的成明帝拱手道:“陛下,老臣恳请陛下重审此案,以正人心。”
三法司众人看姜川表了态,也纷纷跪下道:“陛下,臣等恳请陛下重审此案,以正人心。”
成明帝只觉得方才丹药带来的短暂神志清明又消失了,头疼的仿佛要裂开,他指着殿上众人喊道:“反了!你们都反了!来人,把他们都拿下!都是反贼!”
刘千山不忍看成明帝如此痛苦,对众人道:“陛下身子不适,各位大人请回吧,这件事容后再议。”
柳宜年知道若今日没有决断,以后也不会再有结果了,便跪下再次陈情道:“臣等请陛下早做圣裁,让刘公公给重审此案的票拟批红,以正人心!”
成明帝的目光越过咄咄逼人的柳宜年看向了一言不发的姜川,他只觉得眼前人十分陌生,陌生到做了将近二十年君臣,他竟今日才看清他,他从来都不是什么仁厚不争的老好人,他甚至比钱家父子比清流都要强势固执,自他做了首辅那一天,自己想做的事总是能被他绵里藏针的搅和了,而他想做的事,无有不成。
成明帝忽然从他身上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个陪着他从皇子变成帝王,却死在他手里,那个刚直过甚,强硬正直的首辅陈言。他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力不从心,对刘千山道:“批了吧!都批了吧!”
说罢推开了他,摇摇晃晃的独自走向内殿,他的背影如同一个衰朽的老人一般,蹒跚无力。
第119章 一片孤城万仞山(十二)
夜里, 成明帝发起了高热,迷迷糊糊之间,他仿佛又看见了陈言, 他伸出手想抓住他,可却抓不住他, 能杀他的从来都不是钱家父子, 是自己,是疑心生暗鬼的自己。
接连的打击加上过量服用的丹药让成明帝彻底病倒了, 朝政都落到了内阁的肩上, 柳宜年判了赵博元抄家, 杖三十, 流三千里,姜川允准了。三法司重审旧案后为陈言和韩樾平反了冤情,陈言复官吏部尚书,赐祭葬,追谥“文正”, 韩樾追封太子少保, 追谥“忠肃”凡在世亲眷, 皆得赦免。
陈言牌位前的五盏灯至此也都燃起来了。
另一边, 因着成明帝迟迟不立太子,颍王便让在宫里的探子多番打听, 这才得知了陛下叶神仙跟陛下说的关于立储的事,他猛然发觉这个叶神仙只怕不是寻常术士, 他背后只怕是另有其人。他当初在姜川自荐面圣, 还是自己跟岳父说把他送进宫为自己所用, 可现在看来,自己也不过是做了别人的棋子罢了!
如今成明帝病的迷迷糊糊, 虽未立太子,可京中也无别的皇子,百官又以姜川马首是瞻,这天下俨然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为了永绝后患,他让御史上本参叶道成妖言惑众,动摇社稷。姜川拟了票,刘千山批了红,叶神仙也就顺理成章被抓进了锦衣卫。
如今局势,谁都知道巴结颍王,故而对叶神仙百般折磨,威逼利诱让他供出幕后主使,谁知无论怎样的酷刑都不能让他开口。无论怎么问,他都是一句话,“是上天让我来助陛下,助大明!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没有别的话!”
一日夜里,赵康时受人之托去狱里看了被打的不成人样的叶神仙,俯身低声道:“陈绮梦让我告诉你,挺下去,她已经在想办法救你了。”
叶道成摇了摇头,虚弱道:“赵指挥,让陈姑娘不要再管我了,我不想拖累她。我这条命是陈阁老救的,好在我该做的事都已经做成了,我早知会有今天,我不后悔。”
赵康时喉结微动,他从前只觉得叶道成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却没想到竟也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
叶道成握住了赵康时的手臂,低声道:“赵指挥,我不想再被人折磨了,求你!帮帮我!”
赵康时看着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 ,他知道这些贪功的人不从他身上问出东西是不会放过他的,便偷偷给他手里塞了一个碎瓷片。叶道成用尽最后的力气划破了手腕,仰着头对赵康时笑了笑,说了一句:“多谢。”
赵康时只觉得心里一酸,连忙背过身去,快步离开了诏狱。
第二日,锦衣卫在诏狱里发现了叶道成的尸体,颍王的算盘落空,他到死都没供出他想要的东西。
颍王只能派人把安王府团团围住,断了朱常熙的汤药,后又让人去朱常宁的封地看着,确保他任何动作都在自己掌控之中,无论主使是谁,都斗不过他。
这日,颍王见过几个大臣后,颍王妃来给他送些茶水,顺口说道:“殿下,妾这几日听到了一些趣事。”
“哦?何事?”
“殿下可知柳大人为何执意要替陈言翻案?”
颍王想了想说道:“他家与陈家是故交,还曾有姻亲。”
颍王妃摇摇头,讳莫如深道:“非也,妾听说,他帮陈言的女儿陈绮梦赎身脱籍还把他留在了府上,不知算作是外室还是妾室。”
“王妃的意思是?”
“我上次回家看爹爹,恰好听到他跟爹爹吵了一架,他言语中似乎很是看不上殿下您,妾只怕他心中的主子另有其人。”
颍王面露不悦道:“你怎么不早说,若是在陈言平反前,就凭他私纳官妓,就可以让御史言官好好参他一本。”
颍王妃答道:“这也是陈言平反之后,才有人看到陈绮梦出入柳府,更何况一个臣子罢了,何必劳殿下如此费神?想个法子把他贬出京城也就是了。我爹对这个学生可是爱之深,他都那样顶撞爹爹,爹爹居然还要让他做刑部尚书,若是罗织罪名杀了他,只怕爹爹会动怒。”
“王妃所言甚是,想必你已经有主意了?”
“咱们可以用流言毁了他。”
颍王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王妃真是女诸葛啊!”
京城的街头巷尾忽然传起了平素为人一本正经的刑部尚书柳大人居然经常出没烟花柳巷眠花宿柳的风言风语,还说他花重金将教坊司花魁金屋藏娇,不知贪墨了多少银子。又有人说这柳大人与前些日子平反的陈阁老的女儿早有婚约,却嫌弃她是残花败柳,不肯娶她,只没名没分的养在身边,足见他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罢了。
原本只是民间谣传,可不知从哪天起,柳宜年每日上朝下朝,周围的人都开始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窃窃私语。他知道他们想让他羞愧,可他偏偏对那些议论置若罔闻,高视阔步,昂首挺胸的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