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这么一打岔,姜妤也顾不得和崔慎微说话了,只能认命地给裴肃夹了一块鱼腹,雪白的鱼肉上滚着红色的汤汁,鲜香麻辣的气味直往人鼻子里钻,别提有多诱人了。
给裴肃夹完菜之后,她自己也就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张婶知道她的喜好,桌上的菜几乎全是按照她的口味做的,蒜苗炒腊肉,里面只放油盐和蒜,红烧鱼汤汁浓稠,不加香菜,清炒豌豆尖则是绿油油的一盘,只用油盐炒出来,别的什么都不加,腊肠是洗干净后上锅蒸熟……
她吃得欢快,饶是裴肃与崔慎微素来少食,也被她带得多用了一碗饭。
众人吃完后,姜妤便将身上的荷包解下来,放在桌上。
见崔慎微看着自己的动作,她笑着解释道:“这些饭菜对我们来说虽然平常,但放在张婶家里,一年兴许也舍不得吃上几回。他们在姜家做工,我这个主家的小姐,总不好反过来占他们便宜。”
崔慎微点了点头:“倒是我疏忽了,还是姜小姐想得周到。”
姜妤摇头:“这也不是我自己想的,是幼时家父教给我的。”
父亲曾经和她说过,人生有贵贱之分,然而也不过是一时境遇之差。境遇不好时,高门朱户里出身的少爷小姐也会有食不果腹的窘况,境遇好时,草庐瓦房的寻常人家里也能出落将相之才。
所以若是身在高位,也不该骄躁跋扈,反而更应体谅普通人的难处。
听她说完这一番话,崔慎微默然良久,然后也取下腰间的荷包,将里头的银子掏出来,放在了桌上。
“这一份,便当是我与七郎的饭钱了。”
裴肃坐在一旁,没有说话,权当默认。
他出门在外,身上向来不带银钱。虽然单就挽发的一根玉簪,就已是千金之数,然而正因如此,他更不能将其留下。
张家人不识货,得了玉簪也只会拿去当铺里换钱,这一家人老实憨厚,又无背景,如此反而容易招致祸端。
姜妤见裴肃没有动作,也放下心来。
否则她还得花心思说服他把东西收回去,那也太麻烦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众人吃完饭,太阳还没下山,在一片昏沉天色里,姜妤与他们和张家人告别后,便各自乘上马车,往城中驶去。
崔慎微与裴肃自然是共乘一辆马车,上车后,他便看向裴肃,微微笑道:“往日里倒是从未听殿下提过这位姜二小姐。”
裴肃掀起眼皮,懒怠地看他一眼,语调懒散道:“往日里孤也未曾见过你对哪家姑娘这样感兴趣。”他说完,又开口,“可惜,你们不合适。”
崔慎微愕然:“殿下的意思是?”
第33章 秘密
裴肃淡声道:“她没什么心计, 被姜秉明养得天真良善,如何能进崔家门?况且,”他轻咳一声, 嗓音含笑,“她曾说过, 心悦于孤。”
崔慎微垂眼,掩在袖底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他看着裴肃,轻声问道:“您是想让她进东宫?”
“姜家家世太低, 若是让她进东宫, 封侧妃已是勉强……”
“大邺还未有太子未娶正妃而先纳侧妃的先例, 不知殿下欲择哪家小姐为正妃?”
裴肃不自在地垂下眼。
他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从前他只是觉得姜妤有点意思。
虽然长了一张好像有八百个心眼的漂亮脸蛋, 但其实不太聪明,与她在一处, 看她笨拙地讨好、勾引他, 有意思, 看她捧着一副赤诚心肠待人做事,也有意思,或者她什么也不做,只是出现在他面前,好像也有意思。
想让她进东宫吗?
他也说不好。
她的性子不适合东宫。东宫和他一样, 从来是众矢之的。他的好兄弟们,在朝堂上唇枪舌剑伤不了他,便总爱想法子走些蛇鼠之道,今日安插细作, 明日收买奴婢,投毒刺杀轮番来。
姜妤到了东宫, 无非是两种下场,要么死,要么变得和他一样,整日活在尔虞我诈之中,不是你算计我,就是我算计你。
无论是哪种情形,他都不想看到。
平心而论,崔慎微是个好人,魏嘉行也不错。
崔慎微有手段,有心计,谋略过人,持心清正,若是娶了姜妤,定不会让她受委屈。
魏嘉行与她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上次他们还一块儿去了朝天楼,两人看起来有说有笑……
他闭了闭眼。
一想到她将来兴许会嫁给旁人,给除他之外的人绣荷包,做糕点,会像在他面前一样在旁的男子面前仰起脸弯着眉眼笑得温软明媚,他竟觉得无法忍受。
他不想再与崔慎微谈论这个话题,转了话锋道:“微之,孤以为你一贯心思缜密,怎么今日也变得拙劣起来,你分明也不能食花生,方才在张家那样问,不怕往后在姜妤面前露馅么?”
崔慎微“啊”了一声,笑道:“是微臣疏忽了。”
却也不再做多的解释。
好似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让裴肃心里有些烦躁。
他摩挲着茶杯上微微突起的细腻花纹,忽然转过脸,对崔慎微道:“其实她也没什么好的。”
崔慎微眼眸微动,心里有些想笑。
他年少时便被选入宫中,做了殿下的伴读。那时候他们可真是年幼啊,他和谢春山还没御花园里的石桌高,还会因为一块糕点大打出手。
而殿下呢,分明也和他们一般年纪,却一贯冷着张脸,被先生夸奖也好,撞见皇子们争吵也好,他面上从来没什么表情,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最开始他还以为这是因为殿下和他们还不熟悉的缘故,等熟悉起来之后他才发现,原来殿下就是这样的人。
他生来就是太子,宫人们畏惧他尊贵的身份,对他毕恭毕敬;公主皇子们,对他有嫉妒,有艳羡,却没有谁想要亲近他;而帝后感情不睦已久,都不愿对他倾注过多的关心。
他当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但在七岁的崔慎微和谢春山眼里,他和别的同龄人也没什么不同,最大的区别可能在于,他看起来比所有人都孤独。
十几年过去,当年的小殿下也长成了如今群臣眼中德才兼备,英明神武的大邺储君,然而只有他身边亲近的人才知道,这位储君殿下骨子里有多冷漠。
除了太子之位,他几乎没有在乎的东西
崔慎微想,殿下说从未见过他对哪家姑娘如此上心,他亦如此。若是换做以前,殿下恐怕没这个耐心和他说这么多。
现在这个样子,倒像是怕心爱的玩具会被抢走一般,放在他身上,着实有些好笑。
堂堂太子,也会怕么?
崔慎微想了许多,然而也不过是一小会儿的功夫。一小会儿后,他回过神来,从善如流地发问:“此话何解?”
裴肃淡声道:“定京城里那些世家贵女会的厨事女红,她都不会,绣个荷包,做个糕点,都可谓是一塌糊涂。”
虽然他并不觉得这些是什么缺点,但是他想,恐怕崔慎微接受不了。
毕竟崔家女是人尽皆知的贵女楷模,闺秀典范,一个个熟读四书五经不说,琴棋书画也样样精通,更遑论针黹厨事。崔慎微常年与自家这些姐妹待在一处,难免也会挑剔这些杂事。
他好歹与崔慎微相交十数年,自然该早些与他把话说清楚,免得到最后崔慎微痴心错付,再来后悔自己看错了人。
再者,他得让崔慎微知道,姜妤已经给他送过荷包与糕点了。
他所言非虚,姜妤的确是心悦他的。
崔慎微闻言,果然怔愣了一下,而后欣慰笑道:“我看姜二小姐很是聪慧,想来她是不喜欢这些,才没有苦练勤学。如此看来,姜大人与姜夫人倒是对她极好。”
青瓷盏里的茶水已经凉透,裴肃放下茶盏,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姜明佩能因为一个外室做出算计自己妹妹清白的事,可见在她心里,这个妹妹无足轻重。
能让她产生这个认知,要么是她天生自私自利,要么是她早与姜妤结仇,要么就是,一直有人给她灌输这种想法。
若是前两种可能,姜妤早该看清她的真面目,当初也就不会答应她去昭德侯府。那么就只剩下第三种,那又会是谁能给姜明佩灌输这种想法?
无非是姜秉明夫妇。
裴肃觉得,是魏氏的可能很大。
但他不打算和崔慎微说。
这是他和姜妤之间的秘密。
他闭上眼,靠着车厢壁开始假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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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妤上马车后没多久就睡着了,等马车驶回文槐坊,到了姜府门前,被行香叫醒,她才揉着惺忪的睡眼掀开车帘往外望。
谁知这一眼就望见了一位穿戴精致的夫人,正从对面马车里下来的情形。
她眯了眯眼,片刻后,放下帘子,问马车里的行香:“你看外头那位,像不像姨母?”
行香悄悄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很快缩回来,轻声道:“应当是她没错。只是这么晚了,盛夫人怎么会来?”
第34章 姨母
摇红见状, 笑道:“不若奴婢下去打探一番?”
姜妤思索片刻,摇了摇头:“算了,我下去吧。”
都遇上了, 她又是小辈,总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
她说罢, 便提起裙摆下了马车。
魏璇这时已经在马车旁站定,两个穿着粉衣蓝裙的婢女正提着灯笼,一左一右侍立于她身侧。
正在她神思恍惚之际,却忽然听见身前传来一声清脆的“姨母”。
她回过神, 犹豫着开口:“阿妤?”
姜妤笑眯眯地点头:“是我呀姨母, 您这么晚来, 是找母亲有事?”
魏璇望着她, 扯了扯唇,柔声笑道:“两年不见, 我们阿妤竟已经出落得这样标致了, 姨母险些没认出来。”她抬起手, 亲切地为姜妤将鬓边散落的碎发勾到耳后,却没回答她的问题。
姜妤便也不再追问,只挽着她的手,与她一同进了府中,又陪她到了正院, 末了,她歪着头,神情天真:“姨母,阿妤就陪您到这儿了, 您与母亲肯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你们啦。”
魏璇被她这样看着, 心下一松,点了点头,转身往正院里去。
只是方踏进正院里,她脸上的笑意也就跟着落了下去。
不多时,听见下人的禀报,魏婳便急急迎了出来,见着魏璇,她紧抿着唇,面带忧色,轻声唤道:“姐姐。”
魏璇抬眼,朝她笑了一下。
魏婳却看得心里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的姐姐曾是名动衢北的贵女,后来嫁进盛家,也依旧手段了得,将盛家上下收拾得服服帖帖。
无论是出现在人前还是与自己私底下相见,她永远穿戴得华美精致,面上也总是浮着淡淡的温婉却疏离的笑意,那种矜贵的姿态,是出身衢北望族,后来嫁进定京城中的名门盛家,做了掌权的当家主母才能将养出来的气势。
然而现在呢,她虽然依旧穿着织金的锦裙,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却仍然遮掩不了她眉眼间的疲惫与憔悴。
魏婳叫完姐姐,便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忧切地望着她。
不同于姜明佩与姜妤,魏婳和魏璇是实打实的,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妹,两人年岁相差无几,但魏婳自小性子柔弱,多亏魏璇刚强,处处护着她,才没让她在姨娘与姐妹们手里吃过亏。
即便如今两人都已嫁做人妇,魏婳也早已经不是当初魏家那个性子贞静柔顺的三小姐,但在魏璇面前,她仿佛仍旧是曾经牵着姐姐衣角,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的小姑娘。
见她眼里的担忧几乎要化为实质,魏璇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外面风大,先进去再说。”
魏婳点了点头,与她一同进了屋里,便急忙道:“下午接着姐姐的信,我便在府中等着了,姐姐在信上说觉儿得罪了秦王,这是怎么一回事?”
与此同时,阿措在厨房里走了一圈,便也打探到了消息,正在菱花馆里与自家小姐绘声绘色地说着:
“听说是盛家的表公子吃醉了酒,出言不逊,冒犯了秦王。正巧当时有秦王的人在场,回头就把这事说给了秦王听。第二天秦王就带人去堵表公子,打断了他一条腿,还说以后见他一次打他一次。今日盛夫人恐怕就是为着这事上门,兴许是想找夫人出出主意。”
这事早已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也就是姜妤前段时间的心神都放在了姜明佩与裴肃身上,才不知道这事。
这会儿听阿措说起,她以手托腮,懒声道:“母亲近来因为姐姐的事忧思伤神,无暇关心外头的事,下人也不敢在她面前嚼舌根,她估计也不知道盛家的事。”
否则按她与姨母的关系,不等姨母上门,她便早已先去盛家了。
“不过姨母一向是不肯轻易开口央人的性子,今日找上门来,恐怕是她心里已经有了想法,只是需要母亲帮忙。”
姜妤自小与魏璇也不太亲近,魏家人里,只有老太爷和老夫人还有舅舅一家喜欢她,她小时候常去魏家,便也常听得长辈们说起这位姨母。
她是个要强的人,早两年嫁进盛家光景不好,因着魏家虽是衢北望族,但到底已经不如从前风光,与盛家这样的新贵没得比,因此盛家老夫人与几位妯娌,都很看她不起。
尤其盛老夫人,对她十分不满,一心只想让儿子娶自己娘家的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