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后门,在往山上走一段路,就是一座小院。
院门口种着芍药海棠,还有桃树梨树,庭院里铺着青石板,石板间的缝隙里,生长着茸茸的苔藓。院墙边是一口水井,用石板压着。
水井旁边是一块菜地,地里长着菜苗,菜地边用细竹竿搭着架子,上面爬着细细的藤。
角落里,一个穿着短衫长裤的中年男子正躺在藤椅上,晒着太阳昏昏欲睡。
听见脚步声,他撩开眼皮,又合上。
裴肃立在门口,淡声唤道:“叔父。”
裴征拉长声音,语气散淡:“我如今已是庶人,当不得殿下一声叔父。多年不见,殿下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裴肃扯唇笑道:“来向叔父讨一样东西。”
“听闻叔父手里握着十三座矿山,侄儿没见过什么世面,想借来看看,不知叔父可否应许?”
裴征睁开眼,好脾气地弯了弯唇:“我若说不可能,你会不会杀了我?”他喟叹一声,伸长了脖子,诚恳道,“反正这些年我也活腻了,你要不现在就动手?”
裴肃没动。
他从前只知道这位皇叔城府深沉,善于谋略,后来被贬为庶人,便在青昙山上筑了间小院,过起了栽花种菜的闲散日子。
却没想到他还有这幅面孔。
“怎么不动手?不敢杀我,那就走吧,往后也别来扰我清静。否则若是惹得我不高兴了,指不定我就把那十几座矿山给了你的兄弟,到时候我怕你哭都来不及。”裴征说完,脖子一缩,又歪倒在藤椅上。
裴肃淡淡颔首:“但愿叔父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才好。”
他说完,便又带着人离开。
临渊还没有反应过来,在路上一个劲儿地问:“我们就这样走了?好不容易打听到雍……他手里握着十几座矿山……殿下,真的不用属下做点什么吗?”
他抱着刀,焦急道:“我们能打探到的事,另外几位皇子,也能打探出来啊!”
崔慎微笑着摇摇头:“正因如此,殿下才不能轻易动手,否则将来东窗事发,且不说朝臣们会揪着这事大做文章,攻讦殿下目无法纪,罔顾纲常,就连皇上也会因此忌惮、猜疑殿下,到时候反而得不偿失。”
“不仅我们不能动手,还要派人保护好那位,以免有人利欲熏心,做出谋财害命的事。”他意味深长地道。
毕竟皇上顾忌脸面,即便知道这事也不会有任何动作,但底下的人可就不一定了。
临渊这才懂了他的意思:“那我这就让临洲来盯着他,若是他真敢把东西给旁的皇子,到时候……”
裴肃轻声道:“到时候就都杀了。”
裴征如今是孤家寡人,曾经追随在他身后忠心耿耿的旧部,几乎都在三十年前死伤殆尽,运气好的也就是如卢李之流,侥幸免除了被抄家流放的悲惨遭遇,却也不得不退回故里,从此远离权利中心。
再没什么能威胁得了裴征。
他如今将矿山捏在手里,无非就是想待价而沽,看谁开的条件好,就给出去,挣一条光明前路。
裴肃并不是非要得到那十三座矿山不可,他只是想看看,在知道他有意的情况下,还会有谁这么大胆,敢和他争。
引蛇出洞,这才是他今天出现在这里的真正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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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婳见完方丈,刚找到姜妤,便见着天边浓云翻滚,她皱了皱眉:“一会儿恐要下雨,我们还是先去客房,等雨过后,天晴了再走吧。”
她们出门时都没有带伞,妙华寺距离山下的路程也不近,一会儿若是下山途中落了雨,那她们得多狼狈。
姜妤自然乖巧道好。
魏婳于是又让行香去叫老黄也进来找个地方躲雨。
姜妤拧了拧眉,复又软声开口:“那母亲先去客房,我待会儿就过来寻您。”
她想在这儿等行香。
魏婳点了点头,看着她,温声道:“我让周妈妈在院门外等你。”
她说完,便转身往大殿后的客房走去。
不远处,身着石青色锦袍的秦王裴彻,遥遥望见她,立时转过脸问身边的小厮:“那是哪家姑娘?”
若是身份不高,便带回家做个侍妾,也不算委屈了美人。
小厮闻言,循着主子的目光望过去,一眼便与记忆中画像上的美人对上,他眼眸微闪,殷勤答道:
“小人记得,她就是前些日子被王爷打断腿的那位盛公子的表妹。真没想到,那位盛公子看着平平无奇,竟有位如此仙姿佚貌的表妹。”
第37章 别怕
裴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他倒是命好。”
他说完, 便转身离去。
身旁的小厮却向同伴使了个眼色,压低了声音道:“盯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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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婳说得果真不错,没一会儿天上就落了雨, 好在行香也在这时候赶了回来。
姜妤连忙带着她往檐下去。
只是雨势迅疾,两人身上还是被雨打湿了不少。
行香见状, 十分地过意不去,望着小姐湿了一片的肩头,她自责道:“若是小姐不等奴婢,也就不会淋雨了。一会儿奴婢去斋堂里问问僧人师父, 能不能熬碗姜汤, 您身子骨弱, 上回……”她顿了顿, 方才继续道,“可不能再受寒了。”
姜妤知道她说的是上回在昭德侯府里的事。
她特地没有要冷水, 去湖里泡了一晚上, 就是知道若是行香她们知道, 一定会拦着她。
但这不都过去了吗,怎么还要提。
她笑着为行香整理了一下有些散乱的鬓发,软声道:“好啦好啦,不就是淋了点雨,也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我身子好得很呢, 别担心。”
行香细细的柳眉还是紧拧着。
妙华寺的客房在西南角的一处院落里,院门上是一块漆绿的扇形匾,上头落着“静慈”两个字,里面约莫有十来间厢房, 供香客们歇息。
周妈妈正等在门口,见着姜妤和行香回来, 连忙撑着伞上前,着急地罩在姜妤头顶:“小姐快、快,奴婢带您去房里,擦一擦头发和身上,再换身干净舒爽的衣裳。”她回过头,问行香,“姑娘的衣裳拿了吗?”
世家大族的夫人小姐们出门,以防万一,都会在马车上备一套替换的衣裙。
行香点点头,说拿了。
“那就好,那就好。”将人带到客房后,周妈妈看了眼行香,叹道,“算了,你也在屋子里擦一擦头发吧,我去斋堂看看有没有参汤,有的话就端两碗过来,你也喝一碗。”
行香感激地朝她道谢。
周妈妈颔首,又关心地问了姜妤几句,方才关上门,撑着伞往斋堂去。
外头天色已经暗下来,呈现出一种冷沉的鸦青颜色。阴翳的浓云伏在山头,山林的轮廓也在一片鸦青里变得模糊起来。
斋堂外,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跟着周妈妈离开,眼看着她进去后,方才往回走。
长廊下,从裴征山舍回来的裴肃一行人,正巧见着这一幕。
临渊抱着刀,扬了扬下巴:“鬼鬼祟祟,小人行径。”他说完,很快皱眉道,“不对啊,那不是跟在秦王身边的人吗?”
裴肃闻言,眼眸微冷:“去看看他跟着的是谁。”
崔慎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印象中殿下可不是什么爱管闲事的好人。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这样想着,也与裴肃一同,望着雨里临渊的身影。
那边小厮已经回了静慈园里,脸上浮着笑和自家主子道:“姜家的婆子去了斋堂,这会儿她们屋里只有姜小姐与她那丫鬟,左右房间都空着,王爷,小人这就去将那婆子引走?”
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段了。
将婆子引走后,再让人去窗下吹迷香,如此事成之后,姑娘家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不敢声张,再一听他们王爷的名号,自然也就半推半就地成了他们王爷的人。
裴彻回味起早前在外头的惊鸿一瞥,想了想,扯唇笑道:“去吧,迷香少用点。”
往日里用了迷香后,那些女子听话倒是听话了,只是一个个跟死鱼一样,摆弄起来总是差点意思。
美人嘛,就要会哭会叫才有意思。
……
临渊在斋堂里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秦王身边的小厮先前盯梢的妇人是谁。
然而认出来也没用,他得想办法知道她是哪家的人。
这样想着,临渊跟在她后头也去找僧人要了碗姜汤,然后直直朝她身上撞过去,一碗姜汤洒了大半碗到她身上。
周氏被这变故惊得“啊呀”一声,手上端着的碗也落到了地上,她柳眉倒竖,正要开骂,就听得面前的青年赔着笑道:
“真是不好意思,一时没端稳撞着您了,可巧我今日出门太急,没带银钱。不若大娘您告知在下家住何处,待下了山,我一定让人送来银两赔罪。”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周氏被他这一番话堵住了气,没好气道:“我是姜……算了,不用你赔,你走吧。”
今日寺里要出事。
她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
想着夫人的交代,她啐了一口,只能自认倒霉,又回去要了两碗姜汤,然后开始想要找个什么借口把行香支走。
临渊听了她的话,怔愣片刻后,立马拔腿往回走。
他不知道这婆子是哪个姜家的人,但如果是他想的那个姜家……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他回到长廊上,同殿下说了斋堂里那婆子的话后,果然见着殿下的神情冷了下来。
临渊连忙道:“属下已经打听到姜小姐在静慈园里,殿下……”
裴肃颔首,言简意赅:“去静慈园。”
……
静慈园里,姜妤正躺在床上和行香说话:“妙华寺里的茶点也好吃,一会儿你记得给阿措她们带点……”
她话还没说话,就见行香猛地一下栽倒在桌上。
她惊了一下,正要起身才发现自己四肢酸软无力。
就在这时,一张清俊的脸从窗下探出,见着姜妤还睁着眼睛,他亦是愣了一下,而后泰然自若地翻窗进到屋子里,同时笑道:“我劝你不要出声,毕竟一会儿招来了人,事实真相如何,可不是你一张嘴能说得清楚的,是不是?”
他缓步上前,欣赏着姜妤惊恐而慌乱的表情,心里越发满意。
就是要这样,才够鲜活。
姜妤咬着唇,面带霜色,抬起眼看向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我可是太子的人,你敢动我?”
她心里几乎是绝望到了悲哀。
明明她都已经这样努力地,想要避开上一世的命运了,难道今夜又要重蹈覆辙?
裴彻嗤笑:“太子?”他弯下腰,伸出手,“凭他裴肃再如何,也得唤我一声皇叔呢。”
“你若是乖乖的,他日进了我秦——”
他话未至半,忽然下一瞬,却有一支箭自门外凌空射来,听见破空的风声,他扭头望去,然后终究躲闪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支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没入他的胸腔。
紧接着,是门从外面被踹开的声音。
“裴、肃……”裴彻望着来人,捂住正汩汩流血的胸口,咬牙切齿地开口,“你竟敢!”
裴肃阔步迈进屋中,而后一脚踹向他心窝,直将他踹得仰倒在地。
他转过头,看向躺在床上,脸色煞白的姜妤,抿了抿唇:“别怕。”
姜妤无声地望着他,泪水终于仿佛决堤一样落下来。
裴肃从没见过她这样,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语无伦次地开口:“你、你别哭……算了,你哭吧,对不住,是我来晚了。”
他想让姜妤别哭,又觉得可能哭出来会好些,说到最后,却觉得都该怪他。他若是能来早些,她又怎么会遇上这种事。
姜妤真是被吓得狠了,她在裴彻面前还能强撑出一副唬人的冷淡模样,但见到裴肃,她就撑不住了,心里的委屈和惊惧好像洪水一样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住,她止不住哭,但听见裴肃的话,她还是摇了摇头。
一点都不晚。
裴肃眉目微敛,往日里脸上的冷淡与散漫全都不见,只剩下酸涩。
像春夜里的一泓江水,水面上飘转着桃花明月,水底却沉着晦暗深重的彻骨风声,恩仇生死,风刀霜剑,悉在其中。
他解下束发的织金绸带,覆在姜妤眼上,温声开口:“乖一点,不要看。”
说罢,他去到裴彻身前,神情冷淡地蹲下。
在他转身向自己看来之时,裴彻嘴里谩骂威胁的声音终于渐渐低了下去,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的这位侄儿能坐稳东宫太子的位置,靠的从来不是皇兄亦或者世家的支持。
他在十五岁那年,就带着神机营的人,一夜间屠尽了萧家满门。
只是这几年来他将骨子里的杀性掩藏得太好,又做了些整肃贪腐,赈灾救民的实事,才引得朝臣们争相夸赞起他的贤良来。
然而在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从他身上感受到了那种冷酷的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