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又开始双手合十:“上天保佑,这位堂妹一定得是个好相与的。若是像姜家姐姐那样的性子,那我真是没法在这个家待下去了。”
他们侯府只是崔家的旁支,是因为祖父当年投身行伍,才挣下了这个爵位,然而自圣上登基以来,抑武重文,他们府上的光景已大不如从前。好在有大伯在朝中为父亲打点,才不至于让侯府没落了去。
单是为着这份恩情,他父亲是一定会留大伯和那位新找回来的堂妹在家里住下的。
不能改变既定的事实,他就只能祈祷新堂妹性子和善些,万不要像魏嘉行的表姐那样,事事争先好强,否则他怕自己迟早和她吵起来,到时候且不说旁人,他爹定然第一个把他赶出侯府。
崔织鸳听了,忍不住噗嗤一笑:“不就是当年输了她一次投壶,真是难为你记到今天。”
崔怀月忿忿道:“输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她转头就到处宣扬此事,明里暗里奚落我技不如人还敢出来丢人现眼,这才是真令人生气。况且,我本意可没想过与谁争个输赢!”
天知道当年他不过就是图好玩,与几个好友在自家宴会上设了场投壶比赛,那姜明佩却非要来参与其中,与他比个高下。
他从前总觉得家里的姐妹整日只知绣花读书,攀比衣裙首饰,实在是无聊至极。后来遇着姜明佩,他才觉出家里姐妹的好处来,从那之后,再也不曾偷偷往她们书桌里塞虫子吓唬人。
不过说起来,姜明佩这人虽然讨厌得很,但姜家二小姐,却竟是与她截然不同的性子,真是稀奇。
他正这样想着,忽然却见着多年不见的大伯带着姜家二小姐进了厅堂里。
他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着自家爹娘已经迎了上去。
“大哥,这便是……?”
崔元藉温和道:“你看她,眉眼间是不是有几分像我?”
崔元擎端详姜妤半晌,点了点头:“是,是有些像,也像大嫂年轻的时候。”
侯夫人陆穗兰也笑着道:“找了这么些年,可算是找回来了。”
她温柔地看着姜妤,见她衣衫单薄,连忙唤人取了手炉与披风出来,一边将厚重的白狐披风围在她身上,一边道:
“我与你母亲是多年的好友,往后你在府上,缺什么少什么,都只管同我说便是,万不要委屈了自己,更不要同叔母见外。”
她说完,又将婆子送来的黑漆描金刻缠枝莲纹的手炉塞到她手里,让她暖手。
姜妤捧着手炉,乖巧地朝她道谢。
陆穗兰却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小姑娘,看起来真是乖得让人心疼。若是自小就养在崔家,被娇宠着长大,哪怕被纵得跋扈些,倒也好过这般乖巧的模样。
崔怀月还在发呆。
这不是姜明佩的妹妹,魏嘉行心尖尖上的小青梅吗,怎么忽然就成他的新堂妹了?
他忍不住想,魏嘉行知道这事吗?
他正想着,便听得大伯笑道:“……总不好一直叨扰你们,既然将阿妤找了回来,我与微之便想,还是带着她回旧宅住下。”
“之前阿妤流落在外,多亏姜尚书仁善,将阿妤认作女儿收养,才免她遭受流离之苦。然而阿妤到底是我崔家的女儿,我想着,还是要找个机会,设宴邀请京中世家,将这事昭告出去。此事就有劳弟妹了。”
陆穗兰听了他的话,才认出来,原来面前的小姑娘竟是姜家的二小姐,她想起来,上回府上办花宴,她还见过她,可惜只是匆匆一面,事后再想到姜家二小姐这个人,也就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印象。
却没想到,原来她竟就是故人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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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崔慎微与裴肃也乘着马车到了姜家府门外。
崔慎微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看向裴肃:“不过是讨几个丫鬟的事,微臣一人前来足矣,何须劳烦殿下?”
裴肃散漫地看他一眼,很轻地挑了下眉梢:“劳烦吗?孤倒不觉得。”
崔慎微:……
第41章 花灯
裴肃说罢, 便提起马车里的一只檀木匣,起身下了马车。
崔慎微见状,也跟在他身后, 与他一同去到姜府门前。
临渊这会儿已经从诏狱赶了过来,见着自家殿下手里提着一只匣子, 连忙上前去接过来,又开始拍门。
没一会儿,门缝里递出来带着倦意的,极不耐烦的一句话:“谁呀?”
临渊转过头, 看了崔慎微一眼, 嘿嘿一笑:“我家公子姓崔, 还请通禀一声。”
门房猛然惊醒, 语气恭敬地问道:“可是清河崔氏的崔?”
临渊淡声应道:“然也。”
门房不敢再耽搁,连忙转身拔腿跑去正院。
魏婳接到下人的禀报, 转头看了眼外头的天色。
已经入夜, 整座姜府隐伏在浓重的墨色中, 远处廊檐下、树梢上挂着的灯笼因为蒙了灰,显得光亮黯淡。
姜妤还没回来。
崔家人这会儿上门,会是为什么事?难道他们遇上了姜妤,把姜妤带了回来?
那周妈妈呢?按理来说,周妈妈也该想法子回来报信才是。
她眼眸轻垂, 一边思忖着崔家人的来意,一边吩咐婆子出去将人请到花厅。
裴肃到了花厅里,便自然地坐上主位。
崔慎微有心想开口,但转念一想, 又觉得不必给魏婳留面子,便也就笑意吟吟地入了座。
姜家的下人面面相觑, 都觉得怪异,然而却无人敢开口,正在这时,魏婳来了。
她见着主位上端坐的年轻人,眼神微闪,但很快便挤出一个端庄的笑容,站在厅中,看向主位和右下方两人:“不知两位前来,所为何事?”
崔慎微和气开口:“崔氏慎微,今日贸然来访,实则有两桩事。”
魏婳一怔。
崔慎微。
她听说过他。
崔家嫡支嫡出的公子,当年太子身边的伴读,后来因为崔家内乱,不得已离京,没过多久,便用雷霆手段压得一众叔伯兄弟不敢再生异心。
当年家宴上,夫君和兄弟说的话还历历在耳:“倒没想到崔家还能养出这等人物,纵使是年轻了些,但如此心性与手段,当真是不可小觑。”
“生子当如崔慎微啊!”
这样的人物,便是魏家与姜家加在一块儿,也未必能攀得上,他这会儿竟纡尊来了姜家,还是在这时候,究竟是为了什么急事?
崔慎微看着她,淡淡道:“姜夫人有所不知,我有一个妹妹,与家里失散多年,今日终于被我找了回来。今日我来,是特地要感谢姜夫人,这些年来对她尽心抚养,视如己出。”
听到“尽心抚养,视如己出”这八个字,魏婳对他口中说的妹妹是谁,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她心头猛地一跳,但仍旧兀自强撑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崔公子言重了……只是您是否弄错了,我家中两个女儿,俱是我家老爷亲生……”
当年姜秉明抱着姜妤回来时,确实说过这是别人家的女孩儿。然而她却不信姜秉明有这样的善心,再加上姜秉明待姜妤,实在是好到连她都忍不住眼红。
她因此一直认定姜妤实是姜秉明的私生女。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可现在,崔慎微找上门来……她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姜妤绝对不能是崔家的女儿。
否则她做过的事……
她勉强维持着面上的笑意,正要咬死姜妤是姜家的血脉这件事,却被崔慎微缓声笑着打断:“错不了。”
他语气和缓,然而却夹杂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想必姜夫人也知道我说的是谁。”他说罢,又道,“阿妤已经被我接去了定北侯府,往后也不会回来了。这是第一桩事,第二则是想向姜夫人讨几个丫鬟,便是惯常在我妹妹身边伺候的那几个。”
魏婳却仍然不死心:“她、她怎么会……”
怎么会是崔家的小姐!
难道不是姜秉明瞒着她在外头生下的种吗!
崔慎微厌恶地看着她,然而却只是一瞬之后,他又变回了素日里那般温润如玉的模样,温声道:“想必此刻她们都在我妹妹的院子里吧?烦请姜夫人带路,我也正想看看我妹妹自小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魏婳扯了扯唇,僵硬地笑着推脱:“我、我身子有些不适,不如让我身边的……”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崔慎微笑着打断:“怎么,难道我的身份,还劳动不得姜夫人?”
魏婳此刻心里呕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从前认定姜妤是姜秉明在外头生的女儿,恨姜秉明拿她当傻子糊弄,只跟她说一句是在外头捡回来的孩子,便妄图让她这个正室夫人教养一个外室女,甚至还要给她嫡出小姐的名分。
然而如今眼看着崔慎微找上门来,亲口告诉他姜妤原是崔家的女儿……若是今日之前,她知道了这事,或许真会有几分高兴,但这会儿,她却恨不得姜妤真是姜秉明在外生的野种!
周妈妈还没回来,妙华寺里情形如何,她无从得知……望着崔慎微温润含笑的面容,魏婳忽然无端觉得心底一寒。
她安慰自己,不会的。如果姜妤真出了什么事,崔慎微现在怎么可能还在这里好好地和她说话。
压下心底的躁意,她微笑着道:“那就请崔公子随我来吧。”
她说完,又用眼角余光去看坐在主位上的年轻男子。
在她说完这句话后,他也神情懒散地起了身。
她忍不住琢磨起来,崔家嫡支嫡出的公子尚且坐在他下首,那这位究竟是什么来头,他来这里,是因为崔慎微,还是因为……姜妤?
但愿是看在崔慎微的面子上……
她沉默地带着他们来到菱花馆,几乎是看到小院的第一眼,崔慎微就皱起了眉头。
有姜秉明在,魏婳自然不敢在明面上苛刻姜妤。然而崔慎微毕竟出身清河第一世家,眼界比姜家的门楣还高,如何能看得上这么一座小院。
想到妹妹竟然就在这样局促逼仄的院子里住了十几年,崔慎微面色微寒,既心疼又不满。
但他终究没多说什么。
进了庭院里后,魏婳便让身边的大丫鬟去叫摇红,阿措,小蛮出来。
三人不明就里,待到了庭前,见着魏婳。便一同屈身行礼。
魏婳受过她们的礼后,方才对崔慎微道:“就是她们了。”
阿措低垂着的脑袋悄悄抬起,一眼便看见昭德侯府上的表公子。
他怎么在这儿?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见另一位年轻公子淡淡“嗯”了一声,对她们道:“你们小姐往后就不在姜家了,想让你们继续跟在她身边伺候。你们现在就去收拾行李,再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是要给你们小姐带上的,两刻钟后,我们就走。”
三人吃了一惊,但都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于是纷纷又向面前的年轻公子行了一礼后,便都训练有素地回了屋子里,开始收拾细软。
见状,崔慎微紧皱着的眉头终于松了松。
都是些知分寸的,没有蠢人。
丫鬟们的东西不多,左不过几支钗子,一包碎银,再加上平日里常穿的两身裙衫。收拾完之后,三人便去了书房里。
崔慎微与裴肃也跟着她们过去,方到门口,就听见三个小丫鬟凑在一起小声念叨:“这些话本要不要带上?”
“带上吧,小姐整日里都捧着,十分地爱不释手。”
“那这些呢?”一个穿青裙的小丫鬟指了指博古架,裴肃和崔慎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便见得满架子的小玩意儿:
系着彩带的藤球啦、彩泥捏的小兔子小老虎啦、青面獠牙的面具啦,木雕的小马车啦……总之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摇红思量片刻,道:“都带上吧,这些都是小姐喜欢的物件,每回打碎了或者玩坏了,她都要重新补上一个一模一样的。去了新地方,看着这些,说不定她也会安心些。”
她听着方才那位年轻公子说话的语气,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总觉得,说不定会是好事。
几个丫鬟里她最年长,阿措与小蛮向来很信服她,闻言都觉得她说的很是。
“那这个呢?”阿措转过头,晃了晃手里的花灯,问摇红,“这只兔子花灯,要不要带走?”
摇红想了想,点头道:“也带走吧。毕竟是表公子送的。小姐向来珍重旁人的心意。”
裴肃忽然抬眼,闲闲开口:“做工倒是精巧,给我看看。”
三个丫鬟里,阿措是唯一认得他的,闻言不敢耽搁,连忙双手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