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妤这才拿着几张图纸仔细对比了一下, 还没看一会儿,又听得哥哥吞吞吐吐道:“还有一事,我想问问你。”
姜妤头也没抬:“什么事呀?”
崔慎微思来想去,觉得也不能直接问妹妹和太子的关系,于是琢磨了好一会儿,方才道:“你如今已及笄,可有心上人?”
在大邺,女子十四五便可相看夫家,定下亲事,十六七是正好嫁人的年纪。
姜妤闻言,捏着图纸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哥哥这样问,是裴肃和他说了什么?
她要怎么说?
她确实喜欢裴肃?
不行。
她的确是觉得裴肃很好,也很感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帮过她,但是她和裴肃……?
她连想都没想过。
裴肃那样的人,就应该配全天下最好的姑娘。家世性情,品貌才学,都要最好的才行。
而她,倘若不是姜明佩有心算计她,恰巧与阴差阳错出现在侯府的裴肃遇上,他们说不定这辈子都不会产生交集。
她小心翼翼地抚平图纸边角上的褶皱,轻声问道:“哥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崔慎微咬了咬牙,直说道:“这两日与我一同的年轻公子,你认得他吗?”
姜妤迟疑着点了点头。
崔慎微不知两人此前的渊源,只觉得姜妤就算认得他,也未必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犹豫许久,还是没有说破,只道:“我看他似乎对你有意,所以想知道你怎么想。”
“哥哥觉得你们不合适,阿妤,你嫁给他,将来路恐怕不好走。但你若是认准了他,哥哥和爹……”
姜妤听到这里,心下终于松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
她点了点头:“哥哥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对他……”
她觉得哥哥想错了,裴肃怎么会对她有意。
他无非是觉得她有点意思,或者将她当成了一个普通朋友而已。
她声音低低地道:“我对他,并无情意。”
崔慎微也松了口气。
那就太好了!
姜妤说完,便将第一张图纸递给他:“我觉得这院子原来的样子就很好,不必改了。至于花木,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哥哥安排就好。”
崔慎微对此也早有设想:“那就种些应时的花草,待到过了季节,再让花匠栽新的。”
“堂前最好是栽些芙蓉牡丹之类,看着热热闹闹的,院墙边则种竹柏,清丽俊逸,檐下植芭蕉,清凉生幽,”他思忖了一会儿,道,“既然你不喜欢院子里有池子,那就放一只瓷缸,里头种些莲花菖蒲,下面养几只小锦鲤。”
“当年娘亲给你取名阿妤,便是因为你五行缺水,我想着,你院子里还是要有水才好。”他说完,又看妹妹,“但你要是不喜欢,那就不放了。”
姜妤笑道:“我觉得放只瓷缸种莲花养小鱼很好玩呢。”
她说完,顿了顿,声音很轻地问:“我的名字,是娘取的?”
崔慎微摸了摸她的头:“是啊,爹娘原本想给你取慎瑜两个字,从慎字辈,瑜是握瑾怀瑜的瑜,望你如美玉,温润清澈,质坚而纯。后来拄月山上的道长说你五行缺水,于是娘才给你改了现在这个妤字。”
他说完,许久没见着姜妤说话,低头看去,才发现小姑娘不知怎么哭了起来。
她甚至没有哭出声,若非手里的图纸被打湿,崔慎微兴许都不能发觉。
“阿妤、你……”他唤了声她的名字,语气里带了几分手足无措的意味,“你哭什么?”
姜妤摇了摇头,抬起盈润清亮的一双眼睛:“我就是太高兴了。”
“原来这个名字,是娘给我取的。”
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前,她一直为拥有这个名字感到难过。她那时虽然年幼,但已经能察觉出来,魏氏不喜欢她。后来再看姜明佩和自己的名字,前者按字辈取名,她却只得一个单字,更觉得这个名字是魏氏不喜欢她的佐证。
过去的很多年里,她一直在想,为什么她的名字里不能有一个“明”字。
后来知道了自己不是姜家的孩子之后,她偶尔也忍不住会想,如果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爹娘身边,那她会叫什么名字。
现在她知道了。
原来阿妤,就是娘给她取的名字。
崔慎微正想说点什么,却在此时,身边的小厮匆匆赶了过来,附在他耳边道:“盛家出事了。”
崔慎微面色一变,匆匆对姜妤道:“我有些事要处理,等忙完了再来看你。”
姜妤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去之后,方才转身进了院子里。
见着她回来,崔织鸳放下手里的话本,笑眯眯地道:“我还没见过堂哥这样,昨日才来找过你,今日又来,简直像怕你飞走了似的。”
她说完,又点了点头:“不过我若是堂哥,只怕会比他更紧张!”
想想吧,好不容易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妹妹,结果妹妹一转眼已经长大到可以出嫁的年纪了,做哥哥的,还不得整日像防贼一样提防着外头的那些公子哥儿啊?
本来清河崔氏就是一块好大的金招牌,没过两天定京城里所有世家高门又都会知道,崔氏嫡支走失多年的二小姐回来了,到时候那些上门求亲的人,肯定要把崔家门槛都踏破了。
也难怪堂哥会放心不下。
姜妤听见她的话,好奇道:“堂姐与兄长……?”
她只知道定北侯府与父亲关系算得上亲近,旁的再多却是不清楚了。这会儿听了堂姐的话,她才忽然意识到,哥哥或许与侯府也十分亲厚。
崔织鸳见她有兴趣知道堂哥的事,于是放下话本,同她道:“大概是因为小时候你不见了的事,他看起来总是冷冷的——也不是一眼能看出来的冷淡,就是,哎呀!”
崔织鸳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怎么说:“就是,他看着你的时候是在笑着,说话也和和气气的,从小就端着世家子弟的气度,但是你一和他挨得近了,你就会发现,他其实根本就不爱搭理你。”
“那时候我也小,还为这件事伤心了好久,总觉得他不喜欢我,但他有时候又会看着我出神,去参加别的府上的宴会也是,他不喜欢和别人玩,但常常把目光放在两三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身上。”
“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你不见了的缘故。”
她托着腮,拉长了声音道:“后来他就一直这副不温不火的样子,总是笑着,看得人心里恼火。好在如今身上总算有了两分人气。”
姜妤听得心里难过极了。
见她眼眶红红,鼻尖也红红的,崔织鸳顿时不敢再说,连忙换了个话题,说起了之前侯府办花宴的事。
她总觉得,她欠小堂妹一句正式的谢谢,正好便趁这个机会补上了。
“听说后来那个狗男人到底还是娶了虞施施,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权且祝他们天长地久吧。”
这样就不会迫害旁人了。
姜妤心里一动,为她高兴的同时,又想到裴肃。
她低着头,望着茶盏里缓慢舒展开的新绿的茶叶,轻声道:“堂姐,我有件事想请教你。”
她觉得堂姐阅话本无数,再者有些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问问堂姐的看法,怎么也好过她一个人瞎琢磨。
这样想着,她开口道:“我……有个朋友,因为种种原因,迫不得已要让一位公子以为她心悦他,后来那位公子果真也觉得她对他情深不渝。但现在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谎言,你说,她该怎么办才好?”
崔织鸳重重拍了拍桌上的话本:“这事你问我就对了,以我博览群书的经验,这事很简单,不理他就行了。”
“男人嘛,凭他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其实都一个样,你不理他,他自然心就淡下去了,再往后,也就不会再记得你那个朋友了。如此她的烦恼不就迎刃而解了?”
姜妤“啊”了一声。
“这么简单?”
崔织鸳点头:“就这么简单。”
她怕堂妹觉得她是在胡说,绞尽脑汁想了两句诗给她举例论证:
“《诗经》里说得好呀,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男人本来也没几个长情的,这年头,这世道,好男人简直是凤毛麟角。你说的那位公子,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
第44章 心冷
姜妤将崔织鸳的话记在了心里, 便不再困扰这个问题,开始开开心心地和她一块儿看起话本来。
她在风荷园里过得惬意,殊不知此刻的定京城里, 已经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先是盛家的公子晨起出门,半个时辰后便被人发现死在了河里;然后是大臣们联名上书, 弹劾魏璋纵容族人仗势欺人,侵占良田,残害百姓,目无尊法;再是披麻戴孝的女子敲响了登闻鼓, 状告秦王……
一时之间, 定京世家之内, 几乎人心惶惶, 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然而最惶恐的,当属魏家。
平心而论, 魏家被弹劾的事其实可大可小, 这点事放在世家权贵中十分常见。谁家都会有那么几个仗着家族混吃等死的东西, 整日不是斗鸡遛狗,就是寻欢作恶,然而魏家今日却被人单独拎出来弹劾,这其中的意味便很有些耐人琢磨了。
魏璋开始想,是不是他在朝中得罪了什么人, 但他身处户部,平日里打交道的人堪称纷杂,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什么头绪。
老太爷又已经是久不理事了,被弹劾之后, 他不过被罚俸半年,圣上的意思也很明显:小惩大诫。他不敢拿这事去烦扰父亲。
再一想到落水而亡的外甥, 魏璋更觉头疼。
他的妹妹好不容易在盛家站稳了脚跟,如今却出了这档事,只怕往后在盛家,她会更艰难,且不提本就对她不满的老夫人,单是底下的几个庶子,就够她伤脑筋的。
除非她能再生一子,或者索性挑个有几分资质又好拿捏的庶子亦或者旁支的孩子记在名下。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来报,说是姜家下人求见。
他皱了皱眉,快步走出去,心里隐隐想道,难不成是姜家也出了什么事。
“大爷!”魏婳身边的陪嫁嬷嬷正急得在花厅里打转,她怎么也没想到,二小姐竟然会是那样的身份……见着大爷来,她连忙急声唤道,又屈身行了一礼,紧接着便道,“奴婢是奉夫人之命,前来告知大爷,昨夜、昨夜清河崔氏,崔慎微亲自登门……”
她打了个哆嗦,继续道:“说是二小姐实是崔家十几年前走丢的嫡小姐……”
魏璋眉心皱得更紧:“那就让他领回去,这算什么要紧事?”
“可是、可是……”嬷嬷支支吾吾地将早前自家夫人与盛夫人的谋划说给他听——这些事情魏婳原本不想让哥哥知道,但是事已至此,她怕自己不说,反而会让他们陷入更被动的境地中。
魏璋心头一震,面色变得难看起来,他本就瘦削威严的脸上,纵横的沟壑好像变得更深了些。
“真是……!”他顿了顿,终究没有骂出什么难听的话,毕竟是自己的妹妹,尽管他觉得她们简直愚蠢到了极点。
如果换做是他,一定会布置后手,留下人在暗中盯着,若是生了变故,便径直找机会将人杀了就是。到时候死无对证,她们还是清清白白的世家夫人。
何至于会像现在,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说,还要提心吊胆地提防着对方的报复。
是的,现在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姜家与魏家出事,与崔慎微脱不了干系。
“你家夫人呢?”
他忽然问道,神情古怪地看着嬷嬷:“她没出什么事?”
嬷嬷被他看得身子一颤,豆大的泪珠忽然从眼眶中滚落下来,她打了个寒颤:“昨天夜里……崔公子带着另一位公子上门,临走之前,那位公子说给夫人带了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魏璋追问。
嬷嬷咽了咽口水,回想起昨天晚上的情形,她神情惊恐地答道:“……是人头……周妈妈的人头……”
魏璋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方才哑声道:“那你家夫人呢?她现今如何?”
果然,盛家与魏家出了事,姜家则是悉数应到了妹妹魏婳身上。
嬷嬷摇了摇头:“夫人不太好……昨天夜里就没敢闭眼……今天也是,时而清醒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