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钗上方,是一支做工粗糙的镀银素簪, 簪头雕成了梅花的形状, 看起来勉强也算秀美, 但着实与她格格不入。
裴肃掩在袖底的手微动, 但很快,他按下了为她摘掉那支簪子的想法。
他乌沉沉的眸子轻转, 在心里想, 她会生气。
他不怕姜妤生气。
但他不想看到她生气。
“七公子。”姜妤轻声唤他。
裴肃低头看她, 轻笑一声,懒散道:“站了小半个时辰,现在才看见我?”
他顿了顿,又挑眉:“嗯?姐姐?”
姜妤张了张嘴。
又闭上。
哪有小半个时辰那么久。
而且,好端端地, 他做什么叫她姐姐!
就算听不出裴肃语气里的调笑之意,单凭直觉,她也觉得这个称呼有问题。
她鼓了鼓脸,声音低低地控诉他:“你、你别那么叫。”
不等裴肃说话, 她又接着道:“谢谢你送的兔子。”
裴肃舌尖顶了顶上颚,冷沉沉的眉眼微微弯了弯:“你知道是我送的?”他很快又皱了眉, “现在才说谢,是不是太晚了?”
姜妤面上显出难色,抿着唇,声音闷闷地和他道:“对不起。”
她也觉得自己做错了。
裴肃原本只是想逗逗她,却没想到她这么认真地和他道歉,顿时“啧”了一声:“算了。”
他说完,姜妤便看见许多下人抬着桌椅床榻等许多东西,从外头鱼贯而入。
她踮起脚尖,越过裴肃的肩头看了会儿,发现看不出什么门道后,便很快放弃。没过多久,府里的管事匆匆跑过来,朝她行了一礼,而后看了一眼身边的年轻公子,方才拱手道:
“小姐,门外来了许多店铺的伙计,说是祝公子从他们铺子里买了东西,让人送到咱们府上……”
这话就是让姜妤拿主意的意思了。
一方面之前崔元藉和崔慎微都交代过下人,往后府里的事都由小姐做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据伙计们说,这些都是祝公子送给小姐的乔迁礼。
姜妤望向裴肃,目光里带着询问的意味。
裴肃对上她的目光,淡声解释:“路上遇着那两个小孩儿,答应带他们来见你,又想着你新搬回崔宅,也算乔迁,不好空着手来。”
他语气也疏淡得像今日的天光,好似这么多东西,对他而言十分地无足轻重,他只是随手送给她,而她完全可以没有负担地收下。
姜妤有些困惑。
他对谁都这样好吗?
在明知对方喜欢他的情况下,不仅不避着,反而会数次相帮,会送礼物,会给那个人写美好的祝愿。
她认真地看着他,试图从他冷峻昳丽的眉眼间看出一点他的心思。
但她看不出来。
“怎么了?”裴肃垂眼,“看我做什么?”
姜妤语气犹疑:“没什么。”
她偏过头,对管事道:“让他们送到揽月园吧。”
左右她收下的东西,哥哥都会以另一种方式还回去。
管事应声下去。
裴肃笃定道:“明明就有。”
见她不想说,裴肃也不多问,转了话锋道:“带我去看看兔子。”
姜妤点了点头,将他带到揽月园旁边的小亭子里,又让行香去把兔子抱过来。
小兔子被揽月园里的人养得很好,刚送过来时还有些恹恹的,这两天却有精神多了。
姜妤从行香怀里把兔子接过来,抱给裴肃看:“它一开始过来的时候,被关在笼子里,看起来好可怜,喂它嫩嫩的青草它也不吃。”
“后来呢?”裴肃伸手戳了戳小家伙粉粉的鼻尖,便见它耳朵动了一下,他捻了捻指尖,眼眸低垂,又开始戳它粉嫩嫩的鼻尖。
姜妤道:“后来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把它放了出来,然后用旧衣服给它做了个窝,窝边放着水碗和装着青草的盘子,它也不动。”
说到这里,她长舒一口气:“幸好第二天我醒来就发现它喝了水,还吃了草。我猜它应该是在笼子里关太久,生病了。”
她说完,才发现裴肃的手指一直在戳兔子的鼻尖,它戳一下,软趴趴地卧在她怀里的小兔子耳朵就动一下,看起来怪可怜的。
见不得裴肃这么欺负一只小兔子,她默不作声地往后挪了挪身子,离裴肃远了些。
等裴肃下意识再动指尖时,就发觉自己戳了个空。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改了原本的主意,对姜妤道:“那就好,你好好养着它,我过两日再来看它。”
姜妤脸色一垮,下意识反问:“过两日还来?”
裴肃冷脸看向她:“怎么?你不想看见我?”
姜妤乖巧地摇了摇头,将怀里的兔子往前一送:“我就是觉得、觉得你这样奔波太辛苦了,不如你还是把这只兔子抱回家去养吧。”
裴肃不紧不慢地笑着点了点头:“行啊,我今天就带回去,剥了它的皮做成披风,然后再让厨子拿去做红烧兔肉。你喜欢吃吗?到时候做好了我让人也给你送一份过来?”
姜妤瞪圆了眼睛,紧了紧抱着兔子的手,飞快地把它带回怀里。
她从善如流地改口:“我觉得它就放在我这儿养挺好的。”
裴肃冷哼一声,淡淡看着她,眉眼间却染上几分愉悦的意味。
姜妤在心里估算着日子,裴肃都在侯府待了一个多月了,怎么想都应该快回宫了吧?
等他回宫之后,他们应该就不会再这样常常见面了。
这样想着,她试探着开口:“你也在侯府住了不长时间了,打算什么时候回祝家呀?”
她虽然是在说祝家,但他们都知道她真正的意思,是指皇宫。
裴肃面色微顿。
临岳已经在回京的路上,至多半月,他的确也该回东宫了。
他淡淡笑了笑:“不必担心,即便回去,往后我也会常来看你。”
姜妤愣了愣。
她、她不是这个意思呀!
她在心里想了许久,觉得要么还是直接和裴肃说清楚算了,或者想个什么法子,总之……总之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让裴肃对她的误会越来越深。
况且,错误的事情,本来就应该回归到正确的轨道上去。
但是她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想要开口,却又总是在对上裴肃眉眼的一瞬间泄气,一肚子话到了喉咙又被吞回肚子里。
这么一来二去好几回,即便裴肃是傻子,也能察觉出不对了。
况且他不是。
他懒洋洋地开口,问道:“吞吞吐吐半天了,想说什么?”
姜妤原本一直在做心理准备,现在被他一打岔,不仅准备失败,连自己想说什么也都忘记了。
她支支吾吾好一会儿,忽然急中生智道:“我听说……听说秦王失足掉下山崖,生死不明,这是真的吗?”
她已经知道了那天在妙华寺里的人是秦王,后来即便父亲和兄长怕勾起她不好的回忆,严令禁止下人不准在府里谈到此人,但毕竟这事太大,眼看又快到太后千秋,莫说崔家,就连定京城的街头巷尾里,也多的是人议论。
甚至不用她刻意打听,只消出门走一圈,自然便知道了这个传闻。
一开始她问这个问题只是无心之言,然而等真正问出口后,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其实问对了人。
且不说那天是裴肃从秦王手里救下了自己,单就裴肃的身份,便注定了他知道的事情,会比旁人多得多。
裴肃撩起薄白的眼皮:“不是。”
不等姜妤开口,他又道:“如果我说他被我杀掉了,你会不会怕我?”
他乌沉沉的眼眸眨也不眨地盯着姜妤。
姜妤懵懵懂懂地“啊”了一声,“我为什么要怕你?”
“他想对我动手,你杀了他,就是帮了我。我应该谢谢你才是。”
她声音软软的,正捧着一盏牛乳茶在喝,茶盏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两只眼睛。
整个人看起来乖得不像话。
裴肃探究地看向她黑白分明的眼眸,发现那双清亮盈润的眼眸里,的确没有丝毫惧意。
他终于意识到,她说的是真话。
他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
在这一刻,他想,就算没有之前的事,就凭这一句话,他也会喜欢上姜妤。
原来无论如何,他都会喜欢上她。
因为不会再有人像她。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姜妤捧着茶盏,摇了摇头,等她喝完了牛乳茶,又想起阿措和自己说过的话,连忙道:“你之前是不是借着送礼物的名义,吓了母……姜夫人好大一跳?你送了她什么?”
裴肃仍旧笑着,他看着姜妤,眉眼微弯,本就昳丽的容色,此刻更显出几分迫人的灼艳来。
他说:“虫子。”
“我送了她一盒虫子。”
姜妤皱眉。
真的吗?
这么简单?
那她下回见着魏婳,也要给她带只虫子。
裴肃说完,又问她:“你先问我,又问秦王,再问魏婳,问来问去,怎么不为你自己问一问?”
她就不担心等他回了宫里,彻底将她这个人抛诸脑后?
姜妤茫然地看着他。
她没说话。
但裴肃从她的神情里读出了她的意思:“难道我应该问些什么吗?”
第47章 求见
裴肃拽了拽兔子耳朵, 眼眸低垂,好似浑不在意般道:“待我回家,家里人恐怕就要给我说亲了。”
“你觉得, 我娶个什么样的女子比较好?”
姜妤愣了愣。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得身后传来兄长的声音:“自然要家世最好, 品行最好,才学最好,相貌最好的女子。”
她转过头,低低唤了一声哥哥。
崔慎微看向她, 面色略微柔和了一下, 点了点头, 又看见她怀里抱着的兔子, 和放在兔子身上的那只,属于裴肃的, 骨节分明的手。
他面上神情倏然冷了下去, 却依旧克制着心里的怒气, 只温声道:“阿妤,我方才过来时见着阿鸳了,她正找你。”
姜妤抱着兔子就想起身,却又有些犹豫地看了眼裴肃。
裴肃散漫抬眼,望着崔慎微, 唇边带笑,只是那笑里又掺了点冷意。
他重又看向姜妤,嗓音清琅:“无妨,你去便是, 想来你哥哥也有话要和我说。”
姜妤这才抱着兔子,回了揽月园里。
她走后, 崔慎微便上前,恭谨地向裴肃拱手行了一礼,口中唤道:“殿下。”
他在提醒裴肃的身份。
他说完,又紧接着道:“舍妹刚回崔家,对外还未公布身份,微臣想,等过段时日,便由家父带着舍妹回清河一趟,既是让舍妹认祖归宗,也是让清河世家认一认崔家的嫡小姐。”
崔慎微面白如玉,目若春水,向来是君子端方的模样,如今说的这番话也挑不出错处,字字在理。
然而裴肃却知,照崔慎微的心思,恐怕让姜妤回清河认祖归宗是假,想避开他才是真。
他端起茶盏,饮了口冷茶,慢声道:“何必如此麻烦。认祖归宗,倒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左右以你们父子如今的身份地位,在崔家里,还能有人敢反对你们?”
崔慎微对此早有预料,他点了点头,没有和他争论这事,只接着方才的话道:“话虽如此,但阿妤毕竟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家父的意思是,她最好还是嫁在清河。毕竟往后家父长在清河,若是刚认回来的女儿没养两年又要远嫁他乡……”
他叹了口气,面有忧色:“只恐家父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裴肃冷笑:“那你们倒是舍得。清河那些世家子,但凡有点能耐的,哪一个不是卯足了劲想往定京迁,留在清河的都是些什么货色,不必孤说你也清楚。你们想给姜妤说那样的亲事,倒不如放她绞了头发当姑子去。”
——这话说的也是。
清河再好,终究不比定京。那些世家公子们,自幼经受家中教导,哪一个不曾想着出将入相,匡扶社稷,做天底下一等一的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