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佩仍旧站在那里,面色惨白,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瞬就要跌坠到地上。
姜妤冷眼看着她,回想起记忆中裴肃高高在上的姿态,和阿鸳姐姐借给自己看过的一摞话本子,很淡地笑了一声,道:
“姐姐,我若是你,在母亲出事后,是绝不会踏足崔府的。没了母亲与魏家,你现如今在侯府里,唯一能倚仗的,只有肚子里的孩子了,不是么?”
她说完,姜明佩便立时如惊弓之鸟看向她,而后便就跌撞着出了厅堂,竟是一刻也不敢多待。
她确实怕极了姜妤会对她的孩子下手。
诚如姜妤所言,她如今在侯府里,唯一能倚仗的,也就只有这个孩子了。至于父亲……
父亲嫉恶如仇,她根本不敢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主位上,眼见着姜明佩终于离开的姜妤总算长出一口气,她懒懒散散地瘫在椅子上,整个人仿佛没骨头似的,浑身都软塌塌地陷进椅子里。
她伸长手,在椅子边晃了晃,拉长了声音叫行香:“好姐姐,快给我倒盏茶,说了这么多话,快渴死我了!”
一旁的小蛮还没反应过来,满脸惊奇:“小姐方才好威风,我和阿措都看得呆了!”
姜妤捧着茶盏,眨了眨眼:“是吗。”她转过头,一只手抚上胸口,喃喃道,“我也是第一回,现在心都还跳得好快。”
“不行!”她“蹭”地站起来,“我要给阿鸳姐姐写信,问她再借两本话本,万一以后姜明佩再来找我,我也好拿出今天的气势!”
她说着便急急忙忙出了花厅。
听见一阵忙乱的脚步声渐远后,屏风后的裴肃和崔慎微方才显出身形。
方才听了她们的一番对话,崔慎微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妹妹在姜家竟然过得这样辛苦。
甚至姜明佩还打过那样的主意……
他无心再和裴肃多说,失魂落魄地往外走,一面在心里难过,一面又想,明天得让御史台的那几个言官,再多上几本参齐今毅的折子才好,最好把他参得家破人亡,才能解他心头之恨。
裴肃却是早就知道了这回事,甚至当初还是他亲自将白氏带到了侯府,是以并不如崔慎微一般伤怀。
回想起方才的事,他只觉得遗憾。
平日里总摊开肚皮的小刺猬罕见地,张牙舞爪地竖起了全身的刺,他却没能亲眼见着。
实在值得遗憾。
第49章 生气
离开崔家后, 裴肃便回了昭德侯府。
听说他回来,姜明佩犹豫再三,决定去扶松苑找老夫人。
为着齐今毅的事, 她实在忧心急了。
她固然恨齐今毅接了白氏回侯府,可是女子在家从父, 出嫁从夫,如今她唯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齐今毅了。是以眼看着他被搅进了贪污军饷的案子里,她如何能不着急?
“……我听闻你方从崔家回来, 怎么又来了我这儿, 是有什么事?”扶松苑里, 老夫人正用过了参茶, 一边用丝绢的帕子按了按唇角,一边温声问儿媳。
虽然崔家还未向外公布姜家二小姐就是他们家里走失多年的小女儿, 但对此事, 该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了。
对此事, 老夫人自然十分乐见。
姜妤既养在姜家十几年,如今又成了崔家的女儿,往后他们齐家与崔家,便也能攀上几分交情。
这是百利而无一弊的好事。
思及此,她又问道:“你妹妹在崔家, 一切可都还好罢?我记得去岁二郎给我送了几匹烟水缎,我放在库房了,如今想来,那颜色正适宜你们姐妹这般青葱的年纪, 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到雁园,你给你妹妹也送两匹过去。”
姜明佩低垂着眉眼, 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好”字,又低声谢过了她,接着道:“母亲,夫君他如今停职家中,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况且儿媳听说……大理寺那帮人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饿鬼,若是他们打定主意要给夫君安个罪名……”
说到这里,她悄悄抬眼,见婆母脸上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她心下微突,不敢再试探,连忙接着先前的话道:“儿媳是想,既然七公子在府上暂居……能不能请他,从中斡旋几分?”
她想祝氏七郎虽然如今没有官身,但毕竟出身祝家,又自小受祝老太爷教导——祝老太爷如今纵已隐退,但毕竟曾是帝师,手里头攥着的人脉不知凡几,祝七得他教导,自然也继承了那些资源,若是有他帮忙,那这桩祸事岂不就能消弭于无形之中了?
老夫人听她说完,目光也从窗下影影绰绰的花影里移到了她身上。
她打量着这个儿媳,心中隐隐有几许不耐烦。
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儿媳竟是个这般蠢笨的东西,这么些日子了,她竟是半点看不出来她对鹤园的避讳,还当鹤园里那位是祝家的公子?
再者,今毅也是她的儿子,眼下出了事,她这个做母亲的焉能不心焦?若是有法子,她自然会去筹谋。但鹤园那边,又岂是能轻易劳动的?
她当然是殿下的姨母。然而在人情之上,更有尊卑。
但这话自然也不能与姜氏说。
她笑了笑,温声道:“我知道你一心为今毅着想,但是明佩啊,七郎他如今尚未入官场,唯一能凭借的,不过是我父亲那几分薄面。父亲如今已经告老还乡,又有多少人能看着这几分薄面,为今毅说话呢?”
“至于今毅的事,你也不必着急。大理寺如今还没给他定罪,若是咱们这么快就急巴巴地四处请托,岂不显得我们心虚,反而坐实了他的罪名?”
她在心里思忖着,殿下毕竟就在侯府,侯府发生的事,他定然都看在眼里,若是这时候府上乱了阵脚,总归不好看,说不定到时候还会给他留下结党营私的印象。
为尊者,最忌讳底下人拉帮结派。
姜明佩却听得心下冷笑。
说什么请托心虚,无非就是不心疼长子罢了。
然而他们不着急,她却是没法不着急。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桩祸事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人在做推手。
便是为着自己与腹中的孩子,她也绝不能坐以待毙。
但她终究没有表露出来,只低头弯唇笑道:“母亲说的是,是儿媳关心则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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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进了五月,楚邺两军鏖战数月,这月初四,边北郡终于传回信报,邺军大捷,逼退楚军三十里,随后楚帝不得已修书求和。
与此同时,被邺帝派往边北抚慰犒赏三军的太子殿下,还有两日,便要抵达定京。
裴肃低下眼眉,打燃火折子,将军中送来的密信凑近火舌,直到纸烧成灰,落到铜盆中,方才抬眼,看见临渊从院门外抱了一捆艾草进来。
他挑了挑眉,想起来明日是端午。
往常在宫中时,提前好几天,宫人们就要开始在空闲的时候坐在门槛上或者院墙下的树荫里,开始用五色丝线编百索,然后系在手腕上。
每每到那时候,他就知道,再过不久就是端午了。
今年在侯府里,没见着丫鬟们编百索,他险些忘记端午这回事。
正在这时,临渊到了书房外,将艾草挂在门边后,又道:“公子,方才来送艾草的婆子说,明日老夫人要在扶松苑里设宴,请您午时过去。”
裴肃淡淡道:“去回了那边,就说我明日有事,不过去了。”
寻常人家的端午宴,都是一家人围坐一块儿闲话家常,他一个外人,掺合进去,谁都不自在。
临渊对此并不意外,应了声是,便又往外走。
裴肃立在窗前,看着院外的榴花,艳色泼天,一片煌煌的红,忽然想起姜妤。
那天她在杜鹃丛中,仰起脸朝他笑时,眉眼也如这榴花一般,灼人心魄。
再有两日他就要回宫,往后便不能时常与她相见,总要与她说一声才好,免得她胡思乱想。
但明日端午,是她回崔家的第一个节日,她定是要与父兄在一块儿的。
思来想去,今日竟就是最适宜的时间。
崔府里,姜妤正与丫鬟们坐在一处做荷包。
四月底她一直忙着与管事商定送去各家的节礼单子,按照远近亲疏,家世高低,分别列了七八张单子让底下人去采买,到了五月,又要与管事一同核对别家送来的节礼。
尤其像定北侯府与谢家这样,与崔家本就交情匪浅的人家,知道她的存在,为表心意,于是在送常规的节礼之外,又另添了几样贵重的物件,与节礼一块儿送过来,如此便要分开清点,哪些是入府库,哪些却是要入私库。
这些日子她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也就是这两天才得了空闲,有时间戳一戳荷包。
装荷包的香料是行香与摇红早就备下了的,是切成茸的菖蒲、艾草、紫苏等香药混杂在一起,堆在漆成梅红色雕花蝶纹的黄花梨木匣子里,散发出淡淡的清苦味道。
姜妤预备绣三只荷包,给父亲,哥哥和阿鸳姐姐。
之前拟节礼单子时,崔织鸳也帮了她不少忙。
孰料她才动了两针,就听见有什么东西砸在窗棂上的声音,她吓了一跳,皱着眉推开窗,却看见裴肃抱着一捧花木从院墙下跳下来。
她顿时瞪大了眼睛,望着裴肃语无伦次地开口:“你……你怎么……!”
她又想斥责裴肃这种登徒子行径,又想问他怀里抱着的是什么东西,又担心他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会不会伤到腿。
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裴肃长眉微挑,见她红着脸,又急又气的模样,淡声道:“走大门太麻烦了。”
等下人通报麻烦,让崔慎微知道也麻烦。
姜妤嘴巴张了张,小声嘟囔:“那也不能这样呀!”
裴肃语调散漫:“那你往后来找我,也这样不就行了?”
姜妤想说那怎么一样!况且她也不会去找他。
但看着裴肃的神色,她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他根本没把这当一回事,既然这样,她说了也是白说,还不如省些口舌。
也就是这时候,她才看见窗下的一截桃枝。
想来方才他就是拿这个砸的她窗户。
她鼓了鼓腮,正要说话,就看见裴肃将怀里的一捧花木递到她眼前,闲闲道:“顺手买了些,想到端午快到了,正好给你送来。”
姜妤这才看清楚那一捧花木里有桃枝,柳枝,葵花,菖蒲,还有一小把青绿的艾草,都是这时节街上常叫卖的东西,高低错落地被一根红绳扎在一起。
她犹豫了一会儿,接过花木,又问裴肃:“你来……就是为了给我送这个?”
裴肃“啧”了一声,懒懒散散道:“自然不是。”
他越过姜妤,径直去到窗边,伸手捞起一只荷包,对姜妤道:“是为了讨你欠我的谢礼。”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勾着深青色的丝绳,朝姜妤晃了晃。
丝绳底下坠着的荷包也跟着晃了晃。
姜妤“哎”了一声,就要去抢,又急急道:“还没做好呢!”
荷包上还插着针呢。
裴肃笑着“嗯”了一声:“不急。”他将荷包递还给她,“那你慢慢做,做好了再给我。”
“这个不行!”姜妤又连忙道,说完她又想起来在妙华寺里裴肃给她挂过的那只木牌,她想了想,声音软下来,“你、你换一个谢礼吧,这个要送给别人的。”
她一共就做了三个。
自己都没有呢。
裴肃被她盈润明亮的眼睛巴巴地看着,心里却忍不住生气。
“你单想着送给旁人,就没想着要送给我?”
姜妤振振有词:“以前、我以前不也给你送过荷包吗!”
虽然那荷包是阿措绣的,但也是她送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