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房门,崔元藉望着儿子紧张的眼神,重重点头,沉声道:“是你妹妹。”
裴肃依旧是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们:“就因为她手上的痣和花生?那以后若是再出现一个手上有痣,不能吃花生,和崔夫人长相肖似的姑娘,也是你们崔家的女儿?”
崔元藉望向他,温声开口:“在来之前,臣去了江北一趟。”
姜秉明此时正在江北赈灾。
“昔年家母病重,崔家乱作一团,臣须赶回清河侍疾,便与拙荆自定京分道归家……臣带着微之骑快马到邶都,而后改道衢北,拙荆则带着女儿乘船下淮阴……”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压住心底的悲意,而后看向崔慎微,缓慢道:“淮阴一带向来水匪猖獗,为此我特地派了一队人马护送你母亲和妹妹,却没想到,随行的护卫中竟有人与水匪勾结。”
“你母亲带着妹妹逃亡之际,遇见了姜秉明。阿妤,便是你母亲在临终之前,托付给他的。”
其实在见过姜秉明之后,他就确定了,阿妤一定是他和惠琴的孩子。
只是他想着,还是要亲眼见过才好。这才有了今日。
崔慎微抿唇,神情悲痛。
他一直以为,母亲应当尚在人世。却没想到,如今虽然找到了妹妹,然而他与母亲,竟是天人永隔了。
他还记得母亲会做好吃的糕点,常常喜欢生气,但每次他一认错赔罪,她就又会搂着他,给他读诗,教他认字,每回出去,回了家里都会给他带些小礼物,有时候是面人,有时候是一串糖葫芦。
可是妹妹呢。
母亲出事那年,她还那么小,她还记得母亲吗?
正在众人相顾之际,门忽然从里面被打开。
姜妤醒了。
她看了看崔慎微与崔元藉,然后看向裴肃,眼巴巴地望着他:“我身边的婢女呢?你有没有见到?”
她的父兄都在这里,她却第一时间只想找他。
虽然不合时宜,但这个认知还是让裴肃心里生出了些隐秘的欢喜。
他温声道:“在隔壁房间,应当还没醒。”见姜妤就要皱眉,他解释道,“只是中了迷香的缘故,不必担心。”
姜妤点了点头,又看见阶下院子里的两个男人正眼也不眨地望着她,他们的目光里装盛了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她只是看了一眼,就感到一股难言的悲伤,在她心里悄然散开。
她收回眼神,仍然望着裴肃。
裴肃也看着她:“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姜妤摇了摇头,小声问他:“他们是什么人啊?”
裴肃语气懒散:“无关紧要的人。”见崔慎微面上隐有怒色,他方才笑了一声,看向姜妤,神情郑重,“姜妤,我有话同你说。”
姜妤懵懵懂懂地“嗯”了一声。
她刚睡醒,神情有些迟钝,眼睛湿漉漉的。
好乖。
裴肃掩在广袖下的手动了动,想揉揉她柔软的发顶,但是为数不多的良心制止住了他。
崔家父子俩还在这儿呢。
他总不好在这时候刺激这两个人。
他轻咳一声,道:“我们进去说?”
这样一副自然地将他们排除在外的姿态,看得崔慎微简直眼酸。
那可是他的妹妹!
然而崔元藉却只是看着姜妤。
她看起来太瘦了,这些年也不知道在姜家过得怎么样。
姜秉明自然是拿她当亲生女儿对待,但是魏婳……想到儿子说过的事,崔元藉便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她也有女儿,怎么能对他的女儿下得去这样的手!
房间里,裴肃思量了一会儿措辞,道:“我母亲与父亲是青梅竹马,两人成婚之初,恩爱非常,只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年,我父亲迫于压力,不得不纳新人。”
“我母亲是家里的小女儿,自小被养得天真烂漫,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从未想过我的父亲后院里,会有除了她之外的女人。”
“起初她会和父亲争吵,两个人吵得声嘶力竭,抛开身份与体面,总是撕扯得很难看。后来她终于意识到,没有用。她做什么都没用。”
裴肃虽然笑着,但眉眼间都透露着一种浑不在意的冷淡劲儿,好像说的是旁人的事。
他继续说:“她好像一夜之间想开了,或者说死心了。再也不和我父亲争吵,甚至连见也不肯再见他。爱屋及乌,恨之亦然。从那之后,她对我也就只剩下厌恶与恨。”
姜妤沉默地望着他。
窗外疏竹的影子落在她脸边,竹影明灭间,裴肃看见她眼底涌出泪意。
晶莹剔透。
像晦暗的海底,一簇莹莹的珍珠散发出柔和的光亮。
她在心疼他。
意识到这一点,裴肃顿住。
好像被小狗茸茸的尾巴蹭了一下,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心有过如此柔软的时刻。
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
分明前不久还受了那么大的惊吓,现在却仅听着这些只言片语就又开始心疼旁人。
这么傻,如果不是遇到他,真不知会被人骗成什么样。
然后他望着她,道:“说了这么多,姜妤,我的意思是,即便是父母子女,也不一定能有长久的缘分。缘分若是尽了,尽管不曾阴阳相隔,但终究也做不成寻常人家那样的父子母女,反目成仇,相看两厌的,比比皆是。”
“譬如我与家母,譬如你与魏婳。”
姜妤眼睫微颤。
“今天的事,”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其中也有魏婳的手笔。”
“但是值得庆幸的是,她不是你娘。姜妤,你的父兄现在就在外面,你想和他们说说话吗?”
父兄?
姜妤咬唇,红着眼眶开口:“他们……真的是我的父兄?会不会是认错了人?”
那位追着裴肃找到姜家庄子上,对她说可以叫自己微之的公子也在外面。
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是可以想见,他的家世定然非同一般。
这样的人物,会是她的兄长?
如果是这样,她当初又怎么会到了姜家?
姜妤本能地觉得是他们搞错了。
她不想再经历一次被人放弃的痛苦。
裴肃低低叹了一声。
“不会。”
“你如果想见他们,我就去让他们进来,如果不想,我就去把他们打发走。”
他目光柔和,看向她盈着泪水的眼眶:“不要觉得为难,一切听凭你的心意就好。”
他话音缓慢,却带着一种坚定从容的力量。
这股力量顺着他的话语注入进姜妤的心里。
她想,那便见一见吧。
见她点头,裴肃终于揉了把她的发顶,然后转身出门,让崔元藉和崔慎微进屋。
姜妤看了看崔元藉,然后将目光转向崔慎微:“微之?”
崔慎微苦笑:“微之是我的字。那天在庄子上,我见着你第一眼,心里便觉得亲近。后来又听你说不能食花生,愈发怀疑你就是妹妹。”
“只是无凭无据,我不好说明,却也不想看你对我生份,所以才先告诉了你我的字。”
他哽咽了一下,哑声道:“阿妤,你可不可以……唤我一声哥哥?”
第40章 下山
姜妤在姜家时, 只见过魏家的几位表哥。
但是表哥们都是魏家表姐妹的哥哥,他们和姜明佩尚且还隔着一层,与她自然就更谈不上亲近。
魏嘉行也有妹妹。
他在她面前从来好说话, 对她事事言听计从,但在妹妹面前, 却全然是一副严厉可靠的兄长模样,他会督促妹妹读书,会在妹妹受欺负时想办法报复回去。
姜妤看见他们的相处,心里常常很羡慕。
她从来没想过, 她也会有一个哥哥。
她看着崔慎微, 他面上的神情忐忑极了, 仿佛自己提了一个多过分的请求。姜妤弯了弯唇, 声音低低地开口:“哥哥。”
崔慎微红着眼笑了笑,把先前崔元藉在外头说过的往事重又与她说了一遍, 末了他道:“……这些年, 我与父亲一直在寻找你和母亲的下落。”
崔元藉也紧张地看着她。
姜妤知道他像崔慎微一样, 也想听她叫一声父亲。可是想到远在江北赈灾的姜秉明,这声父亲,她实在开不了口。
她不自在地避开他期待的目光,仰头看向崔慎微,声音有些闷:“我不想回姜家了。”
崔慎微连忙颔首:“我们也舍不得你再回去。今天哥哥先接你去定北侯府, 待明日我们的宅子收拾出来后,就搬过去,好吗?”
崔家在定京城的宅子里只留了一个看门的旧仆,他早先孤身一人回定京, 嫌宅子太大,一个人住着冷清, 便答应了伯父去侯府住下。现在父亲和妹妹都在,他们一家人若再去侯府,难免要受打扰。
还是回自家好。
他说着,又在心里想,还得问问妹妹喜欢什么花什么树,到时候把宅子从里到外翻新一遍,最要紧的是妹妹的院子,最好在院里给她砌一个池子,里头养些花啊鱼啊的,上回在庄子里他就看出来了,她喜欢这些。
而且母亲给她取名为“妤”,便是因为她五行缺水,想来在她院子里砌个池子,正好合适。
不过也还得问问她才行。
姜妤点了点头,软着声音说好。
她又提起一桩事:“我在姜家有四个丫鬟,想把她们也都带走。”
这事不难办,崔慎微几乎是立时就点头说好,接着道:“还有什么人或东西想一并带走的,都可以和哥哥说,哥哥一定都给你办到。”
崔元藉则是问她:“我和你哥哥都不擅管家,到时候府上一应事务,都由你做主,可好?”
姜妤抿唇笑着应道:“好呀。”
她说完,门外就响起敲门的声音,紧接着便听裴肃道:“时辰不早了,再不走一会儿天就黑了。”
姜妤转过头,隔着门问他:“行香醒了吗?”
行香在外头连忙答道:“小姐,奴婢醒了!”
见姜妤准备起身,崔慎微道:“那我和爹在外面等你。”
姜妤点了点头,不多时便跟在他们后头出了屋子,行香紧张地去到她身边,低声问她有没有事。
姜妤朝她笑道:“我没事。”
姜家的马车已经载着魏婳先回了姜府,这会儿众人要回去,便只剩下两辆马车。
一辆是裴肃的,一辆是崔慎微的。
没有人敢说与裴肃共乘一车的话,崔慎微与崔元藉又不想委屈了姜妤,便说由崔慎微与姜妤坐马车回去,崔元藉仍旧骑马。
裴肃在一旁听见他们的话,嗤了一声:“这么喜欢折腾?”
山里风寒露重,崔元藉看着就病殃殃的,再骑马回去,说不定今晚就病倒了。
到时候还要姜妤操心。
“两位与我同乘便是。”他眉目冷淡地说完,率先转身上了马车。
崔慎微与崔元藉对视一眼,也跟着上去。
两辆马车驶离青昙山后,进到城中,便径直往定北侯府驶去。
然而等到了定北侯府门前,崔慎微却与崔元藉道:“爹,您先带着阿妤进去,我去姜家要人。”
崔元藉看了他一眼,温声道:“别做得太过火。”
知子莫若父。
他们家阿妤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儿子不可能不管不问。但是魏婳一个妇人,他们若是欺上门去,传出去后难免有人说崔家人仗势欺人,恃强凌弱。
坏了他们的名声不要紧,但若是连累了阿妤,就不好了。
崔慎微听出他言下的敲打之意,微微笑道:“父亲多虑了。”
他暂时还不会对魏婳怎么样。
单是魏婳一个人有什么意思,他要慢慢毁掉魏婳珍视的一切,让魏婳体会到什么叫做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崔元藉深深看了他一眼,便不再多言,转身看向立在石阶前的少女,放缓了声音道:“阿妤,爹带你去见一见叔父。”
一旁的行香听见这话,心下顿时一震,然而见着自家小姐平静的神色,她终究还是将心头的疑虑按了下去,陪同在小姐身侧,与她一同进了定北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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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青昙山上时,崔慎微就已经让人传信给了侯府,信上只说了两件事,第一:崔家现任家主,也就是他父亲来了定京;第二:他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小妹。
接到信后,定北侯与夫人便开始吩咐下人布置住处,又带着家中小辈一直候在厅堂里。
崔怀月在一旁等得直打哈欠,他百无聊赖地转过头,与胞姐崔织鸳咬耳朵道:“听说大伯和堂兄找了那位堂妹好些年,这怎么说找着就找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