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每回魏家,从来是报喜不报忧,被婆母刁难,遭妯娌算计这些事,她一概不说,只默默隐忍。直到后来盛老夫人与几个儿媳都对她放松了警惕,才被她抓着机会,先是揪了几个妯娌的把柄逼得她们不敢再顺着婆母的意针对她,后又挖了陷阱让婆母失了威信,不得已咬牙放权。
待她做完这些事,彻底在盛家站稳了脚跟,魏老夫人才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原来在盛家过得这样不容易。
她和身边的嬷嬷说:“她自小便是这样,心里梗着一口气,生怕被人看轻了去。”
那时候姜妤就躺在老夫人屋子里的软榻上装睡,迷迷糊糊间听见这句,一记就是好多年。
她觉得,心里梗着一口气的姨母,肯定不是来找魏氏出主意的。
她心里定然已经有了主意。
就是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正院里,魏璇神情哀婉:“秦王仗着太后的宠爱一向横行无忌,即便是盛家,他也不会放在眼里,我怕他往后当真不肯放过觉儿……”
她微微闭眼:“婳婳,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啊,他还这么年轻,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断送了前程啊……”
“这次你一定要帮姐姐……”
她握住妹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我听闻,秦王素好美人。”
“阿妤若是能攀上秦王,这对魏家,对姜家,都是一桩好事,不是吗?”
第35章 菩提
魏婳犹豫了许久。
她和姐姐关系好, 自然与外甥寅觉也亲近。她是看着寅觉长大的,又因为自己没有儿子,早已经将寅觉当成了半个儿子, 寅觉也孝顺她,每年节礼, 姐姐有的,她这儿也都会有一份。
她亦不忍心看着寅觉往后就这样被秦王打压得抬不起头来,白白消磨了心志。
她反握住姐姐的手,温声道:“我知道了。”
魏璇面上这才露出笑意来, 她轻抿了口茶, 感受着温热的茶水顺着喉管淌过肺腑, 平复了心底连日以来的躁意后, 她仿佛又变回了曾经那个遇事从容,处处游刃有余的盛家大夫人。
她慢声开口:“事情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明日下午, 你只管带着阿妤去妙华寺上香便是, 其余的交给我就好。”
她说完,又朝着妹妹感激地一笑:“婳婳,无论此事成与不成,往后我与觉儿,都会记着你这份恩情。”
魏婳抿唇:“姐姐说这话就太见外了。”
姐姐从前待她的好, 她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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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魏婳身边的周妈妈便到了菱花馆,笑意殷勤地和姜妤说道:“夫人听闻妙华寺求姻缘最灵验,想带二小姐去寺里拜一拜。”
姜妤正在窗下喝阿措熬的百合莲子羹, 闻言,她歪了歪头:“我知道了, 有劳周妈妈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求神拜佛是魏婳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从前姜明佩还在姜家时,姜妤与她每月都要陪魏婳去寺里拜拜。
妙华寺也的确在定京城里颇负盛名,听说不止求姻缘,求仕途什么的也都很灵验。
姜妤这样想着,便带着行香一道出了院门,去到府门前。
魏婳已经在门外的马车里等着了,见着她来,暗含威仪的面容上霎时露出浅淡的笑意。待姜妤上了马车,她方温声道:“前两天你姐姐还与我说,一定要为你挑选一个好人家,万不能委屈了你。”
“只是这些日子我也看了不少人家,总觉得不满意,思来想去,还是要带你去妙华寺求一求拜一拜才好。”
她端着一副慈母姿态,目光柔和地看向姜妤:“阿妤可想过,以后要嫁个什么样的人?”
姜妤柔柔一笑,羞怯地垂眼:“自古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妤日后……只想嫁给父亲母亲满意的人。”
魏婳看着她,面上笑意渐冷。
她从来就知道这个女儿生得好,每回带着她与佩儿出门赴宴,旁人总夸赞她生得玉雪可爱,令人一见就心生喜欢,到了佩儿身上,却只能夸她端庄懂事。
这些年她对姜妤多有疏忽,因为不想看见她,甚至连每日请安的规矩也免了。
也就是这时候,她才惊觉,这个女儿竟已出落得这般美貌动人,容色之盛,只怕连宫中那位以好颜色著称的贵妃也要避其锋芒。
也难怪连姐姐都会动了那样的心思……
她笑意越冷,看姜妤的眼神反而越柔和:“你父亲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将来你的夫婿不必一定要出身世家高门,只要品性好,待你好就可以,最要紧的还是你自个儿喜欢。但是母亲却觉得品性与才学都是虚的,人心易变呀,你说是不是?”
“我们阿妤生得这样好看,自然是要嫁入高门,坐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才好。男子品性再佳,也不妨碍他抛家弃子;才学再过人,到了官场上不懂变通也是无用。”
姜妤红着脸,轻声道是。
……
马车出了城,便驶上山道,不多时,就到了青昙山下。
沿着青石阶梯往山上走一段路,便是妙华寺。
姜妤随着魏婳进了寺中,没一会儿,魏婳就说要去拜会方丈,让她先去大殿上香。
姜妤自是乖巧应下,待看着魏婳走远后,她才舒了一口气,往后院走去。
两年前她也陪姜明佩来过妙华寺,她还记得寺庙后院有棵很高大的菩提树,树下用红色绸带挂着木牌,她上次来时就想看木牌上写了些什么,只是刚到院子里,就被姜明佩叫走,后来一直没有机会再来。
今天听说要来妙华寺,她第一便想到这棵菩提树,与树下红绸系着的木牌。
这次她总算能看看那些木牌了。
她走过去,在菩提树下站定,认真观看着木牌上的内容:
“希望爹娘长命百岁,安康无忧。”
“希望菩萨保佑沈敬轩明年下场科举,一举高中。”
“希望阿音能平安健康。”
“希望长姐心想事成,顺遂如意。”
姜妤眨了眨眼,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裴肃方到院门处,就见着姜妤站在菩提树下吸了吸鼻子。
当真是巧。
又遇着了。
他扔下崔慎微和临渊,走到菩提树前,循着姜妤的目光看着树下挂着的木牌,片刻后,他一脸古怪地转过头,看向姜妤:“这你都能看哭?”
姜妤猝不及防被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梗着脖子道:“我、我才没哭!”
裴肃点了点头:“那看来是风太大了,把你眼睛都吹红了。”
姜妤:……?
她直觉裴肃是在阴阳怪气,但看他一本正经的神情,她又忍不住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直觉来。
裴肃又看了一会儿木牌,然后探究地盯着姜妤:“所以你果然是看这些东西看哭了吧?”
这很重要吗!
姜妤气得鼓了鼓脸颊,不想搭理他。
裴肃觉得很神奇。
姜妤看起来就长了一张很会骗人的脸,但没想到她连看这些东西都能看哭,真是出乎意料地好骗。
这些话看起来动人,然而写下来也不过是费些笔墨的事,甚至无关真心。
然而就是这样,她居然也能看得红了眼。
他笑了一声。
姜妤正要恼怒地开口,却忽然有风吹过来,树上的枝叶发出簌簌的响声,树下栏杆上挂着的铃铛也发出清脆的声音,在一片嘈杂声里,她听见面前的人说:“别哭了,我也给你写一个。”
她抬起眼,望着他。
风吹得满山木叶婆娑,不远处传来僧人们的诵经声,还有香客们的说话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分明杂乱又喧嚣。
但随着他一开口,好像一切都静止下去,在她眼前,只剩下这个人,眉眼昳丽,风骨峻峭。
天地万物都沦为陪衬。
“写、写什么?”
第36章 表妹
为了方便香客, 寺中僧人在菩提树旁支了张小桌,桌上笔墨纸砚等物一应俱全,若有香客想许愿, 可自行取用。
裴肃说完,就去到桌边研墨。
他不想看到姜妤脸上再出现那种失落又夹杂着歆羡的神情。
她又不比谁差, 旁人都有的祝愿,她也该有。
他提起笔,看见姜妤还傻傻地站在那里,默然片刻后, 他低下头, 写:
“希望姜妤永无忧虑, 长欢喜, 久安宁。”
他从前总对这种事嗤之以鼻,只觉得世人愚蠢, 不为自己求福禳灾, 反而惯喜欢为他人求功名利禄, 平安健康。
但在停笔的这一瞬,他却好像忽然明白了那种心情。
因为盼着一个人好,所以自己如何便无关紧要了,总归人生如流水,活着不过是赤足淌水, 总会遇见急流险滩,狼狈亦或者跌倒受伤,也是会发生的事。
但一定有那么一个人,你觉得她很好, 比所有人都要好,所以希望她能风平浪静, 安稳顺遂,过平芜,见春山。
他从来不信神佛,但是今天,他竟然也想信一回。
姜妤看他果真去写了字,连忙蹬蹬蹬小跑过去,想看他写了什么。
裴肃当然不肯给她看。
他板着脸,嗤笑着吓唬她:“你真想看?看了就不灵了。”
姜妤鼓了鼓腮,犹犹豫豫道:“那还是不看了吧。”
她这样说着,又偷偷踮起脚,越过裴肃的肩膀,看到木牌的一角上写着姜妤两个字,这才高兴起来,捏着衣角和他小声道谢。
她其实只是有点羡慕,但是又觉得还好。
就像一碟梨花糕,一支好看的发簪,她羡慕拥有它们的人,但于她自己而言,好像得不得到,其实都没关系。
她固然想要,但是这些年来,她想要的东西,到头来也没什么是真正属于她的。
所以她习惯了这种失落。
然而裴肃却注意到了她的情绪,明明那么不可一世的人,却也还是给她写下了祝愿。
该怎么样去形容那种感觉呢。
姜妤觉得,好像过去十五年的人生,都从这里得到了圆满。
原来别人有的,她也可以有啊。
裴肃点点头,坦然受下:“那你又欠我一次谢礼。”
他拿起木牌,用红绸穿过顶端中间的小口,然后系在头顶的树杈上。
浓绿的树荫下,裴肃抬起头,眯了眯眼。
然后又解下来,重新选了根更高的树枝绑上。
忘记以前是听谁说过,把这种东西系得高一点,愿望会更容易实现一些。
姜妤仰起头,望着风里晃动着的木牌。
那么多的木牌,以后也有一枚是她的了。
她软声问裴肃:“您怎么也在这儿?”
裴肃眼皮微掀:“来出家。你呢?”
姜妤抿抿唇。
见他不想说,她便也没有追问,老老实实地答道:“母亲说这里求姻缘很灵验,让我来拜一拜。”
裴肃压了压眉眼,舌尖轻顶上腭,很轻地笑了一声。
带着点冷沉的意味。
他人都在这儿,她还来求姻缘?
当他是死的?
他正要说话,却见着她身边的小丫鬟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说是夫人正找她。
姜妤揪着衣角,仰起脸朝裴肃道:“那我先走啦。”
她说完,期期艾艾地往外挪了几步,又回过头,看了眼挂满红绸木牌的菩提树。
目送姜妤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裴肃想了想,又转过身,将早前系上的木牌解下来,提起脚尖,纵身一跃,飞上树顶,然后重新将红绸系在最高的那根树枝上。
这样应该可以了。
他去到院门处,便听见崔慎微道:“怎么秦王也在这儿?”
裴肃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又收回眼神。
“不管他。”
他的这位皇叔从小不学无术,诗书骑射样样不通,不好权财,唯爱美人,也正是因此,三十年前的夺嫡之争里,唯有他置身事外,毫发无损。
也算是傻人有傻福。
他与他素无交集,今日偶然遇着,也没什么寒暄的必要。
他垂下眼,带着崔慎微与临渊出了后院,往山寺后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