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妤咬着唇,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今天确实和从前有些不一样。
但他、他不是说, 被他发现有人敢骗他, 他就要拔了那人的舌头吗?
他还没拔她的舌头, 是没发现?还是想先观察一下她的表现?
崔妤想了两天, 什么都没想出来。过了这两天,就是裴肃说要带她出门的日子了, 她原本想称病, 或者直接拒绝, 却没想到裴肃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
——她正在院子里看鱼呢,裴肃忽然从院墙外翻了进来。
现在无论是装病又或者直接拒绝,好像都有点不合时宜。
她抬起头,气鼓鼓地看着裴肃,又因为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 那么点火气忽地就消散了下去,理不直气不壮地开口,几乎是用一种商量的口吻和裴肃说话:
“你下次来能不能不翻墙……我们……你和我男未婚女未嫁的,这样总归不太合适吧……”
裴肃望着她鬓边微微摇晃着的赤金流苏, 眼眸幽深:“阿妤的意思是,待有朝一日你出嫁, 我娶妻,这样就合适了?现在顶多是私会,到时候我若还来翻墙找你,那可就是偷.情了,”他很轻地“啊”了一声,了然道,“原来阿妤喜欢刺激。”
崔妤瞪大了眼睛,白嫩的脸颊迅速红起来:“你、你你……你……”
她语无伦次地看着裴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到最后她索性放弃,又紧张地看了看周围,发现院子里没人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你来做什么?”
裴肃淡声道:“自然是来接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崔妤眼神飘忽,试探性地开口:“我……”
裴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什么?忽然身子不舒服?无妨,我自幼也学过些医术,阿妤若是不嫌弃,不如就由我来为你诊治?”
崔妤立马神采奕奕:“……哈哈,没什么,我就是想说我很期待今天的行程,一直在等这一天呢!”
“那就好。”裴肃懒散道,“我在大门外等你。”
他说完,便纵身一跃,从墙上翻了下去。
崔妤不敢耽搁,苦着脸让行香去吩咐车夫备车。
然而等她上了马车,裴肃却也还是不告诉她去哪里,只和车夫说了地址。
约莫行了两盏茶的功夫,马车方才停下。
崔妤已经昏昏欲睡,被行香摇醒后,她下意识揉着惺忪的眼睛,掀开车帘往外望了望。
只一眼,她就被吓得连忙松了手——外头大门的匾额上明晃晃落着“诏狱”两个字。
隔着前方厚重的锦帘,她瓮声瓮气地叫裴肃:“我们、我们是不是走错了啊?会不会你其实是想带我去别的地方,但是车夫不认识路,把我们带到这儿来了?”
马车外的裴肃闻言,扯了扯唇:“你怕什么?我总不会把你也关进里面。还是说,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他幽幽道:“我记得你第一回 做的桃花糕,难吃到难以下咽,但是上回我在你哥哥那儿,却又吃到了你亲手做的荷花酥,短短两月,阿妤厨艺倒是大有长进。”
“不若这样,你若是做了什么错事,便也给我做上一碟糕点赔罪?”
他前次才说了荷包,今天又说荷花酥,崔妤的心仿佛烧开的水一般,咕嘟咕嘟地差点就要冒出嗓子眼。
她又忍不住开始想:他到底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
她隐隐约约觉得,他好像是知道了,不然怎么会连赔罪的法子也告诉她。但是又怕他是开玩笑。
她想了半天想不明白,只得半真半假地应道:“莫说是一碟糕点,就是十碟,我也愿意做的。”
她等了一会儿,听见裴肃冷淡中带着玩味的声音响起:“这么说,阿妤确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崔妤抿着唇,又开始抠绢帕上的刺绣。
她听见裴肃让行香和车夫都去一边候着,又悄悄掀起车帘,看见临渊也去到了远处。
就好像……就好像裴肃是特意把他们支开,等着她认错。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开口:“我……”
却没成想,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被裴肃语带笑意地打断:“看看,我不过是随口开两句玩笑,怎么就把你吓成这样?”
崔妤张了张嘴,又闭上。
她瘪着嘴望着面前斜纹提花的青色织金锦帘,很是泄气。
差一点。
又是差一点。
差一点她就能把话说出来了。
裴肃拉开锦帘,看见她红着脸,眼里浮着淡淡的雾一样的水汽,一副委屈极了的样子,显然是被他耍得不轻。
他轻嗤一声。
这才哪儿到哪儿。
“出来吧。”他温声开口,神情轻淡,“带你去看些好玩的东西。”
崔妤缩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问:“什么好玩的东西?”
裴肃淡淡道:“变脸,戏法,曲乐,都有。”
她松了口气:“这附近还有这样热闹的集市?”
崔妤一边说着,一边好奇地下了马车,没成想下一瞬就被裴肃揪着衣领带进了诏狱里。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就已经进了诏狱的大门。
紧接着,大门无风自动,重重关上。
她被吓得猛地回过了头,发现整座前庭里空无一人后,她不由得紧紧贴在裴肃身边,哆哆嗦嗦地带着哭腔开口问道:
“我就算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也没必要把我关进诏狱里吧?大不了你你你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报复回来,但是别吓我行不行呜呜呜呜……”
她从小就听说这诏狱里怨气深重,枉死之人不计其数,说不准什么地方就藏了只厉鬼呢?
救命啊她好害怕!
裴肃轻描淡写地看她一眼:“身正不怕影子斜,阿妤这么害怕,不知你心里在想什么?”
崔妤欲哭无泪:“在想要是忽然跳出来一只鬼要吃我的话能不能先把我打晕了再吃呜呜呜呜……”
毕竟她真的很怕那种满脸是血青面獠牙的东西呀!
裴肃:……
裴肃:?
他几乎是要被她这么句没头没脑的蠢话气笑了。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崔妤像看傻子似的看了一眼他,撇了撇嘴道:“知道啊!”
她又不是不识字,进门前看外面的匾额看得真真切切。
就是因为知道才怕嘛!
裴肃听出她的言下之意,面无表情地点了点下巴。
她怕的东西,和他想到,根本不是一回事。
诏狱分为地上地下两部分,地上是积年的旧案卷宗,地下才是真正的诏狱,从入口走上陡峭的楼梯,一股腐臭潮湿的气味便扑面而来。
裴肃带着崔妤下了楼梯,便来到狭长的甬道里,甬道两边,犯人的咒骂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也有人上一瞬还态度强硬下一瞬就痛哭流涕……
崔妤站在最后一道阶梯上,迟迟不肯走到甬道上,她提着裙摆,现在才想起来裴肃说的话,忍不住开口问他:“不、不是去看变脸、戏法和曲乐吗?”
她说这话时,恰巧听见甬道深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于是说话的时候,牙齿都打着颤。
裴肃闻言,回过头,懒倦地撩起眼皮看她,昏暗的烛火衬得他面如冠玉,眼如沉星,周身矜贵而冷淡的气质纵然不合时宜,却也在此时显露无遗,他嗓音含笑道:“是啊。”
他抓住崔妤的手腕,将她拉下石阶,带着她往里走,时不时给她讲解道:
“这个,原本是前朝帝师,新朝初立时,他一直游说各方,意图谋反复国,也是一位人物,如今却在这狱中疯疯癫癫地过了几十年,这难道不是戏法?”
再往前,是一个赤着上身的大汉趴在长凳上。穿着皂蓝色短褐的官吏,正在用一把铁梳子刮着他背上的肉,那大汉起初还只是咬着牙,后来五官却都扭曲起来,若非他嘴里塞着棉布,指不定他要怎样惨叫出声呢。
崔妤只匆匆扫了一眼,便吓得不敢动弹。
裴肃哼笑一声:“他下狱三日,毫无惧色,一得空闲便出言辱我,我还当他是条硬汉,只可惜,骨头虽硬,皮肉却软,也捱不了多长时间,就要对我摇头摆尾,你说这难道不算变脸?”
“至于曲乐……”裴肃顿了顿,“你听那些惨叫声,多好听啊。”
崔妤万万没想到这些东西还能这样解释。
她惨白着脸,开始思考事情暴露后自己被裴肃关在这里的可能性。
救命啊!
她还不如让鬼吃呢!
正当她沉默之际,忽然听见裴肃开口:“对了,前面还有一个人,这人,有些特殊。”
“怎、怎么特殊?”崔妤顺着他的话问道。
裴肃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她骗过我。”
“可惜是个蠢笨的,没过多久就被我发现了,如今被我割了舌头,关在这狱中,每日只有些水米吊着一条性命,时不时还有老鼠啃食她的血肉。”
“阿妤可想去看看?”
崔妤几乎要哭出来:“我能不能不去?”
“当然可以。”裴肃颔首,转而与她说起另一桩事,“再过不久就是太后寿辰,这种场合里,崔家向来受瞩目,你作为崔家二小姐,可是缺席不得。”
“你做好准备了吗?”
第64章 腿软
她咬着唇, 抬起泛着水意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裴肃。
裴肃望着她,面上神情沉冷, 隐隐有些愉悦的意味。但只是一会儿,他心里又觉得烦躁起来。
真不中用, 不过是逛了一圈,就被吓成这样。
胆子这么小还敢骗他?
他冷哼一声,转过身往外走,越过崔妤, 上了楼梯。
一层楼走了大半, 他才发现崔妤没跟上来, 他“啧”了一声, 不耐烦道:“不想走?”
听见他的话,崔妤转过头, 仰起脸看他, 结结巴巴道:“腿、腿软。”
“麻烦。”裴肃冷着脸, 下楼去到她身前,像之前一样,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往上走。
回到地上,崔妤重重松了口气。
好险!
她还以为裴肃会把她扔在里面!
她想了一会儿, 声音低低地问道:“太后寿辰……我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裴肃唇角微弯:“大抵需要……打扮好看些吧。”
崔妤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从前她也去过宫宴,只是那时候她还是姜家的二小姐,又是个小丫头,并没什么人注意她, 自然也不用做什么准备。但是这次,她既然要作为崔家新找回来的女儿随父兄一道去宫中赴宴, 那她确实该好好打扮一番,不能让父亲和哥哥丢了面子。
她用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的提醒。”
裴肃望着她,目光幽深,却不言语。
两人出了诏狱后,行香急急忙忙地上前,轻声道:“小姐,老爷……”她顿了顿,改口道,“姜大人回来了。”
她方才在门口听见往外走的狱卒提了一嘴这事,便想着,得告诉小姐才好。
崔妤还想着在诏狱里的所见所闻,那些犯人的惨状并没有吓到她,反而是裴肃最后说的那个骗过他的人,让她有些晃神。
这会儿听见行香的话,她回过神来,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怔忪地看着行香。
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但是她一直不敢想,到了这一天,她该如何去面对。
她掩在袖底的手指微蜷,忍不住想,爹会怪她吧。
会后悔将她带回了姜家吧。
她听说姜明佩回了姜家,似是与昭德侯和离了。
魏氏如今也一病不起。
她不后悔,也没有生出与她们修好之心,但她终究难免愧疚。
这愧疚却也不是对姜家,对魏氏亦或者姜明佩,唯独只对姜秉明。
她的心思实在太好猜,裴肃不想管她,打算任由她难受。
他面上神情冷下来。
她再难受,也不会比两天前的他更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