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肃不耐烦道:“自然是问你味道如何?”
崔慎微笑道:“阿妤做的,难道还能不好吃?”
裴肃:……
裴肃懒得理他,伸手捻起,尝了一口。
他笑了一声,将剩下的荷花酥放回白瓷碟中。
也是,她自己都说了,她在姜家时,学了许多东西。
所以当初送给他的糕点也好,荷包也好,恐怕都不是出自她手。
他负手出了崔慎微的书房,在庭院里看见院外路边开得正盛的杜鹃,又想起四月在侯府镜堂外,她蹲在杜鹃丛里,仰头朝他笑得温软明媚的样子。
绣工拙劣的荷包是假的,生涩难吃的糕点也是假的,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是假的?
又或者说,她还骗了他些什么?
崔慎微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他十分地莫名其妙,也就是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裴肃问糕点的事,应当不是为了炫耀——他从来不会做这些无的放矢的事。
仔细想来,他从见他的第一眼,说的第一句话,似乎就是为了引他问阿妤讨要糕点的事。
他是想求证什么?
他皱着眉头,想找裴肃问个明白,却发现人已经不在了。
“殿下?”
崔家院墙外,临渊见着自家殿下,总觉得他神情隐隐有些阴沉,但他却想不通为什么。
是因为没见着崔二小姐?
不等他想通,裴肃已然冷声开口:“我记得你与她身边那个圆脸的小丫鬟,有几分相熟?想个法子,一会儿我要见到她。”
临渊“啊”了一声,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阿措。
他连忙道:“我与阿措姑娘清清白白,可谈不上什么相熟!不过殿下您见阿措做什么?”
裴肃冷冷看着他:“临渊,你有没有听说过,绥州有一道名菜,叫雪里红梅。”
临渊老老实实地摇头:“没有。殿下想吃?”
裴肃扯了扯唇:“那你去打听打听。”
第62章 拔舌
临渊一头雾水地下去, 想法子找到了阿措,按照自家殿下的指示,将她带到了朝天楼。
路上他又想起殿下说的话, 忍不住问身边的小丫鬟:“阿措姑娘,你听说过绥州的名菜, 雪里红梅吗?”
阿措点了点头:“知道啊,我就是绥州人。”她和临渊说道,“雪里红梅其实就是白萝卜和鹅掌,只是这鹅掌的做法颇有讲究, 须得活鹅, 放到烧红的铁板上, 待鹅掌烙熟, 再从鹅身上切下来,这样的鹅掌据说才最鲜美。但因为过程中大鹅十分吵闹, 叫声嘈杂, 所以绥州当地的厨子在做这道菜时, 都会选择先切掉鹅舌。”
临渊听她说着,忽然感觉舌根一凉。
好像被切掉舌头的那只鹅是自己似的。
“怎么了,你想吃这个菜?”阿措说完,转过头,一脸好奇地问道。
临渊干笑两声。
哪儿能啊。
他差点就成了那道菜。
他笑完, 抬头见着朝天楼的招牌:“我家公子就在二楼左手第二间等着,你直接上去就是。”
阿措手指绞着手帕,点了点头,心里暗自嘀咕着, 不知道祝公子找她做什么。
她一边猜测着祝公子找她是为着什么事,一边进了朝天楼, 往临渊说的雅间走去。
没过一会儿,她便到了门口,犹豫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她应该先和小姐说一声的。她这样想着,转头就要下楼。
临渊正走上楼,便见她行色匆匆往楼下走,方想叫住她,又想起以殿下的本事,定然知道她来了又走。
他没出声制止,便是默许了。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去到楼上,敲响房门,低声道:“公子,阿措走了。”
裴肃淡淡“嗯”了一声。
他原有一件事想问她,只是现在却什么也不必问了。
他全都明白了。
在等阿措的时候,他完整地梳理了一遍崔妤与他在侯府的过往,看起来一切都没有问题,从她见到他,到接近他,到他观赏她愚蠢的心计、拙劣的勾引,都没有问题。
她看起来,的的确确是对他情根深种。
唯独一件事有蹊跷。
那便是四月夜里,她朝他发了一通脾气,而后便一个人在湖里泡了许久,第二天,扫云居里就传出来姜二小姐感染风寒,病得极重,不能参加老夫人寿宴的消息。
在那之前,她对他一贯殷切,而在那天夜里,她却对他态度大变,再往后便是寿宴结束,她将要随魏氏回姜家,看起来对他似乎全无留恋一般,还笑着与他道别。
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情根深种。自始至终,他都只是崔妤想用过就丢的一面挡箭牌。
裴肃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总说崔妤笨,没有学会世家贵女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心性也软弱,被姜明佩险些算计了清白也不报复回去,然而如今他才知道,她分明聪明得很。
真正愚蠢的人是他。
该有多愚蠢,才会对一个欺骗他的女人动心。
他忽然想知道,在他将白氏接到侯府里,给了姜明佩致命一击的时候,在妙华寺里为她许下愿望挂木牌的时候,杀秦王教训魏婳的时候,送她合欢簪的时候,她心里在想什么?
她是会觉得他可怜,还是可笑呢?
他低下头,从白瓷盏盛着的浅碧色茶汤里,望见了自己的眼睛。
他想到姜妤柔软而秾艳的眉眼。
她真会骗人啊。
下一瞬,他捏着茶盏的手陡然发力,顷刻间,茶盏四分五裂,掌心的鲜血混合着温热的茶水汩汩流出,滴落到地上,溅湿他玄色的衣摆。
“殿……公子!”临渊愕然,惊呼出声,情急之下,险些唤错称呼。
裴肃却只是面色冷淡地道:“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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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妤正在外头闲逛,逛到朝天楼对面的书肆时,恰便见着阿措从朝天楼里跑出来。
她眯了眯眼,唤身边的摇红:“那不是阿措吗?”
她今日出门,给几个丫鬟都放了假,行香和小蛮还有阿措约着一块儿去绣坊挑选时兴的料子和花样,想用之前攒起来的月钱给自己做两身新衣裳,原本摇红也想去,又不放心她一个人,便让行香她们顺便将她的那份也捎带上。
“她怎么一个人在那儿?去把她叫过来。”
摇红应了声是,快步走到对面,将站在朝天楼外正拍着胸口喘气的阿措带到了自家小姐面前。
“小姐!”阿措一见着崔妤,便急切地唤道,不等她问,便将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缘由说了出来,“奴婢和行香小蛮刚出门没多久,就被祝公子身边的临渊叫住,他说祝公子想见奴婢。”
“但是……”阿措犹豫道,“奴婢猜想祝公子应当是有事想问奴婢,但是奴婢怕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便想还是先将这事禀告给您。”
崔妤闻言,抬眼看了看对面的朝天楼:“他在里面?”
阿措用力点了点头。
崔妤想了一会儿,轻声道:“带我去见一见他罢。”
她想把昨天没来得及说的话说完。
光是这样想想,她就觉得心跳快得好像要蹦出来似的。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紧张的情绪,跟在阿措身后,进了朝天楼,上到二楼雅间,随后敲响房门。
屋子里的裴肃冷淡地看了一眼临渊。
临渊会意,立时转过头看向门外,微微拔高了声音:“谁啊?”
崔妤抿了抿唇,手上不自觉的抠着绢帕上的刺绣:“是我,崔妤。”
她说完,又将手压在胸口上,仿佛命令似地默声道:“别跳了!”
裴肃听见她的声音,面色更冷。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他才淡声对临渊道:“去开门。”
临渊挠了挠头,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仍在滴血的掌心,和地上茶盏的碎片,有心想说点什么,却又碍于他阴沉的脸色,不敢开口,只得低声应了句是,去到门边,给崔二小姐开了门。
崔妤在外头等了许久,也不敢生气。何况一进门,她便看见裴肃的手,立时瞪大了眼睛,连忙走过去问道:“你手怎么了?伤成这样怎么也不包扎一下!”
她这时候连先前的紧张都顾不上了,只剩下对裴肃的担忧。
然而裴肃却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蹙起的细眉,和杏眼里仿佛要溢出来的担忧。
他扯了扯唇,淡淡道:“我手伤成这样,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语气淡得几乎听不出来情绪,眉眼疏狂而沉冷,好似一江晦暗的秋水。
崔妤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声音低低地道:“有关系的。”
他帮过她那么多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他。她能给的,裴肃都不需要。她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在这些事情上多关心他了。
况且,就算不为着往日里的恩情。
她以为,他们也该算得上是朋友。
怎么能说是没有关系呢?
她咬着唇,固执地低声重复了一遍,也不知道是说给裴肃,还是说给自己听:“有关系的。”
她关心忧切的神情不似作伪,至少裴肃看不出来里头掺杂着半分虚假。
他又有些想笑。
却也不知道该笑什么。
只是觉得好笑。
他垂着手,对崔妤的话无动于衷,淡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崔妤抿着唇,低头看着他的手,声音很轻地开口:“听说你想找阿措,是有什么事么?”
“原本是有的,但现在没了。”
“那我、那我有事想和你说!”崔妤说着,猛地抬起头来,望着裴肃寡冷的一双眼,“我……”
裴肃也正看着她。
两人视线相交的一霎,崔妤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忽然就泄了下去。
她支支吾吾好半天,方才想了个迂回折中的问题:“就是……我想问,如果你发现有人骗了你……那你会怎么办呀?”
裴肃幽幽道:“自然是拔了她的舌头,让她那张嘴,再也说不出骗我的话。”
崔妤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她急急追问道:“那她如果不是有意的呢?她、她也许有自己的苦衷呢?”
裴肃冷声一笑:“有苦衷便能骗人?有苦衷我便要原谅她?阿妤,”他语气轻缓地唤她,声音里却藏着无尽的冷意,“我是否早就与你说过,我可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他说完,又翘唇笑着,嗓音温和地开口:“难道说,你骗了我什么事不成?”
崔妤眨了眨眼,掩在衣袖下的手都快把绢帕上的刺绣抠烂了。她忽然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我……”
裴肃却在她刚开口,才说了一个字时,忽地出声打断她:“阿妤。”
他改主意了。
他想起昨天崔妤说有事想和他说,再联系她今天的表现,他敏锐地察觉到,她恐怕想和他坦白。
但是坦白之后呢?
她以为把一切说清楚,然后就可以和他一刀两断,从此做她的崔家小姐,安安心心地嫁人成亲,相夫教子?
她想毫无负担地放手,他却偏偏不想如她的愿。
“嗯?”崔妤打好的腹稿被他这么一打岔,忽然全乱了,到嘴边的话也被她咽回了肚子里,“怎么了?”
裴肃神情无辜地开口,昳丽的眉眼间染上些许可怜的意味:“我手疼。”
崔妤:!
她就说嘛!流了那么多血,她看起来都觉得疼得不得了!
“那怎么办?你带伤药了吗?还是我现在去楼下找掌柜的问问?”她像个炮竹似的,噼里啪啦一连串不带歇地问道。
裴肃眼睑轻垂:“你去问问吧。”
崔妤用力点头,而后转身,急急忙忙出了房门往楼下去,不一会儿便拿了伤药回来,帮裴肃包扎伤口。
裴肃看着她往自己伤口上撒药的动作,忽然状似无意般开口:“阿妤,你知道吗,昨日我家中来了位绣工了得的绣娘,她看见你送我的荷包,险些以为是出自哪位刺绣大家之手。”
他语带笑意:“我却想起你第一回 送我的荷包,针脚乱得不成样子,现在想想,两只荷包放在一起,任谁也看不出它们是同一人绣的,你说是不是?”
听着他的话,崔妤撒药的手,忽然不小心抖了抖。
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是、是吧?”
“过两天我带你去个地方吧。”看着她将自己手上的纱带打好结,裴肃气定神闲地开口道,却也不是征求她的意见,而是通知。
崔妤听她提到荷包的事,正是胆战心惊的时候——她虽然想裴肃知道真相,但是她主动坦白,和他先一步发现,性质完全不同。
这会儿听到裴肃的话,她来不及思考,便心慌意乱地答应了下来:“好、好啊,什么地方?”
第63章 诏狱
裴肃淡淡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 崔妤早已经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后来出了朝天楼,她才晕晕乎乎地想起来, 她是要和裴肃坦白的。
但是,她又不免想起来他问的那句话:“两只荷包放在一起, 任谁也看不出来它们是同一人绣的,你说是不是?”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