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才作罢。
没过多久,管事就到了雁园里。他立在庭中,请红绡传话:“崔大人正在府门前候着,今次前来,是为了见夫人,老太爷的意思是,烦请她出门见一见贵客。”
姜明佩这会儿正和衣坐在床上,她紧紧地将被子裹在身上,只露出一双眼,紧张地盯着窗外的人影,对红绡道:“去和他说我已经睡下了。”
她知道崔慎微为什么来。
她瞪大了眼睛,死咬着牙,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她却浑然未觉,只催促红绡:“快去!”
红绡福了福身,很快出门,与管事说了这话,然而管事却并不给姜明佩面子,径直上前两步,拔高了声音道:
“崔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烦请夫人快些动身吧。江将军也来了,这会儿正带着人将咱们侯府围得严严实实,您也不想看到一会儿他们破门而入,亲自来请您吧!”
姜明佩仍旧整个人缩在被子里,权当没听见外头管事的话。
她如今怀着孩子,这是她最大的底牌。没看见就连婆母那般生气,却也不曾对她说什么重话,至多是指桑骂槐发几句牢骚吗?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她哆嗦着想,只要捱过了今晚,就能万事大吉了。过了今晚,崔慎微再想上侯府来寻她,就要掂量掂量了。
毕竟侯府再不济,上头还有一个太子呢。
管事等了一会儿,不见屋里有动静,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
既然他好言相劝夫人不听,那也不能怪他不给夫人面子了。
这侯府,如今还远不是夫人做主之时。
候在院门处的两个膀大腰粗的仆妇远远见着庭中管事的动作,彼此对视一眼,而后径直走进庭中,往亮着灯的厢房走去。
红绡见状,立时大惊道:“你们想做什么!”
出了绿云那档子事后,红绡如今俨然是雁园里说一不二的大丫鬟,便是出了雁园,外头的小厮婢女,仆妇杂役见着她,也得称一句红绡姐姐。
然而今日,那两名粗使仆妇得了管事的令,可不会再把她一个小姑娘放在眼里,半点没有犹豫地就将她推到了一边,然后撞开了房门。
姜明佩听见外面的动静,她心中原本十分地慌乱,这会儿却奇异地镇定了下来。她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倚在床头,冷眼看着冲进来的两个婆子:“你们如今是要反了天不成?”
“夫人见谅,奴婢们也是没法子……您看,是劳驾您起身随奴婢们走一遭,还是奴婢们搀着您过去?”
姜明佩掀开被子,起身下床,挺直了脊背,淡声道:“我去便是,何至于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是生怕底下人不知道我这侯夫人做不长久?”她忽地笑了一声,语气轻缓,“婆母知道你们是这样请我的吗?”
她说完,声音冷厉地质问道:“若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有个万一,你们谁担待得起!”
两个仆妇果然被她这一番话吓唬得心里直颤,年轻些的面色更是一变,就要开口赔罪,然而姜明佩却已经越过了她们,仪态端庄地朝外走去。
她方才也是电光火石之间才想到,她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不仅婆母与侯府会护着她,公道与人心也会护着她。
即便、即便她做了那样的事,可那又如何?姜妤和崔慎微不是没出事吗?他们能拿她怎么样?
她便是去见上一见崔慎微,又有何妨。
想通了这关键的一点,她便有了十足的底气,又重新变回了那个手段高明,心性出众的姜家嫡女、侯府夫人。
她款款到了府门前,见着坐在马车里的崔慎微,与穿着铠甲,手执长枪的少年将军,淡然笑道:“听闻崔大人要见我?”
崔慎微下巴轻点,马车后的一众穿着短褐,腰间佩刀的侍卫,忽然抬着盖了红布的物什上前,整整齐齐停放在他们面前。
崔慎微也笑道:“夫人可想见识见识,这红布之下的景象?”
几乎是出自本能地,姜明佩矢口拒绝。
然而崔慎微却不给她这个面子,他屈指轻敲车辕,下一瞬,便有披坚执锐的将士翻身下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她身后,押着她下了石阶,去到最近的一张红布前。
侍卫见状,霎时抬手掀开红布,冲天的血腥气扑涌而出,直将姜明佩熏得张口欲呕,但是很快,看清楚了红布下掩着的乃是一口棺材,以及棺材里躺着的、情状恐怖的尸体后,她却连恶心都顾不上了,心里只剩下无尽的恐慌与惊惧——
那被火光照耀着的、死不瞑目的、惊恐与愕然交织的面容,正是与她会面的山贼之一。
她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然而身后的将士却死死钳住她的胳膊,让她几乎动弹不得。
紧接着,她又被迫去看了第二具、第三具……直到将整整十三具尸体看完,那将士才终于松开她。
姜明佩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向来被人称赞锦心绣口,心思玲珑,然而这时候她才终于发现,原来言语是如此苍白无力的东西。
她转过头,看见最后一口被红布盖着的棺材。
那里面,又会装着谁的尸体?
正当她心中悄然划过这缕念头,恰巧暗风拂来,吹开红布一角——她终于看见,那是一口空棺材。
那幽深的暗冥,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噬殆尽。
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堪堪站稳,不至于让自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因为惊惶失态。
崔慎微欣赏着她惊惧瑟缩的神情,淡声笑问道:“夫人,如何?”
姜明佩牙齿打颤:“什、什么如何?”
石阶之上的老夫人见着这一幕,也是险些要晕过去。
漫天火光之下,身穿黑甲手执银枪的将士将侯府团团围住,用红布盖着装了死人的棺椁,就这样停在他们面前……今夜的事传出去,昭德侯府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威名,便要散落个干净了!
她被气得伸手直指崔慎微:“你、你好得很!今日唱这么大一出戏,若不给我一个说法,莫说侯府,便是祝家,也不会轻易放过你!凭你是崔家嫡子,就敢如此做派?”
崔慎微对她的怒言充耳不闻,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老夫人好气魄。只是崔某今日唱这么大一出戏,实则也只是为了向侯夫人讨一个说法而已。这些山贼,侯夫人应当不陌生吧?”
姜明佩眼神闪躲,牙齿紧咬着唇瓣,她打了个寒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崔慎微“啊”了一声,“无妨,你不知道,大理寺却知道得清清楚楚,现如今诏狱里,崔某的公案上,还压着这些贼人的伏罪书。既然有些话你不愿与崔某说,那便等来日,到地下与这些贼人说个清楚罢。”
听到这里,始终一言不发的老侯爷终于沉声开口:“明佩,你做了什么?”
姜明佩回过头,仓皇地望了他一眼,而后捂着肚子哭道:“父亲、母亲!儿媳真的什么也没做,儿媳不知道为什么崔大人会这般针对我,抬了十几具尸体来便要给我安上罪名,又说什么伏罪书……这些人都死了!死无对证!那伏罪书上的内容,还不是他们大理寺说了算!对……这一定是大理寺的阴谋!是他们崔家的阴谋!”
崔慎微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笑了一声,江照适时押着一个满脸血沫,长着络腮胡的枣面大汉到众人面前,伸脚用力一踹,那大汉便仿佛木头桩子一般直挺挺地跪下,他直勾勾地盯着姜明佩,恨声道:“夫人可还认得我?”
他实在恨极了姜明佩。
原本他与兄弟们在山上安营扎寨,平素只是抢些过路的富商,因着从不伤人性命,是以日子过得也还算安稳,可就因为这个女人,巧舌如簧地说动了大当家陪她演一场戏,使得如今十四人下山,最终却只他一人活下来。
“你当日虽然遮掩了面容与我大哥密谈,但我们又岂是什么好糊弄的人?你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事情败露之后大可仗着我们不知你的身份,将罪名全推到我们兄弟身上,但却不知我们早已经将你的身份摸得清清楚楚!”
他笑着重重吐出一口血:“你身边那个眉间长着一颗痦子的婆子呢,今日怎么没跟着你?”
他说的正是姜明佩的陪嫁嬷嬷,这位嬷嬷侯府里也是极有脸面,操持着雁园大小事务,如同一根定海神针,与红绡常陪侍姜明佩左右不同,这位陪嫁嬷嬷,等闲不会轻易出雁园,是以侯府外头,见过她亦或者知道她的人其实并不多。
枣面大汉这话一出口,老夫人对儿媳的怀疑便深了三分,而等她从大汉口中听到姜明佩的谋划时,她终于忍不住走下台阶,狠狠一巴掌甩到姜明佩脸上!
“我、我真是看走了眼,往日只知你心窄眼浅,却不知你如此恶毒!”
更兼愚蠢!
对崔慎微这样的人,若是不能一击致命,可以想见必有无穷后患。她真不知道,姜明佩究竟是怎么敢做下这样的事!
她平复了下心情,而后看向崔慎微,语气微沉:“虽说姜氏非我侯府女,但毕竟嫁进侯府,也是我们侯府的人。她犯下此等错事……是侯府对不住你与二小姐……我与你祖母亦有些交情,今日便托大唤你一句微之,这件事……侯府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只是如今天色已晚,微之你看……?”
崔慎微极为和气地道:“老夫人这般明事理,微之又岂有再纠缠之理?”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事到如今,微之别无所求,唯望侯府能如老夫人所言,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毕竟——”他拖长了声音,缓声道,“我可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而崔家,也就这么一个女儿啊。”
第61章 假的
崔慎微说完, 便放下车帘,让车夫驾车驶离侯府。
他走之后,江照便也带着人离开。
侯府门前, 顷刻便冷清了下来,只剩下那十四口棺材, 与落在地上皱成一团的红布。
目送车马远去,姜明佩抿了抿唇,舌尖尝到一点铁锈似的血,她掩在袖底的手紧握成拳, 指甲在掌心嵌得更深。
良久, 她方才抬起脸, 哀声唤了一句老夫人:“母亲……”
老夫人冷淡地看着她:“你还有脸唤我母亲?”
姜明佩抹了把脸边的泪, 嘴唇嗫嚅:“我、我没想到……”
她以为就算事情败露,崔慎微也不会敢真的和侯府撕破脸皮, 毕竟她的婆母乃是东宫殿下嫡亲的姨母, 他不是太子身边的近臣吗?再者、再者崔慎微与姜妤根本也没出事!
老夫人重重吐了口气:“是, 你自然是没想到,你若想到了还敢做下这样的事,那可真当得起一句其心可诛!”
她方才面对崔慎微,虽是说了一番好听的话,保证给他们一个满意的交代, 而现在,她看着这满地残局,却根本不知这事该如何收场。
难道要把姜氏交出去,任凭他们处置?且不说别的, 单就看在她腹中孩儿的份上,老夫人便下不了这个决心。
思来想去, 唯一的办法,便也就只有入宫见一见小妹,请小妹从中斡旋了。
虽然她也听说小妹这些年与太子之间有些隔阂不假,但母子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请小妹出面,想来这事尚能有几分转圜的余地。
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儿媳,心思又转到未出世的乖孙身上。姜氏如此蠢笨,将来待她生下孩子,定不能留在雁园受她教养。
姜明佩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婆母下一句,不禁心下一松。
她知道,婆母这关就算过去了。
至于公爹那边,她素来是不担心的。这侯府里,齐今毅是个猪油蒙了心的东西,而婆母则是眼高于顶,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唯独公爹为人尚算公正,当初出了白氏那档子事,也就只有他站出来为她说了两句公道话。
然而正在她心安之际,却忽然听得立在上头的公爹沉声开口,吩咐身边的管事:“寿松,去找人来把这些收拾了,让人看见像什么话。还有福海,去雁园让伺候夫人左右的丫鬟,将屋子里的金银细软,首饰衣裳都收拾齐整,并夫人一起,好好地送回姜家。”
姜明佩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连散落在眼前的碎发都顾不上整理,她颤着声音开口:“父亲,您说什么?”
齐武程已经很老了,他站在那里,须发皆白,一贯是笑呵呵的样子,常年穿一袭松垮的檀色长袍,半点看不出来曾经征战沙场,浴血杀敌的英勇与刚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