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怔地看着水榭里面容姣好的少女,日光斜斜落在她身上,她看起来好像一株水仙,美得不可近人。
如今她是崔家的嫡女了,如果她还记着珍宝阁里的事,那她会当众发难于她吗?
想到这里,她不禁白了脸。
崔妤便是在这时望见对岸上的元青霜的。
第一眼见着时,她只觉得眼熟。但是很快她就想起来两人的渊源,隔着一湖莲叶朝她弯眼笑了笑。
这时节的莲叶尚且还浮在水面上,没有长成亭亭如盖的样子,元青霜很轻易地,就看见了那个笑。
——没有威胁与得意,更没有讽刺与讥嘲,只是一个很寻常的笑。仿佛是经年未见,故人重逢,而后她恍然想起来曾与你有过一面之缘,于是说:“原来是你啊。”
她的脸色忽然由青转红,不自在地别过了眼。
听见身后之人的议论不仅没有停下,甚至开始带着恶意揣测为什么崔妤会在正该议亲的年纪去丞中待了两年,她终于忍不住恼怒道:“别说了!”
她根本没有她们说的那么不堪。
礼部侍郎家的小姐默了一瞬,而后冷笑着道:“你在装什么清高?还是说你以为你这样,就能入了崔二的眼?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也值得你费这样的——”
她话未说完,忽然却顿住,像被人掐住了脖颈、揪住了舌头一般。再也没法开口往下说。
第58章 合欢
元青霜面色狐疑, 转过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见数十位穿着飞鱼服, 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子鱼贯行至对面的水榭中。
正当她不解之际,忽然有人惊呼:“这些人……这些人怎么看起来那么像宫中内监?”
面白无须, 言行有矩,低眉垂眼,的确是宫人样。
因她们这边与水榭隔得不算近,是以元青霜也看不清楚, 那些内侍到水榭里说了什么, 不过一眼看下来, 流程还是和先前昭华郡主派过来的人一样, 都是来送礼的。
区别只在于……送的礼物更多,更贵重而已。
这边凑到前头去瞧热闹的小丫鬟们回来了, 便与众位小姐们转述起那些托盘里的物什来:“……有碧玉盆玉石珊瑚菊花水仙盆景, 象牙镂雕春日园林集宴……那盆景实在精致极了, 珊瑚做枝,玉石做花叶,衬在上头,奴婢离得远,具体什么样子看不真切, 只觉得好像整座盆景都在发光似的……”
她绘声绘色地说着,这时水榭里又从后面走出来一位宽肩窄腰,怀中抱剑的年轻侍卫。
有人认出他是太子身边的人,低低吸了一口气。
“我道是谁这样大的手笔, 原来是太子……也是,崔大人与太子情谊非比寻常, 他找回了妹妹,太子送上这般重礼,也是情有可原。”
“话虽如此,但是……那可是太子啊!”
元青霜不受控制地将目光投向水榭中的少女,她正在与侍卫说话,神情轻淡,目光柔和,没有谄媚也没有惶恐。
她低低叹了口气,又有些艳羡。
她可真厉害啊。
“……礼已送到,崔小姐与崔大人若是没旁的事,小人便先行回宫复命了。”水榭里,侍卫恭谨道。
崔慎微笑道:“有劳你走这一遭,代我与舍妹谢过殿下厚礼。”
侍卫抱拳应是,方率众宫人往外走去。
待他们走后,崔织鸳才从水榭外进来,悄声问崔妤:“太子给你送礼我倒觉得还能理解,毕竟堂哥与他的情谊摆在那儿,他不来也情有可原,太子身份何其尊贵,能送这么厚的礼已然是给足了面子,但昭华郡主怎么也送了礼不来?”
旁人的猜测她才不当一回事,她又没失忆,上回在茶楼里,昭华郡主待堂妹的态度,她可看得十分真切——再说,就算不为了堂妹,今日借着这个机会,她若来了,不也能与堂哥见见面,培养培养感情?
崔妤笑了笑,道:“她有事呀。”
宫中,裴绾也正被婢女问到这个问题。
她坐在窗下,托着腮仰天长叹:“你以为我不想去?但我若去了,崔妤万一觉得我是想趁这个机会接近她哥哥呢?”
崔慎微其实无足轻重,但崔妤就很要紧。
太子堂哥对她那样上心,她可不想因为这么一桩小事,被崔妤误会。
还是不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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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里,崔慎微看着妹妹,温声道:“今日宾客们送的东西和礼单我都已经让管家登记造册,到时候一并入你的私库……”
他话方说到一半,便见管家匆匆走来,神情凝重,他神色微敛,行至亭边,看向管家,压低了声音开口,“何事匆忙?”
管家眉头紧皱:“江将军来了。”
当初送到各府的帖子他都记得,没有给镇远将军府那边送过,况且这位朝中新贵,与他们崔家素无往来,今日不请自来,若是有心祝贺自然是好,就怕……来者不善。
崔慎微却知道他与自家妹妹的渊源,他略微思索片刻后,淡声道:“请进来吧。”语罢,他转过头,对妹妹道,“江照来了,你要不要见一见他?”
崔妤点头:“好呀。”
“我与你一同过去。”崔慎微道。
崔妤“噢”了一声,与他一同跟着管家去到前庭,抬眼便见江照一身劲装,大步流星向她走来,而后拱手抱拳,轻声唤了一句:“小姐。”
说罢,他又看向崔慎微,语气疏离却也带着恭敬:“崔大人。”
崔慎微淡淡颔首:“早听闻江将军天纵英才,今日一见,方知传言非虚。”
江照微微笑道:“崔大人过奖。”他说完,便从身旁副将手中接过刻五福如意花纹的黄杨木盒,递到崔妤面前,向来冷厉的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了一点不自在的羞赧:“这是我在边关寻到的,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心意……”
在姜家时,他特地打听过小姐的喜好。只是现如今物是人非,他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和从前一样,喜欢那些精巧别致的物件。
崔妤接过了盒子,便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看见里头装着八只大小不一的葫芦,饰以不同颜色主题的彩绘镂雕,最大的葫芦有一只巴掌那么大,最小的却只有婴儿拳头那般小,在匣中依次排列,看起来十分精妙有趣。
她笑眼弯弯:“我很喜欢,多谢你。”
江照闻言,方才也露出一个真心的笑:“那就好。”
崔慎微打量着他的神色,好半晌,在心里暗暗摇头。
这个不成。
这个小将军虽说也是个人物,但看他妹妹的眼神,就跟凡人看菩萨仙女似的,带着十分的敬重意味,丝毫不敢有亵渎的心思。
可惜了这一表人才,当不成他的妹夫。
他让小厮去查过昭德侯府的事,自然便也就知道了姜明佩做过的好事,与雁园乃至于整座侯府里曾悄然流传过的风言:
据说是侯夫人的小妹在侯府小住时,曾倾心于鹤园里的七公子。
不过到底是一些捕风捉影的碎语,只是一段时间后便就消弭了下去。
照他看来,殿下喜欢阿妤,那是殿下的事,他是拦不住了。但阿妤的亲事,自然还是要以阿妤的心意为主。
让管家领着江照去了男宾席中,崔慎微偏过头,看向身边的妹妹,笑问道:“我有一些朋友,只是近来尚在外面,得过几天才能赶回来,到时候你可要与他们见见?”
“也都是些与你我年纪相仿的少年郎君,还有几位世家小姐。”他又补充道。
崔妤笑道:“好呀。”
她转过眼,看见崔织鸳在不远处朝她眨眼,又道:“哥哥,我去和堂姐说会儿话。”
去到崔织鸳面前时,她怀里还抱着那只木匣。
崔织鸳好奇地看了一眼,下巴微抬:“那里面装着什么?”
“葫芦。”崔妤答道,“待会儿回揽月园给你看。”
崔织鸳笑意吟吟地点头,拉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问:“今日收了这么多礼物,你最喜欢哪一件?”
崔妤正要说话,却听见前面假山后传来一阵絮絮的说话声:
“如今我才是真信了坊间那句,千好万好不如命好,崔妤从前姓姜时,定京城里谁知道这么个人?如今一朝改了崔姓,倒成了世家权贵圈子里炙手可热的人物。枉费那些个贵女名姝,一个个费尽心机,却没见着谁能有她今日这般风光体面。”
“倒也无妨,这世上人事,左不过应了那句,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且看她今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殊不知明日便是花枯锦烂,引火烧身也说不准。”
“说的倒是,还是戏里唱得好听,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哄笑起来,又有人轻笑一声,嗓音婉转,笑嗔道:“你们啊,真是些促狭鬼!”
崔妤面色不改,只当没听到。
她什么难听话没听过呢?这些话听着刺耳,但也就是刺耳而已了。
崔织鸳却受不住这样的气。
她停住脚步,手指绞着手帕,没绞一会儿她就想出来一个惊为天人的好主意,她看了堂妹一眼,带着她到一边的花丛里躲起来,然后开始捏着鼻子发出一声慌乱的惊叫声:“蛇!救命啊!有蛇!哪儿来的蛇呀啊啊啊!”
她叫完,假山后的几人果然惊惶不已,你推我我推你地挤了出来,直到崔织鸳再也忍不住笑出声,她们才反应过来:“崔织鸳!你……!”
说话的人只开口说了一句,很快便想起来她们方才在假山后说过的话,在背后议人长短,这也确是她们理亏……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不自觉的便弱了气势。
崔织鸳一手按着堂妹毛茸茸的、不断想往上顶的小脑袋,一边哼笑着看向她们:“怎么?准你们在背后议人长短,不准我两肋插刀,为自家妹妹出口气?天底下可没这样的道理吧!”
到底是小姑娘,脸皮都薄,在背后说人坏话被抓了个正着,她们这会儿本就心虚得很,这会儿被崔织鸳这样说,心里的气更泄了大半,一个个恨不得将头低到地里去。
唯独有一人却是弯眼笑了笑,嗓音轻缓道:“崔家妹妹哪里的话,我们不过闲来说几句玩笑话,怎么就成了议人长短了?还有方才,你那一声惊叫,可把几位妹妹吓得厉害,此处碎石不少,若是方才谁慌乱之下跌了跤,不小心划了脸,崔妹妹你说,这该算谁的呀?”
这番话真是好生厉害,女儿家最重脸面,若是赴个宴却无端破了相,那与要她们的命也没什么两样了。一时间她身旁几位少女都向崔织鸳报以仇恨的目光。
崔织鸳却无所畏惧,直视着她们道:“众位都是最守规矩,礼仪最为出众的世家小姐,便是再慌乱,也不会发生像谢小姐说的那样跌跤破相的情况。谢小姐这样说,分明是想祸水东引。不过无所谓,”她笑了一声,“适才你们所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那一句,我也回送给你,谢如意。”
谢如意?
还蹲在花丛里、被按着脑袋的崔妤眉头微皱。
好耳熟的名字,可她又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听过。
谢如意缓缓一笑,颔首道:“是么?那我们走着瞧。”
她说完,便带着一众拥趸们往另一条路上的八角凉亭走去。
感受到按着脑袋的力道减轻,崔妤终于得以站起来。
“堂姐。”她轻声唤崔织鸳。
崔织鸳猝不及防被她吓了一跳,回过神来,问她:“怎么了?”
她现在还沉浸在“我竟然和谢如意吵了一架”的情绪中,只觉得仿佛是像做梦一般。
那可是谢如意啊。定京城里贵女中的第一人。
问完她才想起来自己做了什么,又问堂妹:“怎么样,腿是不是蹲麻了?”
方才她一直按着堂妹,一来是怕她吵不过那些个长舌妇,二来则是因为她毕竟是主人家,哪有主人家和客人吵起来的道理。
崔妤摇了摇头:“没有。”
她转过头,看向一众小姐们离开的方向。
她们正走到转角处,走在最前方的少女,身形清瘦,穿着晴山蓝的绫裙,气质娴静,肩背笔直,如雪中海棠,月下梅枝,风骨清浅,气度婉约。
崔妤终于想起来她是在什么时候听说过这位谢小姐。
那真是好远的时候了。
那时候她还是姜妤,被一顶小轿抬进侯府,不过两年光景,便生了重病。整日昏昏沉沉,常常方才还清醒着,下一瞬便心神乏累,不得不睡下。
院子里的下人们不多,有能耐的,便都想了法子去了别处,生怕长久在这院子里做活,沾了她这个主子的霉运。
没能耐的,也不尽心,有事敷衍着做了,没事便聚在一处说闲话。起先摇红几人还在时,总要厉色管教她们。
但管得住嘴管不住心,况且底下人从来不将她们看在眼里,老实了一段时间后,便又故态复萌。
她记得那是个日头很好的春天,她躺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口渴了想唤丫鬟进屋斟茶,却在方要开口之际,听见小丫鬟们在窗下说着外头听来的闲话:
“听闻今日是谢家小姐的大喜之日,嫁的还是祝家这一辈里最出众的二公子,真好啊。”
“谢家小姐?谁啊?”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定京城里都快传疯了的那句‘生女当作谢如意’,你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