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气魄与手笔,当真是独一无二。
不过,还是缺了点什么。
十三口棺材,固然能吓破姜明佩的胆,但还远远不够。
这世上,最令人恐惧的,永远不是已经刺出去的那一剑,而是日夜悬在他们头顶,不知何时会忽然落下去的那一剑。
十三口棺材,没什么意思。
再添一口,才是恰到好处。
“殿下,崔小姐和小崔大人,已经走远了。我们不追上去吗?”一旁的临渊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着自家殿下动作,眼看着崔小姐和崔慎微越走越远,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裴肃淡声道:“人家兄妹去祭奠娘亲,我们追上去做什么?且在此处等他们就是。”
“今日崔家设宴,老三老五老九他们,可有什么动作?”
第57章 崔妤
崔慎微按照父亲所说的路线, 带着妹妹到了母亲的衣冠冢前。
两人依次将从家里带来的食物摆出来后,便开始点香烧纸,而后在碑前跪下, 磕头叩首。
磕过头后,姜妤仍然跪在地上, 她看着眼前的墓碑,双手合十,闭上眼,在心里轻轻道:“听父亲说您生前最喜欢吃梅花糕, 本来我给您带了九块, 但是刚刚在路上捏碎了一块。您不要生我的气呀。”
“下回我再给您带多一些, 带整匣的梅花糕, 还有好喝的豆沙牛乳茶。如果您在天有灵,也请保佑父亲和哥哥平安顺遂, 健康无忧吧。”
“其实我们在来的路上还发生了一点意外, 不过您放心, 我和哥哥都没受伤,我超厉害的!哥哥也好厉害!我们拖住了时间,再加上裴肃和临渊来得及时,所以那些人一个都没能跑掉。”
“对了对了,裴肃是我的一个朋友, 如果您想见见他的话……”她顿了一下,有些为难地想,带朋友来见母亲听起来好像有点奇怪。
尤其是她听说在清河,女子们只会带自己的心上人见父母。
若裴肃是姑娘便好了, 可他偏偏是男儿郎。
她想了会儿,很快想出一个好办法, 高兴道:“如果您想见见他的话,那便夜里托梦给他好了!”
她絮絮叨叨说了好多,从姜家说到魏家,又从定京说到丞中,眼看时间不早,才终于依依不舍地起了身。
后来回城,崔慎微与姜妤仍旧乘马车,裴肃与临渊则骑马随行左右。
进到城中,崔慎微又吩咐车夫径直将马车驾去后门,因为这时前门定然已经被前来赴宴的宾客们堵了个水泄不通。
马车驶到后门,崔慎微便率先下了车,他看了看仍旧骑在马上,作寻常打扮的裴肃,又看了看在马车里磨磨蹭蹭,迟迟没有动作的妹妹,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真是没眼看!
他索性甩了衣袖,一边往府中走一边道:“我先去前厅宴客,阿妤你一会儿换了衣裳便早些出来,叔母定然也已经在前厅等着了。”
听见哥哥声音渐远,马车里佯装找东西的姜妤才松了口气。她掀开车帘,探出脑袋,看向坐在马上的裴肃,慢吞吞地道:“今天多谢你啦。”
裴肃眉梢轻挑:“你谢了我这么多回,可曾想过怎么报答我?”
姜妤登时双眼圆睁。
虽然、虽然她也不是没想过要找机会报答裴肃,但是她心里想了,和裴肃主动开口,却又不同。
她还是头一回听人这样说。
裴肃眼眸低垂,看她轻抿着唇,蝶翼似的长睫微微颤着,好像有些惊讶与不解。
他喉头微动,眼里笑意松散,懒声开口:“姜妤,我好像没和你说过,我可从来不是什么君子,也不屑做君子。我这个人啊,轻易不施舍恩情,但凡施恩,务求回报。”
姜妤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可是,感恩图报,不是理所应当之事吗?”
裴肃看了她半晌,忽而笑起来。
“是,理所应当。”
虽然他从不觉得这事理所应当,毕竟世上口蜜腹剑,恩将仇报之人从来不少,但既然她说理所应当,那便理所应当罢。
他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只簪子,递到她眼前,言简意赅道:“礼物。”
姜妤伸手接过簪子,看来看去,也没看明白这簪子上的花是什么花,又有什么讲究和寓意,她抬起脸,好奇地看向裴肃。
眼若桃花,眉如新月。
裴肃耳根薄红,不自在地道:“出城寻你时路过坊市,觉得好看便顺手买了。不喜欢?那还我。”
——其实不是。
今日他出宫,便是因为知道了姜明佩有所动作,又听说姜妤和崔慎微一早便出了城,哪里还顾得上在坊市闲逛。
只是在策马行过长街时,听见老翁的叫卖声,他才勒停了马,挑中了这只簪子。
“凭君醉眼种合欢,不觉相思吹梦寒。顶顶精致的合欢簪,郎君们买回家中,夫人见了必定心生欢喜啊!”
这簪子其实算不得精致,至少以裴肃的眼光来看,做工用料实在粗糙不堪,但他还是用能买下整张摊子的银两将这只簪子买了下来。
凭君醉眼种合欢,不觉相思吹梦寒。
欲问檀郎心底事,镜中新月似眉弯。
在庭中种下合欢树,好在因为醉酒,尚不觉相思之苦,催人梦中心寒。但若要问因何事借酒浇愁,只缘深宵梦醒,对镜观己,见镜中映出帘外新月,好似心上人柳眉轻弯。
他这样胡说,姜妤也信了:“原来你喜欢顺手买东西啊!”
上回端午他来找她,递给她一大捧花木,也是顺手买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重重点了点头,言语之间对自己的发现十分笃定。
裴肃冷笑一声。
也不知该气她还是气自己。
笨死了。
他说什么都信。
见姜妤收了簪子,他又问道:“你不簪起来?”
分明上回那个叫十一还是十二的小鬼送给她簪子,她都一点不嫌弃地簪在了鬓边。怎么换成他送的,她就没这个意思?
姜妤有些为难。
她一会儿要穿的裙衫是青绿色的,但裴肃送她的簪子是粉色的,搭起来不好看呀。
她想了想,问道:“你一会儿会留下来吗?”
裴肃看着她,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想我留下来?”
也是,以他的身份,若是出现在这里,往后旁人说起崔家二小姐,必是不敢轻慢。
不过,想他留下来,她能拿出什么筹码?
他幽幽地看着他,眸色冷沉,又带了些微不可见的兴味。
孰料姜妤听见他的话一点犹豫也没有,立马用力摇头。
纵然哥哥是太子近臣,但她和太子又没什么关系,崔家嫡女这样的身份,说重也重,但还不至于惊动太子。
他如果出现在这里,太打眼了。
虽然裴肃本也不想在这时候出现在崔宅,但是见姜妤拒绝得这样果断,他还是脸黑了黑,淡声开口:“你就这么不想我留在这儿?”
姜妤张了张嘴,又闭上,片刻后,她声音软糯地开口:“我想不想有什么要紧,你愿意留下来就留下呀,若是不想待在这儿,那离开也无妨。”
她当然可以说一万句好听的话,譬如“你向来不喜欢热闹,当初在侯府里你连家宴都不乐意久待,今日何必委屈自己?”又或者“今日宾客众多,我怕你在这里,府中下人照顾不周,会怠慢于你。”之类云云。
但她不想再说。
有些话说了,即便她无心,却也难免惹人误会。
尤其她和裴肃这样的关系。
从前是她不对,做下种种行径,原本只想借势自保,却没成想裴肃会信以为真。如今她已经醒悟,却也不想失去裴肃这个朋友,唯一能做的,就只能于言行上多加注意,免得误会更深。
要么……还是找机会和他说清楚吧。
她眼睑轻垂,心里这样想着,纤长的手指捏着簪子,不自觉加大了力道。
裴肃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行。”
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姜妤还欲再与他说点什么,谁知抬眼便看见等在门口正焦急地走来走去的阿措,她心里猝然一惊,知道时辰肯定不早了,否则阿措不会来这里找她。
她捏着簪子,而后转身下了马车,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身,匆匆对裴肃道:“你一会儿若想留下来做客,记得走前门!”
从后门进一会儿得经过厨院,按照他的性子,肯定受不了。
裴肃冷哼一声,并不理会她的叮嘱。
待人走后,临渊方才不解地问道:“殿下您何不就留下来?”
今天他们出宫可是殿下想了个去首辅府上借书的借口,好容易见着了人,今日不多见一会儿,下回再见,又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况且,下回总不能还用借书的借口。
他家殿下能想出多少借口出宫啊?
裴肃淡声道:“你看她的样子,是想我留下来?”
她顾忌着他的身份,却又装傻,不愿明言。
不过也无妨,总有一天,他会让她没办法再装傻。
那一天不久了。
“待崔家宴散,把青昙山上那些尸体送到昭德侯府……不,交给崔慎微,让他着人去做这件事,记得,让他再添一口空棺材送过去。”
他纵然有心想为姜妤报复回去,但他们的事到底还没有过明路,由他出面,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还是交给崔慎微稳妥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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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妤回了揽月园里,换过裙衫后,便去到了前厅,与叔母堂姐一块儿,和前来赴宴的夫人们说话。
她从前在姜家时,名声不显,后来又被送到丞中两年,回来以后又鲜少出门赴宴,在定京城中十分地没名气。
今日赴宴的夫人们聚在一处,费了好大劲儿才想起来,原来姜家竟是有位二姑娘的,只是再要往深里想,这位二姑娘是如何品性,生得何种模样,却是再也想不起来了。
直到这会儿真真切切地见着了人,方才知晓,原来她生得居然这般姝色无双,眉眼间仿佛笼着春江水外花枝横斜一般温软明媚的烟水气,通身气质却又稳当沉静,仿佛一块玲珑美玉。
“这样的姑娘,姜家竟然藏了十几年,也真是不容易。”
“听闻她从前叫做姜妤,今日之后,旁人再要说起她,便该是崔妤了。”
远处的水榭里,崔慎微也正说到这话:“……你若是不喜欢,那便仍叫姜妤也好,总归我与父亲都听你的。”
他说罢,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魏婳与姜明佩纵然心思恶毒,但他与父亲打听过,姜秉明待他们家阿妤,却是好得很。
若是阿妤感念姜秉明的养育之恩,不愿改姓,他们……他们也没资格说什么。
姜妤垂下眼,默了一会儿,而后道:“还是改回来吧。”
她与姜家,注定是没有缘分的。
前世她做了一辈子的姜妤,后来却只落得个病死后宅的下场。这一世她逃脱了前世清白被毁的命运,诸般忍耐,却终究还是与魏婳姜明佩反目成仇。
往后她只想做崔妤,恩仇两报,一切分明。
崔慎微紧绷着的脸色这才松下来,他笑着点点头:“好。”
两人说话间,忽有一队绿裙红袖,发髻高挽,额贴花黄的婢女入得庭院中,在管家的带领下,前来向两人行礼。
为首的婢女盈盈道:“我家郡主今日有事,脱不开身,特命奴婢们送明珠一斛,珊瑚秋景一盆,金累丝嵌宝石头面一副,恭贺崔小姐归家。”
姜妤受过她的礼后,便示意身边的行香等人接过礼物,而后婉声对婢女道:“代我谢过你家郡主。”
水榭外,不少人见着这一幕,纷纷掩面笑道:“我认得那婢女,是昭华郡主身边的人,真没想到,她竟也来凑这样的热闹。”
“不是说她心仪崔家大公子吗?要我说啊,这摆明了是想提前讨好未来小姑嘛,但又自恃身份,拉不下脸面,所以送了这么些贵重的东西,却连面都不露一个。”
“大抵还是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位崔二小姐,毕竟不是从小养在清河崔家的小姐,光是占了嫡女的身份,又有什么用?”
说这番话的乃是礼部侍郎家的小姐,与她在一处的几人,俱皆对崔妤很是不喜。
在她们看来,崔妤从前默默无闻,想来定是身上无甚可称道之处,而今却凭着运气忽然一跃成了崔家的嫡小姐,生生压了她们这些贵女一头,如何能叫人不生气?
一旁的元青霜却是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她认出了崔妤。
上回在珍宝阁里,她还讥嘲对方是土包子,后来被她身边的人欺负了回来。事后她想起来仍旧生气,但没两天也就忘了。
直到今天,她才终于知道了她的身份。
莫说是崔家嫡女,便是她从前的身份——姜二小姐,也比她高了一头。
两年前的花朝宴上,她因为和这位姜二小姐穿了同色的裙子,母亲便怕她因此将人得罪,强拉着她回去换了一身裙子。
两年后在珍宝阁里,她却那样言行无状。
崔妤……当时有认出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