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在南院王府立住脚步,他就得拿本事出来,让父亲看到他的能耐,看到他即便是丢了揽银子的手段,也是周家有出息的儿子。
一旁,卞原则摸银子掏口袋的跟领头的差官赔笑:“真不是您想的那样,我们哥俩儿是苏家的远亲,闹了点儿误会,出门儿时候苏家管家不是还追出来跟您解释么……”
银锭子沉甸甸的,映在灯下明晃晃,拿在手里叫人脸上也要软和三分,差官瘪着嘴把银子收下,嘴里奚落道:“你小子择自己的是非就成,自己做了龌龊事儿,就甭想着再往别个身上搪。”
苏家出手阔绰,云中府这些盘地头的差官年节交际里头可没少收他家的孝敬银子,遇见了事儿,自然是要偏着苏家说话的。
卞原脑子灵光,把活儿的很,听出风向,马上笑嘻嘻接腔:“是是是,您提点的对。”
那差官手上接了块小的,低头看这次是个金的,再不多絮叨别的,招手叫弟兄们放人:“天高夜黑,苏家小厮们认错了人儿也没准儿,还得大家伙儿今儿再辛苦一夜,在显国公府周围守死了,抓到那胆大的贼,上头的赏赐少不了,我这儿还有弟兄们的一顿好酒吃。”
都是一起当差的,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个个含糊吆喝,手一撒,挎着刀往没人的街巷转悠去了。
终于从官兵手里头脱身,周子豪扥着被扯皱巴的衣裳,乜斜着眼抱怨:“尸餐素位的东西,好好的云中府,就是这些不作为的货才没了规矩。”
他久在上位,自有一套对手下的管束,见不得这些连本分都不能做到的奴才。
“得,您这会儿打起精气神儿骂人了?方才咱们俩被人家按的跟三孙子似的,您好歹开口斥他们几句啊。”卞原怼他,“您是南院王府的少爷,整个后梁都是你们的地盘,那些三孙子知道了您的身份,还不得求爷爷告奶奶的拿银子孝敬咱们,何苦叫我白搭上那么多银子。”
“我有我的安排,用不着你来教我。”周武才脾气不悦,“咱们还得再去苏家一趟,我要亲眼看看,那个坏我事儿的女人,是不是她苏南枝。”
那日六银山地裂,方圆百里都受了灾,百姓们各自保命,唯有一辆马车从皇家猎场后的官道一路北上,进了青州城,就再不见踪迹。
那女人肯定跟六银山的地裂有干系。
他见过那女人的画像,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贱人!
“周少爷,您是在云彩眼儿里的日子过久了,看谁都是您家里的奴才是吧?”卞原辛苦一遭,冒着跟辛荣翻脸的风险,把他从大陈的地盘儿上给弄出来,这人不知恩图报也就算了,还挑三拣四的发号施令起来。
“我多嘴一句啊,从这云中府到大陈的京都,一路上关卡重重,又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我弄您出来都要了老命,她苏南枝是得多闲,不能叫底下的人跑腿儿,非得提着自己的脑袋在战火连天的马赣河一带走一圈儿?”
周子豪心里也有迟疑,能在青州凭空消失的女人,还真不是只苏南枝一位。帽儿岛的海夫人,昭南的霓裳菩萨,青州的辛荣,晋宁的六公主,还有青州宋家的二丫头都有这个本事。
可地裂时,辛荣在御前伴驾,事后又因与崔浩的亲事被崔太后留在了宫里,宋家跟他又是姻亲,海夫人与霓裳菩萨两个更是跟自己无冤无仇。不是苏南枝,难道是晋宁六公主的手脚?
六公主?周子豪把自己跟六公主打过的交道从头到尾细想了一遍,还真找到些龃龉。
“那我不管,还要先叫我见见苏家这位女公子,再说别的。”周子豪虽心中有了算计,却还是一副强势态度,卞原巴望着通过他跟南院王府打上交道,有求于人,自然不得不软了膝盖。
“罢了,算我倒霉,捞了您这么个活佛爷。”卞原啧嘴想了一下,“再翻墙是不可能了,您拍屁股走人,我这一大摊子还指着跟苏家做买卖呢,再等等吧,等我找个契机,让您光明正大的见见那位苏家女公子。”
二人拉扯着定了个期限,身影渐渐没入夜色的漆黑之中。
殊不知,就在他们头顶的高墙之上,早就站着一个男人,将他们刚刚的那些话一字不漏的都听进了耳朵里。
看人远去,陈志高才眸色深沉的从屋檐影背后起身,几个大跳步,便窜回了苏家宅邸。
*
屋里,苏南枝泡好了脚,踩在白净的棉帕子上,伸了个懒腰:“我就猜到了会是他。”苏南枝摇头,“不愧是那老狐狸教出来的崽子,怯他老子跟见活阎王似的。”辛酸里带着不屈,卑微里透着活该。
呸,一对儿父子狗杂碎。
琼玖搬小凳子过来,擦上护脚的香膏,为她敲了脚底随口说道:“那姓周的肯定是胡说,咱们一路回来,主子您连生人面儿都不曾见过,他说瞧见了您,八成是诈呼人呢。”
苏南枝看向一旁沉默的男人,笑着问他:“你觉得呢?”
陈志高抬眼,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看肯定是看到了,要不他也不会知道是个女子,可他手底下的人未必是看见了你。”说着,眼睛瞟向了琼玖,“十有八九,是认错了人。”
苏南枝点头,表示认同:“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要见我,我还急着见他呢。”
上回在六银山,她举着千里镜儿找了好久都没瞧见人,周英毅那老贼的儿子,该是何等贼眉鼠眼的模样?
“你要……”陈志高比了个灭口的手势。
苏南枝笑道:“把我想成什么了,我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哪能动不动就要人性命。”她勾勾手指叫他近前,拿帕子擦拭他肩头蹭上的一抹檐下尘,“我想帮周子豪坐稳南院王府世子的位置,他毕竟是干爹唯一的子嗣,说起来我还得喊他一声兄长呢。”
陈志高半蹲着身子,索性在美人榻的扶手上坐下,问道:“抬了他,来一出窝里斗?”
南院王府那位以色飨侍的金玥奴,看着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自她坐上了正妃,南院王府散了姬婢,没有再抬过一位妾室进门儿,徐娘半老,手里也攒着拿捏人的法子呢。
一个是无所出的王妃,一个是而立成年的庶子,周家的热闹在后头呢。
更何况,那金玥奴还有个亲生闺女留在大陈,探白军里的辛秘,那小姑娘早几年儿也承了家业,正是平庡江府常家的当家女公子,名作常娆,这消息外人许是不清楚,她金玥奴是亲娘,稍有打听还能不知道么?
平江府常家的女公子,周英毅可是得仔细想想了。
“你怎么这么聪明?”苏南枝眼眸清明,抚上他的手,“先前我还偷偷纳闷儿,你不声不响的守在虾蟆湾,天天心里都忖着些什么,合着一门心思都用在我身上了。”
这是在抱怨他整日揣测她的心思呢。
“在探白军里养成的习惯。”陈志高低着头,两颊微红,“你不乐意以后我就不多想了。”他百般心思也是为着她,总是要她觉得自在才好。
苏南枝把玩着他的手指,没有搭腔,男人不光脸生得好,连手上的骨节都比寻常要漂亮许多,纤细通顺一条线的到指头尖儿,她捏着男人指腹的软肉,使坏掐了掐,却不见他有丝毫动容。
“我又没怪你,夸你聪明还不行么。”苏南枝丢开他的手,转身捡起小几上的团扇,笑笑摆手叫琼玖退下,“你是我的人,想我所想也是应该的。”
白皙的小腿踹他怀里,脚踝上还缠着端午带上的五股线,香膏没来得及擦干,在漆黑的夜行衣上印下大朵的雾花,陈志高生平头一回体会到‘局促’二字的意味,“我叫琼玖进来伺候。”
“不要。”
小姑娘拒绝的干脆,侧身椅在身后的凭几,赤条条看着他不安的样子,“你是最懂我的心思了,那你猜猜,我这会儿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拘谨不安小剧场】
陈志高(哭):突如其来的幸福,令人不知所措……虽然有些害怕,但是好喜欢,所以值得!
苏南枝(笑):云萝教的办法真管用,只要胆子大,谁都能吓怕。
云萝(审视):(沉默)……(沉默)……(羡慕)……(沉默)……(皱眉头)。
第19章 搭桥
陈志高生平头一次体会到了彻夜未眠的滋味,宽大的月洞式架子床映着月亮地儿,他睁大了眼睛看天,月亮上是她,他侧过身子看墙,那朵折枝梅花是她。
他闭上眼睛,方才被她戳点过的心口一片炽热,烫的他辗转难安。
陈志高以手拍额,被她握过的手腕还留有淡淡的茉莉花香,一如吊着的那串茉莉素馨,无声无息,却勾得他七荤八素,不知今夕为何夕。
“啊……”陈志高长喝一声,自言自语道,“真不愧是您的女儿。”一个两个都把他拿捏的死死的。
当年太子爷从探白军里选中了他,一番临终托孤,他便割舍一切,卧雪眠霜流离于这北寒之地,今日那小姑娘半嗔半怨的几句斥责,又叫他抓心挠肺的不能忽视。
姓秦的,是他的主子,更是他的冤家。
次日清晨,五华居西厢的花园里静寂一片,苏南枝早起出来醒目,问起那院怎么没了动静,嬷嬷笑着撇撇嘴,“屋里的灯亮到昴宿才吹,熬了一宿,今儿可起不来舞刀弄枪了。”
说话不及,就见陈志高衣衫整齐的从月亮门里走出来:“早啊。”他眼睑下垂,面色发沉,整个人看起来捏儿嗒嗒的没有精气神儿,连说话的气息都比平时弱了几分。
“你夜里熬鹰去了?”苏南枝伸手腕探了探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热,“大晚上的不睡觉,你要是病了谁来跟我心意相通呢。”她话里还是在责怪昨儿晚上的事情。
陈志高按按眉心,一时找不出别的借口,只能推脱到天气上头,他拍了拍脑袋,强忍下困意道:“屋里太闷,有些睡不着。”
苏南枝责备地看一眼跟前的婆子,早饭时又特意叫人抬了个冰鉴放在他身畔。
陈志高冷的脊背发凉,又不好直言,草草扒了几口饭,就到外面透天光去了,苏南枝但笑不语,后头婆子们往他那屋水扇里加冰块的时候,她却交代让再添一床薄被过去。
中午,苏南枝推了跟马商冯家的酒席,商议过料草的数目,便要带着昏昏沉沉的某人回家。
冯三爷笑着起身相送,面色为难道:“今儿这顿酒吃不了也就算了,只是有人托了我帮着在您这儿搭个桥,衙门里的官司,我还真是不好推脱,您看什么时候能得空,回芳阁甲字号雅间,摆满桌,我请。”
冯家做的是马匹买卖的生意,北绒、大柔一带牧民的马匹都卖到了庡他家的手里,今天下动荡,南边几家子打的跟热窑似的,冯家可是发了大财。
而苏家从平江府买回来粮食,再分上、中、下三等,前面两类种进油盐铺子给人吃,那些陈粮和空皮糟麸,就只能低价卖出去给牲口吃。价钱虽贱了些,可里头的盈余还不小呢。
买卖当头好说话,苏南枝知道他的难处,笑着应下:“看您的面子上,都成,我也不是那些忙到抽不开身的官家老爷,您定个好儿,我就欢欢喜喜来赴席了。”
冯三爷笑着作揖道谢:“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又将这里头的弯弯绕讲了出来,“茶马司的鄞大人亲自交代的话,您也知道的,我这买卖是人家一手攥着呢,北上南下,多一匹少一匹都得人家那点头,没法子,也只能厚着老脸求到您这儿了。”
“哪里的话,又不是什么大事儿,许是那鄞大人有生意要找我呢。”苏南枝假装不知内情,笑笑道。
冯三爷道:“也未必呢,听说是朗泽多望领着个中年男人去了趟鄞大人的宅邸,他们前脚走,后脚茶马司的人就把我叫了去。”
郎泽多望是卞原的北绒名字,冯家常在关外走动,对那些外族人的事情了解颇深,郎泽多望是个什么品性,无利不起早的主,比汉人还要狡猾呢。
苏南枝笑着点头:“他是有事儿求我,就是价格没谈拢我没应,您也知道,我父亲定下的规矩不能破,这买卖又不是只做他那一家的,让他一回,日后三四五六回,我那一大摊子岂不是都要闹起来了。”
做买卖要讲究个公允,宁可大家伙都高高的价格,也不能偏颇了哪个。
冯三爷道:“是这个理儿,那混小子不地道的事儿多了去,他仗着自己外族人的身份,噼里啪啦的小算盘打的比谁都足,凡是能占便宜得好儿的事儿,他都要插一脚。”
冯三爷摇头离去,嘴里还数落着在卞原手里吃过的几次亏,加上苏家的这一笔,等他回去,少不了要编排些卞原的闲话,说给同行们听。
“偷偷乐什么呢?”苏南枝扭头,看到男人微微扬起的眉眼,抬手赏他一个“鸭梨”。
“不告诉你。”陈志高扶她上了杌凳,才不要告诉她自己是因为卞原的事儿幸灾乐祸呢。
身后琼玖出声揶揄,“有人往酸枣糕上撒了把糖,我都闻见甜味儿了。”
陈志高斥她:“多嘴的丫头,明儿出门儿不使你跟着了。”
知他说的是玩笑话,琼玖笑着顶嘴:“瞧瞧,摸鱼的反倒嫌弃起干正事儿的了,回去我就把对牌册子拾到拾到,给您送去,我也抱个酒坛子,找二门外看小竹林的容婆子偷懒耍钱儿去。”
苏南枝看二人斗嘴,戳戳陈志高的胳膊,笑着说:“你把她惹恼了,我可不帮着哄,那丫头小心眼儿的很,上回云萝吃醉了骂她两句,她就把人丢后头凉亭里晾了一晌,连遮脸的帕子也不舍得给,六哥路过瞧见了,直叹世风日下非礼勿视。”
几句话揭了小丫鬟的老底儿,琼玖眉头皱成了个八字撇,嘟噜着嘴抱怨:“主子,奴婢跟您才是一势的,您怎么向着他啊?”
苏南枝按下嘴角的笑意,眼神移向别处,找话茬儿道:“口渴了,给我倒杯水喝吧。”
“放茉莉还是金线莲?”陈志高顺势接腔。
“搁两片儿荷叶吧,这几天被你们气的心里闷闷的,得吃些清口的压压火气。”
陈志高目不转睛的忙着沏茶,张嘴就把责任推了个干净,“八成是琼玖那丫头干的,与我无关。”
“你们俩,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小丫鬟笑着咬牙,也不坐进去了,一股屁歪在车辕,恶狠狠凶赶车的小厮,“回家!”
车里,二人相视而笑,苏南枝慢悠悠吃茶,嗔他:“你真坏,干嘛要逗她。”
陈志高贫嘴:“是您教的好,我还有待进步呢。”
苏南枝笑笑不说话,这人倒是比才来的时候活泛许多,说话也自在起来了。这样才好嘛,人啊,得丽嘉鲜活有生气才算是过日子,虚极静笃,又不是修道成仙之人,受那苦做什么?
如今这样,便是日后有了孩子,去父留子,给他养老的银子把人打发出去,他也能过的自在些。
某人昏昏噩噩的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一夜内耗,大清早又去码头吹了江风,铁打的身子骨也有些遭不住,他倚在横木边上闭目小憩,手里举着吃了一半的温茶,马车些许颠簸,茶水溅出落在膝上,绽放出几朵老竹色水墨牡丹。
苏南枝拿走他手中的水杯,拖着脖子教他枕在自己臂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