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睡相极好,安安静静,侧着脸像一只依偎在主人怀里的大狗,一只手抓着她的裙角,另一手趴着她的胳膊,他掌心热热乎乎的,贴着的地方有些灼人。
苏南枝磨了磨手腕想要拨开,男人却越发上脸,顺着手腕直接抱住了胳膊,蹭着脑袋叫她动弹不得,苏南枝无奈叹气,罢了,只要他安分听话,多哄哄也行。
作者有话说:
陈志高:好耶,磨刀霍霍向卞原。
琼玖:下一个就是……
苏南枝:嗯?
琼玖:……下一个亲戚们做寿的好日子是几儿,让我找找。
第20章 好巧
西街,大柳树茶馆跟前的几条街今儿是闹集,头前城隍庙里的纪老爷做寿,衙门口拨银子点了一里地的花灯,夜里鸣更值守,免了一个七八日的宵禁。
风凉好买卖,一入伏里天,大太阳地儿里晒死个人,也就太阳落山那会儿才能出来走动,比起白日,夜市反倒是热闹许多,小商小贩们也卯足了劲儿的呦呵,就指着这几日的辛苦,把一个夏天的难捱都给补出来才好呢。
舞七磐的小姑娘是南边来的人,后梁话都说不好,脚下踩着鼓点子还一个劲儿的喊发财、平安。
寿星老坐花车进了城隍庙,老百姓一窝蜂的围上去凑热闹,卖糖葫芦的半大小子扛着草靶子跟上,只有台上《挂画》的花旦拈指起舞。
那旦角儿是正经西戏出来的,一把六寿椅被她踩得如履平地,展画坐定,台下纷纷鼓掌,茶馆小二捧着贺发财的匣子出来收钱,为数不多的几个看客也笑着离场。
对面酒肆二楼的窗户掩上,苏澜拿一块小金元宝,叫人赏了方才那花旦,扭头跟身边的人道:“那小姑娘叫做‘满堂彩’,她师父是咱们云中府一顶一的名角儿‘檀儿红’,正经的梆子腔出身,公子您要是瞧着喜欢,待会儿就能把人给您送家去。”
周子豪顶着个假名字被人叫了十几年的老爷,一朝从头来过,猛地听到少爷俩字儿,先是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
“不用了,就是这出戏怪喜欢的。”
《挂画》唱喜,《杀狗》唱悔,他大半辈子都在听从父亲的安排,人到不惑之年,才回味到落寞后悔的滋味。公子?一个四十多岁的公子还真稀罕人呢。
周子豪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烈酒顺着嗓子眼儿吞下,蜇的他满嘴痛楚,“舒坦,我回云中府有些日子了,还是头一回吃到口味纯粹的好酒呢。”
后梁贵族好果酒甜腻,便是有性子浓烈的好酒,也要兑上一勺蜂蜜,他在大陈多年,口味习惯早已随了那边,反倒是对自己家里的东西水土不服了,那甜苡糀腻腻的酒,他吃不惯,也吃不下。
“您喜欢就好,这是我舅舅自家酿的酒,回头我提两瓶给您送家去。”苏澜在生意场多年,溜须拍马的本事日益增进,他不提东西是在哪儿买的,一句舅家的出处,就将宾主关系拉近了一步。
“过两天吧。”周子豪道,“等我出远门儿回来,我再想吃,叫人去府上跟你讨。”他在父亲跟前求了个河堤巡检的差事,虽是临时指派,到地方上露个脸就回来了,可露那一脸,别人也好知道他的身份。
如今的他,身无长物,迫切的需要做些事情证明自己,也能叫老爷子知道,除了能弄银子,他这个儿子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呵,那我可得敬您一杯,外差是辛苦活儿,以后咱们云中府里外,还指着南院王跟您呢。”苏澜从小不受父亲重视,家里兄弟们最得宠的事,当数是外派出去负责一方生意。
他们当中,四哥是最聪明的一个,四哥在生意上有天赋,行事作风又像极了父亲,十几岁就能在应城管着三四家铺子,这些年更是愈发了得,在关外开疆扩土,做一番了不得的大事,苏澜最大的愿望便是能赶超四哥,然后取而代之。
凭能耐让父亲瞧见自己的优异,让父亲知道,自己比苏南枝那个蠢丫头更适合坐苏家的当家人。
“是辛苦些,不过身为人子替父分忧也是应该的。”周子豪笑着接下他的敬酒,“我们家少有姊妹兄弟,日后连个帮衬的人都没,也只能事事自己多辛劳一点。”
两句话,含沙射影的拐到了苏南枝身上,苏家可是出了名的人丁兴旺,光苏老爷名下庶出的少爷就有一十二个,只是嫡出的却只有一位女公子,偏苏家不讲究重男轻女的老规矩,苏老爷把一十二个儿子视若尘土,独独对那一个宝贝女儿是一百倍的上心。
苏家的儿子哪个不想替父分忧,可惜没那个机会。
苏澜撇了撇嘴,道:“姊妹兄弟多了也有多了的难处,远了不说,眼巴前儿就我们家那一摊子……哎……”苏澜一声叹息,所有的委屈不甘都在里头。
周子豪道:“令妹聪颖多慧,生意上的事情也是运筹帷幄不在话下,我原先在外头的时候,就听过苏家女公子的大名。”
“嘁。”苏澜才不要替苏南枝卖好名声呢,“不过是老爷子在后头筹谋罢了,嫡庶有别,她是嫡出又是个姑娘家,一家子都疼着宠着她些。”
南院王府这位找回来的公子爷也是庶出,苏澜刻意强调嫡庶之分,为的就是叫他在打心眼儿里站在自己这边。
周子豪片刻迟疑,点头道:“陋习当道,一家子姊妹,又都是一个父亲所出,哪里需要讲究的那么清楚。”
“可不是么!”苏澜以为自己找到了知音,高兴地给周子豪满上一杯酒,坐近了说,“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哪有重闺女不重儿子的道理?老祖宗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家业后事,还不得是指着咱们这些当儿子的。”
他一身酒气,又连灌了几杯,像个红屁股猴儿似的撸袖子抱怨:“我家老爷子糊涂啊,家里的生意要给闺女管,祠堂里祖宗面前磕头求庇佑也得闺女去,就连庙里拜菩萨给父母老家儿祈福也是她苏南枝独一份儿的殊荣……”
苏澜两眼放空,拍着胸脯流起眼泪,“可我也是他的儿子啊,老头子不光有苏南枝一个闺女,他还有个儿子啊,他儿子叫苏澜,这名儿还是他给取的呢……”
周子豪默言不语,按住他手里的酒杯给满上,苏澜抽噎着又吃一杯,磨着脸问:“他们不公平,对吧,不公平啊……”
“是不公平。”周子豪顺着他的话往下哄,“按规矩,三节两寿本就是儿子在跟前磕头的,你们家老爷子五月当午不叫你到跟前儿,是有些不公平。”
苏澜脑子里混沌一片,整个人彻底醉糊涂了,他只听到了五月当午几个字,突然咧嘴嘿笑:“今年不是,三节两寿给老家儿磕头是祖宗定的规矩!我今年磕了……”周子豪的袖子被他扯成了一条线,拖着整个身子往地上按。
他话都含糊不清了,却掩不住话里的喜悦,“我给老爷子磕了仨头,给我母亲……嗯……我嫡母,也就是那臭丫头的娘……我也给她磕了……”
“我孝顺!”苏澜揪紧了手里的那片布头,像是抓住了这些年的不甘心,“我孝顺啊,那是我爹啊,我老子啊,他也是我老子啊……”
醉鬼没了最后的力气,手一撒,‘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沉甸甸的砸出闷响。
周子豪脚尖踢他一下,“苏老弟?苏老弟?”没回应,又蹲下身子,试探地道,“苏南枝五月节没回家给你父亲磕头,她人在哪儿?”
连问四五回,醉醺醺的苏澜才有一丁点儿回应,含含糊糊地睁开一只眼睛,盯着周子豪那张有些阅历的老脸,“嗯……”
许久的沉默以后,苏澜忽然咧开嘴笑了,指着周子豪道,“你好丑,像你父亲,我妹妹好看,嗯……臭丫头不像老头子,老头子也丑,但我母亲好看,比我娘都好看,比庙里的神仙也好看……”
说着说着,笑脸儿变成了哭脸儿,“我没臭丫头好看,可我也不像老头子啊……我像我娘,可我娘比不过我母亲,哇……我娘比不过我母亲……怎么就比不过呢……
那双不甘的手重重拍打着地面,发出‘咚咚’的沉闷声,嘴里的话反倒是越说越含糊。
这下,周子豪的脸彻底黑了,手上力道加重,使劲儿推搡着苏澜:“五月节那天,苏南枝到底在哪儿?”
“苏南枝?杀了她吧,杀了她大家就能看见我了……”苏澜不耐烦地拍打着周子豪的心口,“求求你,杀了她,我给你银子,给你好多银子……”
终于,躲在隔壁听了一晚上墙角的卞原再也看不下去了,一脚踢开房门,进来赏了苏澜两个耳光。
“杀人啦……父亲救我……”苏澜喊了一句,可能自己也意识到不对,捂着脸又改口,“母亲救我……母亲您得管我啊……”
卞原拿旷野里训马的手段,摸出鞭子就往他脖子上吓唬,“五月节那天你妹子在哪儿?说!”
性命当关,苏澜即便脑子不清楚,嘴巴也知道‘平安’俩字怎么写,他哭腔道,“上香去了,老六跟她一起,老六都能跟着去庙里给家大人祈福,我也想……我也想去……”
醉鬼越哭越伤心,最后是被周子豪架着胳膊搀下了楼,苏家的小厮在前头引路,到了家,赵氏自是好一通臭骂,赵氏在家厉害惯了,连带着将周子豪一行也骂了几句,才翻着白眼把苏澜接回屋。
“这算什么事儿。”卞原拍打着身上的酒气嘟囔,自己放着热闹的夜市不逛,陪太子念书,爬墙窟窿上偷看了一夜,临了还得搁一个婆娘面前受窝囊气。
周子豪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消息,也不亏待跟前儿效力的人,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双锦鲤信封,拍在卞原怀里,“拿这个给茶马司的鄞大人看,你要什么文书,也告诉他。”
借着街边的红灯笼,只见封皮一角落着个小小的‘周’字。
卞原马上喜笑颜开,玩笑着低头说软话:“谢爷赏,回头您有使得着小的,只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一百匹野马拦在前头我也头一个冲出来效力。”虽说长生天在上头看着不让人们说谎话,可他这算入乡随俗,汉人的男子都说谎话。
殊不知,他这会儿有功夫担心家乡的神明责怪,倒不如想想,碰见了熟人,该如何解释自己与南院王府才认回的少爷为何关系会如此的亲近。
可惜,这些未卜先知的事情就像他说过的谎话一样,都不归长生天管。
走出苏澜家两条街,忽然听到身后人喊他的名字,“卞原,好巧啊,在这儿碰见你了。”女人的声音熟悉的如同一道能够劈开雪山的惊雷,叫卞原从脖子凉到脚心。
他苦笑着回身,提一口气,道:“梅梅啊,你也来逛夜市?”
作者有话说:
《挂画》王存才先生的最佳。
蒲州梆子:发源于古蒲州,又名南路梆子”、“西府戏”、“西戏”、“晋腔”、“梆子腔\"等。
城隍庙里的纪老爷:威灵公纪信
第21章 打架
苏家兄妹几个模样长得都不丑,苏南枝走在前面,苏春提着刚才猜谜赢来的兔儿灯,手里还拿了支吃一半的糖葫芦,他不喜甜,可妹妹给的又舍不得丢,苏季凑脖子过来吃了一个,还被他踢了一脚。
苏恒手里小玩意儿就更多了,他媳妇有着身孕,小东小西的玩意儿弟弟妹妹们总惦记着给他拿两份儿,直到家里小厮跑回来第二趟,才将他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全接走。
陈志高和一个面向黝黑的男子并肩落在最后,那是苏家老十,叫做苏涆,今早才从南边回来,一个囫囵觉还没睡够,就被苏季那只赶鹅的猴儿给闹腾起来,这会儿跟准妹夫一起,给大家伙儿做劳力。
“就要到了,你拿不动就给我,你十哥我别的没有,一身力气就是在军营里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厉害。”苏涆早年间也念过几年书,后弃文从武,现在于木安童麾下做了个前锋。
寿安郡主心疼他自小没有母亲照拂,想着花银子在地方上给他捐个武官,离家远些也不打紧,关键是得离‘攘陈’之地远一些。两边瞪眼咬耗子的,谁知道哪天就打起来了。
不料,苏涆却死活不同意。
为这事儿,寿安郡主还板了脸,两年做寿都没受他的头,兄妹几个帮衬着求情,这几年而才缓和了些,苏涆也知道谁对自己好,趁着回来公办,头一样就是到三户堂磕头。
“提得动。”陈志高道,“就是这摆件儿怎么也要手提人拿的往七哥家里头搬?”
他们这群人本就扎眼,他跟苏涆又抗着俩铜鎏金银四季平安葫芦招摇过市,路边玩杂耍的把式都要扭头看他们两眼,再说了,家里那么多跑腿儿的小子,叫人套个车送去,也比他们自己个儿拿着要体面些。
苏涆脚下慢上半步,离前面苏恒他们远些,才跟他解释:“这是六哥给六嫂出气呢,七嫂是个混不吝的主,打过门儿就没消停过一日,平素在自己院子里打打闹闹也就算了,有几回都上脸闹到了三户堂门口儿,母亲好性儿,不跟她计较,老头子那儿可不好说话。因着他们两口的事,赵姨娘都跟着吃过几回家法,后来闹大了,老头子才把人打发出去。”
军营里都是群臭烘烘的老爷们儿,白天累的要命,夜里往那儿一躺,也就听别人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打发时间,他听得多了,讲起故事更是条理清楚,“七嫂最后在家里闹的那回,就是造了六嫂的谣……”苏涆只提了个头,便没有往下说,大家族里诽谤女眷的话,无非也就是那些。
“又嚷嚷着自己没花过咱们苏家一两银子,吃苦受罪,全天下再没比她更苦的儿媳妇了,哭到最后,更是尖着嗓子求分家呢。”
陈志高听了只觉得荒唐,分家?那女人但凡脑子没点儿毛病,也能看清楚苏老爷子对膝下这些儿子们的态度。
“七哥也不是糊涂人,就没有劝着点儿她?”原本他是想说‘管着点儿’呢,可一想到自己的情况,被管着也是常有的事儿。
苏涆瘪嘴:“苏澜可管不着她,才成亲那会儿他俩还能打个有来有回,后来赵姨娘护的紧,那赵氏本就行事泼辣,胆子养大了就越性蹬鼻子上脸起来,说咱们苏家长幼无序,不该轻待了七哥那个生意上的‘神童’,更不该家风散漫,后头的话不好听,搁我我都说不出来。”
陈志高笑着摇头,真是一米养出百种人,什么异类都有。
苏涆继续道:“也就是母亲在前头拦着,老头子这些年脾气好多了,放早先时候,赵氏这样的十个也不够她死。”母亲就是家里的菩萨,自打有了母亲,他们兄弟十几个才知道大户人家公子哥儿应该过什么样的日子。
老头子面上看谁都乐呵呵的笑,实则心肠比石头都硬,多亏有了母亲,有了梅梅,那块老石头才稍有点儿人情味。
两人闲话,苏涆撞上了前头苏季,‘哎呦’一声,后褪两步才站稳脚,映着两侧铺面顶上挂着的大红灯笼,陈志高隐隐瞧见了个熟悉的身影,手里的铜葫芦往苏涆怀里一塞,拨开众人就往苏南枝身边走。
“卞公子朋友真多,老少咸宜,四海不拘。”
陈志高的话是笑着说出来的,可里头的刀子连边上傻乎乎啃糖葫芦的苏季都听出来了。
“这小鹌鹑崽也是个有气性的主!”苏季偷偷跟苏春咬耳朵。还以为小鹌鹑为了吃苏家这口软饭,要窝窝囊囊一辈子呢,哼,没想到竟是个外柔内刚的小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