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摆齐,张姨娘等人躬身退下,寿安郡主吃了两口,放下筷子说话:“听你父亲说,你从南边带回来了个男子,打算叫他入赘?”
苏南枝打小被骄纵着长大,父亲拿她做心头宝,母亲常面有严厉,可待她也是百般的纵容,寿安郡主虽板着脸说话,她心里却是不怕的。
“琼玖那个墙头草,来找母亲告我黑状了?”小姑娘狠狠夹一筷头蓊菜,嘴巴塞得鼓囊囊地嘟囔,“告小状、掉大牙。回去我就撵她走,再不是使她伺候了。”
寿安郡主聪颖通透,岂会看不出她这点儿小把戏,抿嘴笑道:“那恐怕要将你父亲一起撵走了,是你父亲不舍得责备你在外头那些胡闹,才央着我来做这个坏人。”
苏南枝小呷一口热汤,招手叫茶漱口,搀着寿安郡主在窗前的罗汉床上坐下,歪着头道:“母亲可见过那人了?”
寿安郡主摇头:“不曾。”
她接过女儿递来的清茶,淡淡道:“你父亲大约是见过了,说是除了模样不丑,哪哪儿都配不上他的宝贝闺女。”
在女儿的事情上,苏宗高是一万个上心,他说配不上,大略是仔细查过那人的底细的。
苏南枝坐在床沿,抓一把无镞之箭,有一搭没一搭的往对面耳壶里投,随口解释:“父亲是什么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怕是文曲星下凡来给他做女婿,他都要挑出来三五斤骨头呢。”
寿安郡主面色一顿,想到苏宗高偏私女儿时的霸道模样,不禁失笑:“是这个道理,你回头把人领过来,教我瞧瞧,若是还合得眼缘,你父亲那里我去劝他。”
竹箭稳稳击中壶口,苏南枝目光稍抬,瞥一眼对面的挂画,笑笑道:“那人合眼缘的很,头一眼我就觉得悉数,仿佛在哪儿见过似的,文武双全,还会念诗。什么‘虎牢蝗大起,蜚北至云中’的,女儿隐隐是听明白了,却又没有听明白,我叫底下的人去查他,您猜怎么着?”
寿安郡主起先是面色淡淡,可越听脸上越是浮起凌厉,听到后面,直接眉头蹙起,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许久,才接腔道:“查出了什么?”
苏南枝笑着道:“那是个有心计的小鬼,打听我的喜好不说,他还仿了母亲您的字迹,打主意要讨好您呢。这般费尽心思之人,又嚷着要替我安宅正路、笼络人心,若不娶他进门儿,委实是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好意。”
“狂悖之徒,胡言乱语!”
寿安郡主将茶盏撂下,不满的做出评判。
见母亲生气,苏南枝也不急着分辨,仍是笑吟吟地开口:“您瞧瞧,那字迹女儿觉得熟悉的很。”她喊琼玖进来,将陈志高那张文书铺开摊平了给寿安郡主看。
霎时,寿安郡主面上韫色散尽,嘴唇嚅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琼玖说陈志高是临的是母亲的字,可女儿左看右看,都觉得这字不像是您的字迹,倒像是……”苏南枝贴心的将文书往寿安郡主面前推了推。
“好。我看看。”寿安郡主手上打颤,努力稳住了心神,故作镇定地拿起放在桌上的纸。
苏南枝打量着母亲的神色,而后把目光落在面前的那张挂画上,慢悠悠道:“倒像是跟这副画上的字迹是一样的。”
阳光从身后的窗户透进来,将二人拢在明媚之中,只余浅浅一抹照上了挂画。
母女两人身量相仿,分别侧身坐于小几两端,影子被缓缓拉长,落在绣有花开富贵的毯子之上,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张剪纸画。
哪里都像,又哪里都不像。
寿安郡主抬头,看了一眼女儿,又将目光转向墙上的挂画,阳光里,那方红印章上的字迹已经含糊不清了,只能隐约辨出一个‘虎’字。她身子微微前倾,挡住那片刺眼的光,再抬头已是神色如常。
“这画是我的一位同窗所赠,他与我同在夫子门下,字迹相仿也是常事。”
“原来如此。”苏南枝敛目,藏好心思,装作没有看见母亲的失态。
倚着身侧的凭几,她下巴枕在手背上,念起那画上的题诗来:“一樽清酒浖,半盏新雨月。无端秋风起,何似故人归。白藏连天鼓,骤雨鸣愁夜。怯觅彤云归,谴卷吁可畏。”
遽然,她直起身子,凑到母亲面前,好奇的又问:“可雨夜醉酒,又是念着故人,又是思量谴卷的,分明是为寄相思之苦所作……这样的诗画拿来送人,怕是不妥吧。”
苏南枝是苏老爷一手带大的,说话时咄咄逼人的语气,像极了父亲。
寿安郡主看着面前这张与那人有七分相似的脸,有片刻失神,下一瞬又被她这番和苏宗高如出一辙的语气拉回了理智,不禁面上闪过一丝苦笑。
那人性子淡薄,宽厚和善,可惜他的女儿没得他半点儿好脾性,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小坏蛋。
寿安郡主沾沾眼角,半真半假的杜撰了个故事出来:“那位同窗发妻早逝,相思成疾,确实是魔怔了些,这张画是他的绝笔,我与他同窗一场,自不必顾忌那些。”
“绝笔?”
苏南枝目光怔怔,眼睛里有慌乱,有失落,也有迷茫与无措,她喃喃道,“那人已经死了么?”
她绞尽脑汁都想找出来的那个男人,竟然已经死了?
……
寿安郡主眼眶湿润,沉默片刻,才叹气道:“常言道:慧极不寿。我那同窗又是个痴情的傻子,妻女逝去后,他浑浑噩噩,终是求不得团圆,不过三五年的光景,便郁郁病逝。”
“我……”
苏南枝笨拙的将手帕塞在母亲手中,臊眉耷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宽慰的话哄人,“母亲不是要见那姓陈的?我去把人领来。”
苏南枝远去,屋里寂静无声。
寿安郡主卸去浑身力气,半依在软枕上红了眼圈:“没良心的坏丫头,她是来审我呢?”
委屈里掺着屈辱,眼泪夺眶而出,寿安郡主不甘的抓起桌上那张纸,揉做一团,咬着牙丢出去,纸团儿撞上珠帘,打着滚儿躲到了墙角。
宋嬷嬷递帕子过来,轻声宽慰道:“可使不得落泪呢,小姐还是个孩子,年纪轻不懂事,方才那些话也是……”
“她就是来替她爹爹讨理呢。”
寿安郡主摸着眼泪,委屈骂道,“那个小没良心的东西,有奶就是娘,都怪苏宗高那个王八蛋,教坏了她……”
宋嬷嬷笑着把人搂在怀里,捡公道话说:“哪能啊,老爷待您的,那可是一万份的真心实意,肯定是小姐自己胡闹,才想了这一出。”
“就是他的错,养不教,父之过,他没把闺女教好……”
*
此时此刻,在码头忙碌的苏老爷还不知道自己无辜受到了牵连,有一场官司在家等着他呢。
连打了几个喷嚏,苏老爷揉了揉鼻子,笑呵呵跟身旁的苏恒卖派,“肯定是我宝贝闺女在家里想我了,早起她还念叨着想吃葫芦冯家的甜嘴儿,待会回去,可别给忘了。”
苏恒给老爷子添了一件外衫,好心提醒:“母亲在零嘴上管的严,昨儿厨房才给做了杏酥饮,今儿再吃,怕是连您也要挨训。”
苏老爷嘴硬道:“大老爷们儿,怎么能唯唯怯怯的?”
苏恒劝不动,只得顺着话说:“听您的。”
苏老爷想了想夫人板起脸时的可怕模样,声音也矮了三分:“就买一串,你偷偷给梅梅送去,就说是我给带的。”闺女他要宠,夫人那儿他也不想得罪。
苏恒无奈,长叹口气,为难道:“好——”
第4章 贤内
黄花梨大理石地屏后水漏一声接着一声,陈志高跪在正厅,寿安郡主坐于上首,审视的目光上下度量。
宋嬷嬷端茶过来,苏老爷接过,寿安郡主一个眼神,他便默不作声的将茶盏放下,老老实实地坐住不再吭声。左侧椅子上,苏南枝端起杏酥饮,甜甜吃上一口,看热闹似的也将目光投向跪着的男子。仿佛此事与她无有干系。
终于,寿安郡主忍不住先开了口:“你家贫势微,单凭乖巧听话一样,竟妄想娶我的女儿?”她原以为能习得那人的字迹,必是南边来的,不料面前跪着的却是个后梁人。
苏家乃云中首富,后梁商贸财权十之有六都与苏家相干,趋炎附势之人,如孑孓牛虻,恒河沙数。那么多好的都挑不完呢,何必要选这么个穷小子呢?
“夫人明鉴,在下不是娶,是入赘。”陈志高跪的端正,不卑不亢的纠正她的措辞。
“你凭什么?”苏老爷再也忍不住,戳着指头上前叱骂,“指望着你油头粉面的一张脸?好好一大男人你学什么不好?怎就学了娼馆里那些搔首弄姿之祸,轻浮妖艳,为世人不齿!”
哪里冒出来的小白脸儿,空口白牙的就敢觊觎他的宝贝女儿?
陈志高跪步转身,道:“在下敢自荐上门,自然是有长处的。旧唐书曰,长孙皇后撰古妇人善事,勒成十卷。欲教后世之人胆识果断、聪慧睿智,在下虽不能比一代贤后之风流从容,却懂进退,知正路,愿尽心竭力,傍苏家之篱壁。”
他拿自己比后宅妇人,又引用长孙皇后辅佐之道,做足了谦卑姿态。
“你有心做个贤内助,可惜我家要招赘女婿来撑门立业,你志向虽好,然扞格而不胜,不如趁早另投他处,也不辜负了你念这么多年的圣贤之道。”寿安郡主也不喜欢这么个有心之人给自己做女婿。
穷苦末端出身的人,见识到泼天富贵后,多得志猖狂,女儿的亲事,还是要选一个似她父亲这般门当户对的才好。
“就是!就是!我家招赘可不要你这样的。”苏老爷连连帮腔。
寿安郡主侧目睥睨,示意苏老爷收敛,又在中堂桌案上轻扣两下,宋嬷嬷会意,拧起眉毛,唤两个婆子进来,要把人拖出去。
“姑娘先前分明是应了我的,既受了我心意,如今只言不语,是要始乱终弃么?”陈志高跪在地上不肯动,苦着脸朝苏南枝求助。
他故意把话说的有歧义,苏老爷一口茶呛在嗓子眼儿,差点儿没背过气去,哪里来的始乱终弃?莫不是这混小子已经骗住了梅梅?
苏南枝懒懒笑,敷衍搭腔:“你既认清了我是薄情寡义之人,趁着年轻貌美,还不快快另选一枝梧桐栖身?”先前当他是受那人指使,才把人领回来的,如今知道他不是,也就没了招赘的心思。
“我随姑娘一路回府,便是念着这几日的情分,姑娘也不该……”
“给我把他的嘴堵了,捆到柴房里去!”苏老爷气地跳脚,恨不能撕烂这张胡乱编排的嘴。
他亲自上手,连拖带拽地咬着牙将人弄了出去。苏南枝怕父亲气头上把人打死,犹豫片刻,也跟了出去。
屋里。
寿安郡主长舒一口气,以手支额,指腹轻轻揉着阵阵发痛的额角,宋嬷嬷拿抹额来,细声道:“眼瞧着天儿要入夏,您这身子受不得寒、更遭不住热,再添愠火,到最后头疼难受的还是自己。”
“不打紧的。”寿安郡主道,“那疯神仙开的方子我吃着尚可,近来头疼发作,倒是没了钻心破骨的抓噬感。过些日子他来复诊,该是叫他给梅梅也号个脉。”
“是这个理儿呢。小姐的病是胎里毒,疯神仙的方子主子您吃着好了,肯定也能治好小姐。”宋嬷嬷搀着她到窗前坐下,又道:“这会子没外人,奴婢讲句不该讲的,您听了别恼。”
“你说。”
宋嬷嬷皱起眉头忧虑道:“方才您训老爷,话是有些重了,便是老爷不介怀这些,叫小姐知道了也要心疼,咱们小姐是老爷抱在怀里给养大的,跟她爹爹亲近也是常理。”
又朝墙上那画指了指,继续道,“过去了的总是要过去的,您天天对着一张画,又看不见,摸不着的,图个什么呢?”
“不光惹的小姐起疑,就是老爷平日里瞧见了,心里头能好受?老爷满腔心思都搁在了主子身上,这么多年老爷待主子、待小姐的好,连我这个做奴婢的都说不出一个不好来。退一万步说,老爷在咱们院子里伏低做小,可出了这个门儿,他到底还是这府里说一不二的主子。”
“我又没求着他,好与不好,还不是全凭他自己的意思……”寿安郡主厉声反驳。
宋嬷嬷是跟着她从公主府出来的老人儿,当年沘阳长公主自缢,驸马自戕于牢中,是宋嬷嬷抱着两块牌位,去南院王府理论一番,才给她挣回了个郡主的封号。后来她随夫子门下师兄出巡,游历诸国,郡主府的里外事宜皆交于宋嬷嬷操办。二人明面上是主仆,实则说是母女也差不了去。
见宋嬷嬷气弱,寿安郡主又和声分辨:“当初是他自己跪着起誓,求着我嫁给他的,我那会儿是什么个情况,外人不知道,他岂会不知道?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哪件事情不清楚?”
“瞧瞧,说好的不恼,两句话就要翻脸。”宋嬷嬷抿嘴直笑。
摇头接着说,“我的傻主子,您念书识礼的那圣贤文章里头,怎么就落下了这个道理?常言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老爷待您好,那还不是盼着捂热了您这块儿寒冰,日子久了您也待他好么?您就是不看别个的面子,单是看在小姐的面上,也不能总是在老爷面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不待见他。”
“我又没有逼他……”
“好好好,您没逼他,都是您的道理……”
主仆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的拉扯,寿安郡主嘴上态度强硬,可还是把宋嬷嬷的话听进了耳朵里,挑了一本手边正在看的游记,让人给前头送去。苏老爷鲜少能收到夫人给的礼物,高兴的原地打转,也顾不得教训陈志高了,嚷着让人拿最柔软的绸布要给那本游记做护帙。
苏南枝叫人给陈志高松绑,笑着说:“算你好运,我父亲平日里可没这么好的脾气,我不计较你信口雌黄污我名声的过错,你也见好就收,另寻你的高枝儿去吧。”
陈志高也笑嘻嘻说话,他直起身子,胳膊朝身后一撇,没等小厮们近前,就将捆在身上的绳子扯了下来:“我刚才那是欲擒故纵,岳父、岳母是长辈,我一个要做人家女婿的小辈,总不好惹他们生气。”
“看不出来,你还是宵小中的翘楚呢,竟有翦绺脱身的本事。”苏南枝自觉新奇,拍手给他鼓掌。
陈志高将身子丢在一旁,眼睛明亮,道:“你想学?我教你,以后咱们俩一个贼公、一个贼婆,将稀世珍宝尽揽怀中。”
“呸,谁要跟你做贼婆。”苏南枝啐他,语气却温和了些。
父亲早早就定了她做苏家的少主子,权钱面前,挤破了头到她面前献宝的世家子弟不乏少数,求着做上门女婿的也有不少,可是有趣的没他长得好看,好看的又……
苏南枝盯着他的眉目细细再看一遍,暗道,还真没有比他看起来更顺眼的了。
可惜了,偏偏是个滑不溜秋的性子,若是稳重一些,她还真就招赘他做个安宅的夫婿。
说话的功夫,外头有丫鬟进来,上前行了礼,低声禀报道:“小姐,南院王府的吕公公来了,说是接小姐过那府里去,要留饭……”
苏南枝问:“给吕公公酒水钱没?他老人家也有些年纪,跑腿劳心的莫要苛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