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枝苦涩一笑,仍是不做声。
老皇帝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下山雨欲来的咳嗽,再也没有了耐心。
看着面前年纪轻轻却老如钟松的小娃娃,老皇帝叹了口气,笑道:“不愧是咱们云中府最有才气的娃娃,若是朕能再年轻二十年,定要招你进户部,为朕看好天下的钱袋子。”
“陛下谬赞,民女不过……”苏南枝刚要开口客套,老皇帝摆摆手,“朕说的都是真心话。还有你那入赘上门的女婿,朕看着也喜欢的很,年轻有为,少年生机,正是我后梁得力之才啊。”
苏南枝在心底暗笑,她终于听明白了老皇帝费心思演的这出戏,是为什么目的了,嘴上却仍是谦卑模样,“是陛下过誉了,他不过是一介书生,全凭赵太傅教诲,尽心尽职而已。”
“尽心尽职已然难能可贵了。”老皇帝说话到不遮掩,“朕也不怕你这娃娃笑话,到如今,咱们后梁的朝堂上,还能尽心尽职的又有几个呢,你那小赘婿能尽心帮朕教好了太子,朕高兴得很,高兴得很啊。”
苏南枝低着头,屈膝要跪下谢恩,又被老皇帝摆手拦住,“朕是真心喜欢志高那孩子的,只可惜,朕这身子,终是不能撑到那个时候了。”
“陛下有上天庇佑,定能龙体安康的。”苏南枝恭恭敬敬说着奉承话。
“你怎么也跟他们那些偷奸耍滑的小鬼们一样,在朕面前,你只管大胆的说话,你是朕一家子的孙儿一辈,在长辈面前,大胆一些也无妨。”
老皇帝先是给苏南枝喂了一颗忆苦思今的小枣,又画了张苏南枝心心念念的大饼:“今日便是你没有来求朕,朕也有招你进宫,要嘱咐嘱咐你呢。朕打算,叫志高这孩子入内阁,小太子喜欢他,他又待太子忠心,君臣相宜,十数年后,未必不能成一段佳话。”
“谢陛下隆恩。”这回苏南枝要跪,老皇帝则笑着受了她的头,才将人叫起,“朕也不瞒你,周英毅虽说是姓周,可他身上到底没有留着皇室血脉,终究是个外人。咱们后梁的天下,还是得自己人才指望的住,朕抬了你的小赘婿,便是把小太子托付给了自家的人。”
“你母亲最是心善了,当初明惠在镇国将军府里落难,旁人都冷眼以待,只有你母亲接了木家那两个娃娃细心照料。朕知道,你随你母亲,也是个好孩子。”
老皇帝一番蜜饯加甜枣,最后将藏在手边的圣旨哆哆嗦嗦的拿出来,放在苏南枝手里:“吏部的告身已经批了,朕亲眼看着他们落的章,不日便能送到你们手里。”
苏南枝攥着圣旨,跪在那里斟酌谢恩的词句,老皇帝猛地吸一口气,咳嗽着撵人,摆手撵人:“家去吧,家去吧,朕累了,朕老喽,身子骨不顶用了,想出宫去给你外祖母上一支香,哎……却是不能够了,你是个好孩子,日后记得替朕上一支香,告诉她,朕后悔了,朕悔得肠子都青了。”
寂静,殿内的寂静似是压在苏南枝心头的一块沉重无比的乌云,迈门槛儿出来,瞧见了外面通亮的天光,她才觉得头顶的阴霾一扫而过,大太监笑着到跟前帮她引路。
“给苏姑娘道喜了,陈大人高升,全仗着您的教导了。”宫里宫外都知道,陈洗马惧内,不是那种被逼无奈的惧内,陈洗马是打心底里听夫人的话,拍他夫人的马匹,比在陈洗马面前说上一万句都顶用呢。
苏南枝看着手上拿着的圣旨,又看看头顶碧蓝的高天,面部表情道:“走吧,您带我出宫。”
*
陈志高能得提拔是好事儿,可老皇帝的打算,却叫人心里难受。
寿安郡主听女儿回来学话,破天荒当着女儿女婿的面大骂一通:“那老不死的东西,他提什么不好?偏要提你外祖母?后悔?后悔他姥姥!”
最后一句骂人的话是苏老爷的口头语,小两口互相递了个眼神儿,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上前劝谏,还是苏老爷怕她气坏了身子,一下又一下的给她摩挲被,哄着求着,才叫她消了气。
苏南枝都做好了前功尽弃的打算,谁知寿安郡主骂完了,解了气,竟道:“接啊,他给了官职自然是要应的,咱们家银子花出去了,就是捐一个内阁首辅出来,先前的丝绸这回的大殿,那也足够的!”
苏南枝拍着心脯笑:“我当您要恼着不肯呢。”
寿安郡主道:“恼归恼,却不能叫他再占咱们的便宜。”
“还是母亲心胸宽阔,乃我跟梅梅学习的楷模。”陈志高恰到好处的称赞。
中秋当日,苏家三喜临门。
一为团圆节的喜庆,二为陈志高生日,他如今是这府里正经的主子了,又与小姐夫妻恩爱,有老爷夫人疼着,中秋前一个月家里就已经大张旗鼓的为他准备寿宴了。第三喜,则是吏部的告身送到了府上,南院王与萧阁老齐荐,推陈志高做了二品黄门郎,入内阁行事,只听命于陛下一人。
二十五岁就做了天子近臣,在内阁行事,放眼后梁过往几代朝臣,也是不曾有过的天恩。
陈洗马却凭着自己的能耐与岳家的银子,给做到了。
一时间同僚群贺,虽有嫉妒之人在背后议论,说他是仗着个有钱的夫人,捐银子买来的高官,可陈洗马从入仕头一天起,就没隐瞒过他惧内,入赘的身份,旁人当着他的面说他怕媳妇,保不齐他自己都要点头轻笑,认可这些话呢。
月儿圆圆,苏家热热络络送走最后几个来道喜的宾客,没了外人,只剩本家的几位少爷,众人才相视一笑,勾肩搭背的往五华居去。
“好小子,当了大官儿咱们几个大舅子是不是也得沾光啊!”苏季性子最皮,坠着苏涆的脖子就出馊主意,“待会儿进去,你扛着梅梅就往外跑,我们几个把门落栓,七八个人收拾他一个那还不轻轻松松,等弟弟我教他写了保证,再替十哥你讨一个把趁手的兵器。”
苏春在一旁笑道:“别听十一哥的鬼主意,十一哥又不是孙猴子,妹夫也不是东海龙王,哪里就吓唬一通,从椅子地下给你摸出一把兵器么?”
“你懂什么,小屁孩子一个。”苏季笑着骂他,“以后妹夫说不准还要做你的上峰呢,这会子不唬着他写下保证,捏住了他的把柄,以后你可只有在他手底下受气的命了。”
苏澜看热闹不怕事儿打,也凑热闹鼓动他们:“就是就是,得先给个下马威才成,要不以后你们两个小喽啰见了阁老大人,脑袋都直不起来。”
老八苏凯胆子小,可听他们这话也怯懦懦开口道:“可……妹夫都听梅梅的,咱们按着他的脑袋写什么保证,还不如去跟梅梅说说就成……”
“你懂什么,大舅哥、大舅哥,不硌闹着跟妹夫交流交流,一家子岂不是要生疏了。”
这话是宋嬷嬷处理他们弟兄间吵架斗嘴的时候常说的,从他们听多了,就记在了耳朵里,上回苏南枝去苏澜家里闹的那次,也说过一样的。
“就是!就是!”苏季蹦跶着挎起苏涆就跑,嘴里还嚷嚷道,“手脚麻利,咱们今儿个也拿捏拿捏阁老大人!”
第41章 V一更
五华居。
小两口才从宫里的中秋宴上回来,琼玖领着几个小丫鬟伺候苏南枝更衣,将一头繁重的钗环卸下,苏南枝长出一舒一口气,摆手叫丫鬟退下,趿拉着软底的布鞋过去帮某人撑一下袖子。
“以后这些遭罪的场合,你自己去,也不知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好人缘,那些诰命夫人们,一个个瞧见了我跟狼崽子瞧见了肉似的,你一句我一句,似要把我给生吞活剥了。”
陈志高换好了居家适宜的细软袍子,笑着道:“你不去?你不去他们能抬着轿子来家请你,你信不信。”
苏南枝笑着拿他打趣儿:“陈侍郎官运亨通啊。”
“还不是嫁了个好夫人,全凭我夫人教的好。”陈志高站了几个时辰,铁打的人也有些疲惫,他倒一杯水,端着在美人榻上坐下,拍拍腿,叫她坐近了说话。
“十一哥一早就嚷嚷着要来闹你,待会儿他们进来,我才不要跟你一起丢人呢。”苏南枝笑着拒绝,在他对面的罗汉床上侧身坐下,眼睛不禁往窗外瞟,叫了琼玖在门前盯着,她才安心,顺着方才在路上的话往下说。
“老皇帝的意思你也是听明白了,要抬你这个新贵,去打压周英毅那个老贼,但你又是捐纳入仕,日后总要被那些清流一党压上一头呢。”苏南枝眼底笑的狡黠,瘪着嘴道,“既打了强权,又给小太子留了近臣,还高抬了那群书呆子为他英明神武陛下歌功颂德,兜兜转转一大圈儿,最后的赢家竟是咱们那位糊涂了大半辈子的陛下。”
老皇帝临了起了心思要抬他们苏家出来做棋子,真是打了一手精明的小算盘。
“他可不糊涂。”陈志高懒洋洋吃一口茶,抬眼皮道,“当年的夺嫡之争,皇太女有先帝爷偏袒,有母族庇护,又有兄弟姊妹同心的好名声,结果怎样,还不是被他一招快刀斩乱麻给打了个稀巴烂,他和和气气给一众姊妹弟兄们加官进爵,最后活下来的又有几个?若说皇太女是不甘受屈于长公主的命运,那其他皇子公主们也是一心赴死么?”
“不说旁人,便是外祖母她老人家,又是什么境遇呢?皇室子嗣金枝玉叶的长大,哪来那么多慷慨就义之辈?他们便是先前为皇太女一派,可皇太女失势,倒戈之辈亦不在少数,可除了一个哲皇叔,活下来的又有几个?”
老皇帝自己的位置就是杀了姊妹弟兄们才夺来的,若是这些姊妹弟兄们日后生了贼心,也去夺他儿子的皇位怎么办?斩草除根,杀干净了才能安生。
“自己做了龌龊事儿,便当旁人都要做贼。”提起外祖母,苏南枝不禁嗤声埋怨,沘阳公主的灾祸,母亲至今都会梦到那场噩耗。
那日老皇帝同着她的门提起沘阳公主府的事情,她差点儿没有笑出声,这么多年都不吭不响,没说过一句惭愧的话,这会子使的上别人了,就后悔了?就内疚了?
那装腔作势的调调,真令人作呕!
“这就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太史公诚不欺我。”陈志高将杯子撂下,两只手枕在脑后,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说话,“只可怜我是个劳碌的命,既然人家已经铺好了棋盘,我不上去乖乖做那棋盘上的棋子……”他脸上笑意愈大,“又怎么能换我夫人来做这幕后的执棋人呢?”
苏南枝看着他笑,久久才开口:“你就知道我的心思了?你胡乱揣测,我可不认。”
“咱们这是夫妻心意相通,我又没猜,不过是我心里想的罢了。”
“谁跟你心意相通。”苏南枝笑着嗤他,起身正要过去,忽听外面琼玖高声提醒,“十一爷!哎您容我通禀啊……”
苏季卷着苏涆两个,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嘴里笑着嚷嚷:“妹夫妹夫,你说什么心意相通啊?你要找人心意相通,来找十一哥啊!你十一哥我最闲了!又懂得拍马屁,附和着你们说话,找你十一哥准没错儿!”
苏季胡言乱语,又挤眉弄眼的给苏涆示意,让他把梅梅带出去。
苏涆憨憨一笑,扛起苏南枝就往外头跑,还不忘把锅往其他几个人身上甩:“梅梅你是知道的,你十哥我就是个跑腿儿的,主意是你七哥跟小十一撺掇的,我跟小十二劝过他们,他们不听,还叫嚣着若是不依,连我们也要一起打,十哥也只好得罪了。”
苏南枝扶着琼玖站稳,看着门口一股脑往屋里钻的几位哥哥,无奈一笑,拍拍苏涆的大脑袋:“你们呀,别偷鸡不成倒失把米,一窝子叫他给端了。”
第42章 V二更
“咱们真不进去盯着些?十一哥本来就爱胡闹,七哥又在,妹夫他一个人要吃亏的。”苏春怕陈志高吃亏,鼓捣着苏涆进去帮忙。
“我不去,七哥说了,谁去帮忙他就揍谁,梅梅都说不用管,妹夫自己可以的。”
“梅梅……”
苏南枝摊手笑:“我也打不过七哥。”
“那可是你的夫君,又不是我的。”苏春气的也撂下不管,“等回头他鼻青脸肿的出来,看看心疼的是谁。”
苏涆先前跟陈志高比划过几招,知道他的本事,看着苏春撇着嘴笑:“反正不是我。”
七哥吃了疼,八哥或许会心疼,反正他不会,他在七哥手底下可没少吃瘪,终于有人能治得了七哥,他高兴都来不及呢。
三人正看热闹似的盯着窗户上的人影,忽然房门敞开,陈志高衣衫整齐的从屋里笑着出来,身后跟着苏澜、苏凯、苏季等人,最小的苏季手上还缠着几圈绳子,打了套,拖拖拉拉的垂在地上。
陈志高走到苏季身边,拎起一个绳子套,同苏澜道:“七哥要是还不服气,外头地儿宽敞,咱们还能再比,只是这牵羊的宝贝可别浪费了,七哥一片好心的准备下了,我虽用不上它,那七哥自己使了也是一样的。”
牵羊肉袒,那是羞辱战服的招数,苏澜带着牵羊的绳子套来,为的是耍威风,里面也有羞辱人的意思。
他待自家媳妇好脾气,有些人就会错了意,当他是待谁都好好人儿呢?
“哎呦……大可不必!”苏澜连连摇头,刚刚被陈志高拧了一下,手腕子里头就揪了筋,屁股、肚子、大腿根儿,衣裳盖住瞧不见的地儿都吃了疼,他这妹夫是个面善心黑的坏胚子,他又不傻,才不求着再讨苦吃呢!
“我就是帮七哥跑腿儿的,这可跟我没有关系。”苏季这跟墙头草见苏澜都服软了,马上摘自己的关系,“我本来是要跟你十哥一起出去呢,叫八哥给绊住了脚,你们打闹可跟我没有关系!”
方才老七、老八挨打那会儿,苏季躲到了罗汉床上避祸,他挨打最少,这会儿叫起愿望,也是最中气十足的那个。
“小十一,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叛徒。”苏凯恼他不过,抬脚踹他,苏季跳着就跑,躲到陈志高身后高喊:“妹夫你快瞧瞧,你十一哥说的没错吧,你十一哥真不跟他们一伙!”
两个人一个逃一个追,东趔西歪,逗得在场众人大笑不已。
到了寿安郡主跟前,苏季还告状似的卖可怜,举着手腕子将上头的红印给寿安郡主看:“母亲您瞧瞧,八哥看起来性子闷闷不吭声,谁知道是下手最厉害的那个,这得亏是我考完了,要是前些日子他这么打人,我……我就讹上他了。”
苏季看似是在告状,实则是自己先开口招了,免得妹夫开口将祸事牵连到自己身上。
寿安郡主果然顺着他的话问,打打闹闹是为着什么,宋嬷嬷听丫鬟们说了内情,站出来玩笑似的把事情说了一遍,寿安郡主脸上笑意散去,看看苏澜,又看看女婿,眼睑垂下,道:“你七哥跟志高闹着玩儿呢。”
苏澜心里发憷,忙附和说是闹着玩儿呢,苏南枝倒是大方的很,笑着给苏澜递一块儿糕点,道:“你们两个胡闹的相安无事,反倒牵连了十一哥受了伤,这赔罪的酒,你们两个得一同做东,请十一哥吃。”
帮凶成了受害者,苏季吓得心头一颤,吞一口口水,连说不用。
谁知夫妻两个像是说好了似的,苏南枝亲自斟酒,递在陈志高手中,陈志高双手捧着道苏季面前:“十一哥,都是我跟七哥的错,连累十一哥受委屈了。”
酒是敬给苏季的,台阶却是说给苏澜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