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高眼珠子滴溜溜转,看着柜子前忙碌的琼玖,笑着上前作揖:“好姑娘,昨儿姑娘家去的早,没得姑娘帮忙,我一不小心就做了错事儿,只可惜我手笨眼拙,绣活实在不成,旁人的手艺我又看不中,只能求到姑娘这里,还烦请姑娘给帮着做一副一模一样的出来,好叫我恕罪,抵了自己的过错。”
他当着苏南枝说这话,好比是将琼玖架在了火上烤。
先提了一嘴琼玖早早家去,又看似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完事儿说上几句好听话,这从新做一副绣画的差事就被甜枣加大棒哄着放在了琼玖面前。
小丫鬟心里是不想应的,可他是姑爷,是家里的正经主子,若不应,岂不是把昨儿自己躲祸的事儿给暴露了。
再看苏南枝看热闹的神情,琼玖咬牙切齿的笑,两腮上的皮肉全都挤起堆在了脸颊:“好的,姑爷您吩咐的,我肯定早早帮您绣好。”
陈志高一躬到地,嘴里万分感谢。
苏南枝多聪明的一个人,听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就猜出来了里面的龃龉。
“两个小贼。”苏南枝擦擦红红的眼角,懒得跟这个‘大聪明’说话,起身出去,到外面院子里透风去了。
陈志高得意地对琼玖又抱拳道谢,笑容满面的追了出去:“我可不是小贼,我最乖了,不住那我跟那些耍小聪明的做比。”
屋子里,只剩聪明反被聪明累的小丫鬟一个,琼玖攥着小拳头,又想起又想笑,自言自语的骂一句:“小狐狸精!”
怪不得老爷常骂姑爷是个蛊惑小姐的狐狸精,真是事事都要聪明别人一头么?就他那张巧嘴,好听话一句接着一句的蹦出来,自己却从来不会吃亏。
真真是气煞人也!
而被她骂狐狸精的某人,却背着手闲庭信步跟在自家夫人身后,赏残荷枯叶水上虹,几句雅致的诗,就把人给逗笑了。
“那就不叫他们打理了,留着这一池子青灰交映,等到落雨天儿咱们弄条船进去赏雨声。”苏南枝拉着他的手,踩在高高的白玉栏杆上头,脚下步步危险,她站着都摇摇晃晃了,却咯咯笑起来了。
陈志高紧紧攥着她的手,仰头笑着同她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也会舞剑,到时候我在雨里为你舞剑,雨声助阵,叫你见见千军万马的气势。”
苏南枝笑着不肯往前面走了,搂着他从栏杆上下来,学着他的语气道:“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也会看人舞剑,那天我是真的吃醉了,我连你在恼什么都记不得了,等回头看了你的千军万马,才知道这文人雅士的风采该是怎么一回事儿。”
第43章 V一更
团圆节过后,便是放榜的日子了。
国子监外的步步登高榜上铺开了写满名单的目录,学子们挤作一团,各个伸长了脑袋在上头找自己的名字。
就连平日里总要冷着脸的两位苏夫子也凑在人群里踮脚观望,忽然,苏茂在二甲中间找见了苏季的名字,忙拍苏逸的肩膀:“二哥!二哥!小十一中了!”
苏逸指着前面一甲,眉眼都是展开的:“小二十是一甲第十名!”
苏二爷、苏三爷两位从学里回来,才到巷子口,就被来报喜的两波‘小喜鹊’给挡在了外面。
“苏家十一少爷二甲第八名,自此一鸣起,青云双才俊!”
“苏家十二少爷一甲第十名,明日见天子,妙笔一枝花……”
半大小子们一句接一句的唱着贺词,苏府管家叫人抬了一笸箩铜钱儿来,大把大把的往人群里撒,脸上早就乐的开了花儿似的。
苏家出了个入阁拜相的姑爷,十一爷跟十二爷又双双榜上有名,他们苏家的风头啊,这才是要起来呢。
苏茂指了指角门,笑着道:“二哥,咱们走那儿。”
进了院子往上房去,还没过影壁墙,就听见苏季跳着跑着在里头鬼叫:“奶奶的!小爷我终于不用再念这狗屁文章了!去他娘的孔夫子!去他娘的四书五经!去他娘的……”
“……母亲。”见寿安郡主似笑非笑的从月亮门后面出来,苏季发疯扔书的动作像是被淋了雨的落汤鸡又吹了寒风,狼狈的冻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寿安郡主是真正做学问的人,又是出了名的嗜书如命,苏季看着散在地上被自己胡乱丢的到处都是的书本……哆哆嗦嗦的小跑过去拾起,嘴里磕巴着解释:“我……我走路风吹掉了……”
寿安郡主看着他冷笑,又对门口的两个儿子招手:“让小十一自己在这儿好好把吹掉的书捡起来,你们两个好孩子,咱们进屋说话去。”
苏季听母亲话里要冷落自己,捡一页丢一页,抱了个满怀,踉跄追上:“母亲等我,我也是好孩子啊!”
宋嬷嬷笑着叫人接过他手里的书,骂了一句顽皮,剩下的也不使他捡了,让丫鬟们收起找专门的表书匠人拾到干净。苏春从自己院子里过来,瞧见地上扬了一片的字句,瞥了几眼,就知道是谁的东西。
“十一哥在里头挨打?”苏春问三户堂门口伺候的小丫鬟,转身就要回去,“那我先回去等等,等十一哥挨完了收拾,我再过来。”
撕书可是家里的大忌,十一哥自己上赶着找揍,他才不要受连累呢。
小丫鬟笑着将人拦下来:“您快些进去吧,今儿大喜的日子,夫人饶了十一爷这回呢。”
苏春又往地上看看,道:“书捡的起来,还是得跟宋嬷嬷说说,回头叫她老人家给十一哥请个大夫,别高兴的发了癔症,再撕一回,这三户堂的院子也不够十一哥跪的。”
苏春在寿安郡主跟前长大,也是个爱惜书本的脾气。
小丫鬟点头偷笑:“待会儿奴婢肯定把这话一五一十跟嬷嬷说了。”
苏春迈步进屋,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问:“七哥也在里面么?”
小丫鬟摇头:“二爷、三爷都进去了,十爷跟八爷一起过来的,七爷倒是没来,九爷提着个葫芦醉醺醺的才到跟前儿,宋嬷嬷嫌他宿醉臭烘烘的熏人,提溜着叫人给他沐浴更衣去了,这会子里头就等您一个了。”
苏春点头,他大略知道其中缘由,今儿是赵姨娘去庄子里的日子,北地苦寒,家里的掌事们凡有点儿能耐的,都不会想往那儿去。
挨着雪山脚下的庄子可不比母亲那些个陪嫁的处所,六哥替母亲管的那几处庄子可是富饶丰盈之地,只不比云中府繁华罢了,一应吃喝玩乐样样不少,说是乡下的庄子,却自由自在,世外桃源。
而赵姨娘要去的庄子,那是父亲亲自给她选的,吃雪喝风,就是在那里当差的掌事年节里回来的时候,也一个个晒得乌漆嘛黑,像是落了难的灾民似的,赵姨娘那没事儿还想拧三分的倔脾气,送了过去,要么是雪山的冷改了她的坏毛病,要么就是她日日求神仙保佑,叫七哥在父亲面前说齐了好话,尽早接她回来吧。
无论哪个,家里总是要安生些了。
苏春敛了敛情绪,脸上挤出笑意,迈步上了庑郎,门口的小丫鬟远远瞧见是他,笑着跟里面通报:“十二爷来了!十二爷来了!”
里面教他进去,耳朵边的小路上拾到干净的醉鬼苏睿也刚巧过来,“小十二真不错!”苏睿嗜酒如命,鲜少有清醒的时候,这会儿也就是宋嬷嬷叫人给他灌了些醒酒汤,他才迷迷瞪瞪,认出来跟前儿是自家高中了的兄弟。
苏春伸手比了三个指头,一本正经伸到苏睿面前:“一二三四五,五四三二一,攥起是拳头,伸开是巴掌,九哥,你看这是几?”
这是小时候苏澜逗他们几个小家伙玩的时候,哄小傻子的把戏,苏春突然起了戏谑的心思,特意拿出来在苏睿面前比划着玩。
苏睿目光呆滞的盯着他看,眉头间的疙瘩越来越大。
苏春叹气,感慨九哥又醉了的话说了一半儿,后脑海突然挨了重重一巴掌。
“臭小子,你九哥我醒着呢!”
“哎呦……”苏春吃了疼,蹦着进屋跟母亲告状。
苏季自己因乐极撕书挨了骂,他淋了雨再见不得小十二一个人嘚瑟,给苏睿鼓掌道:“九哥干得漂亮,小十二就是猖狂,还是得九哥收拾他。”
苏睿手头没酒心里抓挠着发痒,可又不敢在母亲面前找酒吃,他吞了吞口水,没好气的也拍苏季一巴掌:“你俩一对儿坏小子,就是考的不错,回头到我院子里去,九哥给你弄坛子好酒吃。”
苏季笑着看母亲的脸色,苏睿跟着他扭头,然后吓得缩了缩脖子,才反应过来,这坏小子自己挨了骂,见不得别人好,下套拉他一起落水。
苏睿笑着追着他打:“一肚子坏水!讨打!”
苏季奸计得逞,绕到寿安郡主身后避祸,兄弟几人乱做一团,打架的、斗嘴的、拉偏架的,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怂恿着动手的,一个个都围在寿安郡主跟前,每个人嘴里都喊着母亲,活像是花果山的猴子们一样。
宋嬷嬷扯破了嗓子骂,才叫几个不安生的臭小子老老实实坐下来说话。
第44章 V二更
“多大人了,怎么还跟皮猴子一样,都给我老老实实坐好喽。”宋嬷嬷提着块头最大的苏涆坐下,苏季则笑嘻嘻的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的单目跟寿安郡主讨赏。
“小十一不要贪心不足啊,小十二跟你一样都是高中,小十二还是一甲的好名次,改明儿能面圣呢,小十二都没吭声,你就狠心不舍的开始讨赏了?”苏睿看不惯苏季才冒头角就惦记着伸手讨好处的行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说他。
“九哥是恼自己当年会试败憾而归,这会儿捎带我出气么?”苏季伶牙俐齿道。
苏睿少时得过乡试第六名的好成绩,年纪轻轻就做了秀才公,本以为要有一场大造化呢,谁知世事难料,等会试入了场,才知道跟主考官撞了名字,为尊者讳,饶是苏睿有满腹学识,那场科举他也落不下一个字儿。
作为苏家最有能力科举入仕的儿郎,就因为一个名字,苏睿十多年熬夜苦读的辛苦便搁置下来,再想入仕,只能到三年后的下一届了。
寿安郡主可怜这孩子时运不济,常把他叫到身边来开导,连苏老爷都说了,三年后再考,剩下的事儿自有家里打点。
可惜苏睿终是没熬过来,一个猛子扎进了酒里,再也出不来没能清醒。
苏季同着众人的面说这话,明显是得意忘形,说秃噜嘴了。
寿安郡主先收起笑意,宋嬷嬷在一旁也吊起眉梢不说话了,苏逸、苏茂兄弟俩低着头不吭声,连跟苏季关系不错的苏涆都知道他这话说得不对,瞪他一眼,站到苏睿身后去了。
“十一哥莫不是偷吃了九哥的酒,开没开宴席呢,就说起胡话来了?”苏春抿了抿嘴,开口替苏季递了台阶。
寿安郡主却不想饶他,刚才撕书已经是狂悖,这会儿又连一家子兄长也要顶撞,不过是考中了举人,又不是一甲登科做了状元郎,值得当尾巴翘天上去么?
宋嬷嬷明白主子的心思,凝着神色上前跟苏季道:“去给你九哥赔礼道歉,他是你兄长,历来嫡长为尊,只有哥哥责骂弟弟的份儿,哪能越矩任你去说他?”
‘嫡长’二字,嫡排在前面,看似是在说苏季越矩说了冒犯兄长的事,实则是在提点在场的几位少爷,就是翻了天去,家里嫡出的也只有小姐一人。
嫡,永远都是最大的那个。
苏逸、苏茂是一母所出的双生,苏茂敬重兄长,自然觉得宋嬷嬷的话是极为有道理的,也跟着说劝苏季:“小十一,快去跟你九哥赔个不是。”
就连一向沉默寡言不爱惹事儿的老八苏凯都帮腔道:“三哥说的对,小十一快给老九道歉。”
屋子里一室尴尬,都瞪大了眼睛,等苏季起身一个道歉。
……
云中府北城门外的六里亭,赵姨娘哭的梨花带雨,拉着儿子的手委屈:“娘要是去了哪儿,是不是就回不来了……”
旁人不知道她这姨娘的身份是怎么来的,她们几个做姨娘的却各自心里都清楚着呢,虽说一个个生的都是儿子,可他们一百个儿子堆在那儿,血身上流着的血里头也找不见一个苏字儿。
要不是郡主娘娘嫁来了这府里,高门大户里头养出来的主母气量非凡,才叫她们跟孩子们有了这场体面,依着老爷的性子,怕是都要顶着半个主子的名分,撑破了天给这府里做个看门儿的奴才。
说来说去,她在苏家的依仗,也就只能盼着儿子出息,能得老爷的赏识罢了。
赵姨娘沾沾眼泪,心里后悔不已,她为了娘家兄弟才卖身到了苏府,又为了娘家兄弟,出钱出力,把娇纵跋扈的侄女当小祖宗一样放在身边供着,如今却落到跟儿子离心离德的地步……
哎……她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到底图了个什么啊……
苏澜没有作答,赵姨娘扥住他的袖子,又问一遍:“你要是回不来了,你就不管娘了么……”
“父亲有父亲的安排。”苏澜抿紧了嘴,抬苏老爷出来搪塞。
“啊……”赵姨娘悲怆不已,哭着坐到地上,“我是你亲娘啊……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你不跟你娘亲……你怎么能不跟你娘亲呢……”
跟前的小丫鬟蹲下去拉赵姨娘起来,也附和劝道:“七爷,您快劝姨娘起来吧,姨娘只听您的话,姨娘……”
“您哭够了就自己起来,今儿是放榜的日子,母亲准备了好酒菜,等着我回去给家里两个弟弟道喜呢。”苏澜打记事起,就无数次见过赵姨娘这般狼狈的面貌,从前可怜可悲,如今可恨可悲。
眼泪落上一万次,就一个子儿也不值了。
“你……你不孝顺……啊……老天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儿子他不孝顺啊……”
赵姨娘号丧似的垂着心口,拍的自己说话都断断续续起来:“老天呀……你睁开眼睛看看吧!我儿子不管我了……”
赵姨娘哭声不小,引得路过的人也纷纷侧目,这里又是进城出城的必经之路,没多会儿就有人认出苏澜的身份,加上苏南枝的马车就在后面不远的地方,那是苏家当家人的马车,凡是不瞎,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
苏澜拨开看热闹的众人,一步也没迟疑,挺直了脊背,朝马车走去。
赵姨娘见撒泼没用,嗷呜一声人就疯了,又见看热闹的人都在跟前,儿子敢不要她?天朗昭昭,天底下就没有不管亲娘的儿子!
“澜儿!”赵姨娘跌跌撞撞,张牙舞爪的跑着去追苏澜,“你连你亲娘都不管么……你不能不管啊……”
看热闹的人窃窃私语,赵姨娘呼声越来越大,就见马车笭帘揭开,苏南枝眯起眼睛看了向这边,张了张嘴,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跟前的小厮点头,招手领了几个人过去。
赵姨娘以为事情闹大了要有转机,正欲窃喜,忽然左右胳膊被两个小厮架起,绳子勒上,捆着就往北上的马车里抬,“姨娘自己犯了过错,已经连累了七爷受罚,姨娘也知道七爷是您亲儿子,这会子又何苦咬紧了牙非要将七爷往泥潭里拖呢?”
另一个小厮也道:“就是,同着这么多外人的面儿,姨娘您口口声声喊着为了七爷,可您这嚷嚷的字字句句都是拿刀往七爷脖子上架啊,又不是七爷说姨娘有过错,送姨娘出去,这是老爷的意思,姨娘这么大的闹腾劲儿,早着些怎么没在家里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