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萝郡主倔强的擦去眼泪,睁大了眼睛盯着天上的星星,她不要哭,她是后梁最风光的郡主,她才不会像那些娇滴滴的女子那般只会流眼泪呢。
她是云萝啊,她有男宠万千,从来只有男人伺候她,她比别人都要强啊……
眼泪盈在眼眶里,落不下来,便堵在了嗓子眼儿,云萝郡主叹息一声,喉咙里却发出了脆弱似幼兽般无助的呜咽声,鼻腔内是压抑不住的酸涩,云萝郡主忍不住的闭上眼,眼泪还是像个懦夫一样的不听使唤,她用手背盖住眼睛,就连星星也看不到她的懦弱了。
夜色静谧,亭子里照明的映雪烛台一点点燃烬,熄灭了黑暗中的最后一抹光,月落日升,深秋的薄霜遇到了初晨的太阳,一点一滴凝成冰冰凉凉的露珠,打湿了那现言的裙襦。
云萝郡主睁着眼睛,就在亭子下的石子上躺了一夜,太阳越过亭子,洋洋洒洒将温柔的热铺在她的额头,一点一滴,吞没她的眉梢,她的鼻尖,她的唇,然后将她整个人都明晃晃的拢在身畔。
云萝看着太阳,忽然就笑了出来。
小丫鬟在她跟前守了一夜,听见她笑,那丫鬟紧张的近前查看,云萝扶住她的手,僵硬的起身,小丫鬟蹲下身子为她拍打掉身上的湿气与印在裙子上的小石子儿。
温暖的手触及她冰凉的肌肤,那是活着的感觉。
“你怎么在这儿摔了一跤?摔傻了么?”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云萝转身往门口看,太阳照着白墙,亮的人睁不开眼睛,唯有那身淡淡薄柿色小袄,映进了她的心里。
云萝郡主笑着冲她招手,将人叫到身边,微微侧着脑袋,认真问她:“你喜欢我么?”
苏南枝想也没想,就拉起她的手在凉亭里坐下:“当然喜欢你了。”她觉察到云萝两手冰凉,忙叫琼玖把自己早起顺手带出来的汤婆子拿来,塞在云萝手里,又抱怨她早起不吃饭,日子久了恐是要落下病的。
云萝攥着汤婆子也攥着她的手,笑着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我就百毒不侵了。”
苏南枝笑着道:“你这是才发现我是千年老参化的人形,要抓我去熬汤么?”
云萝也跟着笑:“那我就是百年的萝卜成了精,咱们俩炖一锅,补气又养身。”
苏南枝指头戳在她傻乎乎的脑门儿上,嗔道:“厨房里的事儿回头再说,我母亲教我接你家去,明儿是宗亲们给新帝磕头,天不亮就要进宫,眼下周英毅那贼失了势,你父兄又不在跟前儿,她怕那些老家伙们拉踩结势,说不中听的话挤兑人,教我带你家去,今晚上你受些委屈,跟我凑一屋说说话,寅时一到,宫里落了定晌钟,你再随她一起进宫。”
寿安郡主的身份在那儿摆着,天底下念书的人多多少少都敬重她几分,如今又有了陈志高这个嫡亲的女婿在新帝跟前效力,她带着云萝郡主进宫一回,那些人便知道其中的意思了。
那些揣着心思要到云萝郡主面前上劲儿的人,便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也得收敛着些。
云萝咧着嘴笑,刹那就红了眼圈,她抿着嘴,像个多愁善感的小老太太:“还是姨妈最疼我,不像你,你个小没良心的。”眼泪夹在笑意里头,扑簌簌落了下来。
苏南枝给她擦眼泪,哄孩子似的道:“好好好,我是没良心的,您大人有大量,快跟我这个没良心的家去,我可是早起饭都没来得及吃,丢下一桌子可口饭菜,先来接你,待会儿到了饭桌上,你叫我庡扒拉两口,再来听这些责备,好不好。”
“谁要责备你呀。”云萝郡主口是心非的跟她撒娇,两个人携手而行,你一言,我一语,从斑驳的阳光下走过,一如幼时的那场初遇。
……
“你是明惠姨妈家的姐姐吧?”
“你为什么要哭?”
“既然你没有了母亲,那……那我就把我母亲分给你一半儿,我母亲可喜欢小姑娘了,我家有十二个哥哥,只有我一个女孩子,我母亲喜欢小姑娘,所以才最疼我。”
“我的新裙子给你穿呀,我有青、红两条,你喜欢红色?那红色给你,我最喜欢青色啦。”
“安烟表姐……”
“表姐——”
“木安烟你等等我,我怕黑,你要是敢把我一个人丢这儿,我就哭给你看……好姐姐,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哭……”
“安烟,你等我赚很多很多的银子,你喜欢什么样的美人儿,我都能给你买……嗯?为什么?七哥跟着爹爹做买卖,赚来的银子也都给我买了小裙子呀……”
第46章 V二更
自新帝践祚,陈志高留在宫里的日子就多了起来,年幼的帝王看着空旷的宫殿,面对步步紧逼的朝臣两党,紧紧抓住他最信任的黄门郎,用不该属于天子的语气哀求:“先生不要走,我怕。”
陈志高将小皇帝抱到龙椅上,立于他的身侧:“他们是陛下的臣子,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天子应护万民,陛下只需想着身后站着万千等着陛下庇护的子民,便就不怕了。”
“那先生也是朕的子民么?”小皇帝直起背,抓住衣角的手却没有松开。
“是,臣也是陛下的子民。”
“那先生也是受朕庇护么?”小皇帝又问。
“是。”
小皇帝看看远处漆黑的夜色,定了定心神,松开手上的衣角,目光也从身侧之人身上移开,“那朕便命令先生,不准走,就站在朕的身边,哪里都不准去。”
陈志高看向小皇帝,面色无波的应道:“臣,遵旨。”
寅时一刻,宫灯乍亮,从宫门一路过天街,直通宗室拜天的祈谷坛,新帝登基,受群臣朝拜之前,总要先带着宗族众人祭拜祖宗谷神才好。
太监过来禀报,说是才到寅时,宗亲们就已经在宫门外候着了,这会儿由礼部的礼官儿引着,在天街排序,只等陛下前去,领众人往祈谷坛磕头呢。
小皇帝习惯性的扭头,想要讨先生的主意,却见先生目不斜视的盯着远方,小皇帝挪正了身子,小手抓在龙椅把手上:“摆驾天街。”
“是。”太监磕头领旨,御辇在殿前落轿,小皇帝一人抬头挺胸的走在前面,身后站着他夫子,与他新任命的几个主事大太监。
一行人浩浩汤汤从正殿出来,抬御辇的小太监穿着统一制式的马蹄圆口鞋,走在青砖上发出整齐的哒哒声,夜风吹起明黄丝绢,风在丝绢里滚了几圈儿,便被搓出了圆滑的形状。那股圆滑的风撞上了棱角分明的六角琉璃灯,先前的圆滑消散,瞬间显出背后的棱角分明。
小皇帝眼睛时不时瞟向身畔的先生,他年纪小,还无法两只手都紧紧抓在把手上,只能按住其中一支龙头把手,另一只手抓在身下的软垫上。
宫灯所至,着凉了整个皇宫。
御辇在众人面前停下,小皇帝从上面下来,走到众人面前,看着自家的这些个亲戚们,默声片刻,才道:“都起来吧,你们不是外人,都是和朕一家子的亲戚,不必拿那些对待外人的疏离行事。”
“谢陛下恩。”众人叩首谢恩,这才纷纷起身。
宗亲绥远王站在头首,寿安郡主其次,身后紧跟着乖巧听丽嘉话的云萝郡主,令人意外的是哲皇叔竟也在众人里头站着,明明先帝爷薨逝那会儿,哲皇叔还在刑部的大牢里呢,这一无赦令,二无谕旨,怎么就囫囵个儿的从刑部大牢里头出来了呢?
站在众人最后的,则是最近颇为不招新帝待见的南院王,他虽不是天家血脉,可先帝爷拜祈谷坛的时候,南院王是站在头首的,上一份祭天文表里他周英毅的名字是写在第一个的,又没有落下墨吃纸的罪名,礼部的人也不好直接将他的名字漏了。
拟折递到内阁,再送回来的时候,周英毅的名字竟然没有被划掉,虽不知道是内阁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亦或是陛下身边那位黄门郎的意思,上命所差,礼部的人思来想去,也只能将周英毅安排在了队伍的末首。
“小叔叔也在啊。”小皇帝从众人里头找到哲皇叔,笑着冲他招手,“小叔叔是朕最亲近的长辈,小叔叔快到朕的身边来。”
哲皇叔在刑部大牢里受尽了这辈子最不堪的委屈,早已经不是先前那个在兄长的庇护之下由着性子胡作非为的老纨绔了,他知道自己以后的荣华富贵都在面前这小侄子身上,脸上笑容堆叠,弯腰弓身,小跑着低头上前,给新帝磕头。
“小叔叔不必与朕见外,朕自小就最喜欢在小叔叔跟前呆着,如今朕大了,自不会因别的事情与小叔叔生分。”
小皇帝此话说的头头是道,完全不像是一个提笔写字都要踩在椅子上的娃娃能够说出来的言语。
赵太傅自新帝登基,只与众人一起被叫进宫里过一回,这些话必不是赵太傅所教,而陛下身边能有这般考量的人,除了那位先帝爷临终托付的黄门郎中——陈志高,便再无二人。
可……陈志高把一个犯了事儿的混账皇叔弄出来做什么?指着他丢人现眼?还是要借哲皇叔之手,动六部衙门的某个人?
众人各有各的揣测,却都是多年的狐狸修成了精,上头不提,他们自不会开口多说。
小皇帝亲自拉着哲皇叔的手,往祈谷坛去,自天街向东,一步一步走上台阶,也一步一步踏出身畔的光明。
终于,众人在祈谷坛下驻足,小皇帝笑着松开哲皇叔的手,抬头看着众人,问:“先生何在?”
新帝突然喊了句先生,众人皆是一愣,得有多大的名头,才能担得起天子这一声先生?就见一直紧随天子身侧的陈志高从人群后走了出来,作揖俯首:“臣在。”
小皇帝看着面前的陈先生,目光里闪着明亮的光,小皇帝拿起呈盘里的祭天文表,看看封页,翻都没翻一下,便道:“朕自幼在先帝爷跟前念书识字,受先帝爷言传身教,知道咱们后梁宗亲里也有一位文采卓绝的大儒,先帝爷常称赞那人文章写得最好,字也是天下第一,朕那回出宫,还特意拜访过她呢。”
只这几句话,在场诸位便隐隐猜出来了,纷纷将目光移至寿安郡主身上。宗亲里唯一一个在念书上头有造诣的也就是她了。
果然,小皇帝下一句便是:“这祭天文表便是朕央着她写的,便由她来念吧。”
并非没有宗亲代圣上宣读祭天文表的先例,寿安郡主又是登记在册的正经皇亲,师承有名,文采是真的,身份也是真的,新帝教她上去,倒也不违祖制。
只是……寿安郡主是陈志高的亲岳母,明明人就在面前站着,陛下却偏要先开口叫了陈志高出来,再由他去请寿安郡主,这哪里是新帝看中寿安郡主的文采啊,分明是新帝器重陈志高,又因着他不是宗亲的身份,变着法子要给他抬体面呢。
有上了年纪的宗亲在心里腹诽,真是生了儿子要随爹,小皇帝年纪虽小,可这拐弯抹角的本事,跟先帝爷是如出一辙的相似。
“我?”寿安郡主眼神疑惑,从新帝手中接过那张薄薄的文表,得到女婿的眼神示意,她才依着礼官的指引,按部就班的念了起来。
上头无非是一些祈求来年五谷丰登的吉祥话,说是她亲手所写,那也是由礼部拿来了固定的话术模板,她看过一遍,稍加润色,便呈了上去。
好在后梁皇帝多是长寿,除非是有些年纪的老人儿,还得有个十分的记忆力,才能察觉到这里头的相似。
焚表祭天后,小皇帝带头跪下来磕头,众人紧随其后,也跪下磕头,小皇帝起身,众人再给小皇帝磕头,一场祭祀下来,跪来跪去,小皇帝坐御辇回去之时,已经天色大亮。
今日免了早朝,陈志高早御前伴驾一夜未归,这会儿正要同寿安郡主一同归家,却见小皇帝身边的太监过来请:“陛下说,陈阁老忙了一夜,要留您在宫里用早饭呢。”
同着众人的面,陈志高不好推脱,只得同寿安郡主道别,跟着那太监离去。
云萝郡主挽住姨母的手,笑道:“妈,咱们这位新帝待妹夫倒是依赖的很呢。”新帝年幼,对教自己念书识字的夫子重视一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这般连吃饭也不肯放人回家,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寿安郡主也皱起眉头,女婿得陛下恩宠是好事,可这恩宠越了界,未必就是一件好事了。
君臣规矩在跟前放着,眼下的亲近,未必日后时时都如这般亲近。
就好比先帝爷与南院王两个,先帝爷才登基那会儿,平心而论,南院王可是掏心掏肺的使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家,那会儿圣上待南院王也是极好的,同寝而卧,同塌而眠,就差没有称兄道弟的亲近了。
南院王携手下二十万攘陈军,在攘陈边境设下空城计,冒着可能留下万事骂名的风险,率军兵压云中府,朝廷众臣的妻儿老小为质,云中府的万千百姓为质,外有南院王手上寒光森森的杀人刀,内有李太妃拿出来的那道改立储君的圣意。
天下人都知道皇位该是那位皇太女的,可性命道理都在人家手上捏着,平日里那些口口声声忠孝礼仪的大人们,竟没有一个敢站出来替皇太女说句话的。
只有她的母亲站出来主持了一回公道,结果呢……沘阳公主府死掉的那些个冤魂,怕是在底下碰见了那位皇太女,也要抱头痛哭,喊一句愿望!
士为报国死的英勇,那些一身傲骨的朝臣们,恐是还不如她公主府里的奴才们呢。
寿安郡主眼底闪过讽笑,老皇帝与周英毅两个,是多么登对和睦的君臣啊,一起争权夺位,一起共享繁华,就连老皇帝临死,还不忘叫五军提督衙门的人设了圈套,要取周英毅的狗命,君臣相惜,就是死也不愿一个人独死,感人肺腑!感人肺腑啊!
可惜五军提督的赵大人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办砸了老皇帝的差事,叫周英毅侥幸留下了一条狗命。
寿安郡主眼睛眯起,收起所有的思绪,拍拍云萝郡主的手道:“好孩子,那是男人们的事情,咱们管不着,管不着啊。”
她嘴上说着管不着,可眼神里的轻蔑,却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若她真认为这世上只有男人能站在人前说话,自己又岂会为钻研学问周游列国?她若真认为这世上只有男人能站在人前说话,更不会叫自己的宝贝女儿勤勉奋进,站上比男人能站的更高的位置。
许是寿安郡主这些年脾气和善了许多,众人早已忘记她当年轰轰烈烈鸣鼓为母伸冤的壮举,也忘了她是如何凭着一篇檄文鼓动天下念书人同仇敌忾,茶水不进的跪在宫门天街之外只为讨伐南院王一贼。
大家看着面前沉稳和善的郡主娘娘,只记得她是已逝宋大儒的得意门生,是天下做学问最好的女子,是云中首富苏家的夫人,是苏家当家主事女公子的亲娘,她有无数个身份,可唯独那个曾经风华绝代的苏红被人给忘记了。
可忘记了,又不是死了。
老虎再安安生生的躺下歇息,利爪还在,尖牙也还在。
*
内殿,陈志高陪着新帝吃过饭,便被萧阁老叫了去。
新帝一夜未眠,这会儿也撑不住,眯着眼睛歪在龙榻上小憩,梦中,有一双温暖的手抚在他的脸上,新帝闻到了熟悉而又舒服的味道,喊了一声“母妃”,睁开眼看,果然是自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