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枝爱捏他耳垂的缘由还是有一回岳父大人告诉他的,而下三寸生反骨,看一个人听不听话,就捏捏他的耳垂,盯着看那人耳朵底下的反骨有没有动静,就知道忠不忠心了。
他又不曾生过二心,摸一摸耳朵,自然就清白了。
“那是爹爹哄着我玩儿的话,我都不信,你怎么信了?”苏南枝指甲掐掐他的耳垂,嘴里别扭道。
“还真有几分道理呢,打我入了咱们家的门儿,就常被夫人这么调理,先前还倔强着的三分反骨,也化作了软绵绵的服帖劲儿。”
“谁敢调理你啊?”苏南枝翻他一记白眼,嘴角终于有了笑意,“你如今是新帝跟前儿的红人儿了,宫里的太监出来传口信儿,一口一个陈阁老的叫着,吓得我都不敢直呼你陈志高的名字了,生怕人家……”
苏南枝话没说完,就见哗啦啦一大簇桂花枝儿从天而降,琼玖挤着眼睛,两只手举着桂花枝儿,劈头盖脸就追着往陈志高的脸上打,一边打一边还嘴里嚷嚷:“走开!不准欺负我家主子!谁也不准我家主子!走开啊!走开——”
小丫鬟拼了十二分的劲头,念咒似的将陈志高从罗汉床上撵了下来,赶到地上还不肯罢休:“走开!你走开!离我家主子远些!走!”
苏南枝:“!!!”
陈志高:“……”
琼玖打了几十下,又惊又怕的睁开眼睛,看看已经从罗汉床上坐起来的小姐,再看看面前被她逼在角落里,一只胳膊撑着身子,一脸无奈的姑爷。
忽然,身后传来笑声,苏南枝拉着她在罗汉床上坐下,“好孩子,就知道你最孝顺,也是我平日里没白疼你,打得好!打得妙!”
苏南枝接过琼玖手里的桂花枝,笑着丢在地上某人的脚边,挑着眉骂他道:“瞧瞧,叫你欺负我,挨打了吧,哼,我告诉过你的,有人护着我,你敢欺负我,仔细你的皮!”
陈志高尴尬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叹气道:“你们两个厉害,我是斗不过你们,我也没敢起什么反心啊。”他看小丫鬟一眼,目光移到苏南枝身上,“这下好了,有人替你动了手,我也挨了教训,是不是就算是受过了罚,把这篇儿给揭过去了?”
“你受了什么责罚?”苏南枝一脸无辜的摊手,“我在跟前儿坐着,我可什么都没瞧见,你怎么就受过罚了?”
琼玖见小姐跟姑爷一人一句的斗嘴,竖着耳朵也听明白了,是自己闹了个误会,错打了姑爷……
小丫鬟低着头,两只手无措的扣着,求救的眼神看向自家主子:“我……这……”
“打得好,可算是替我出气了。”苏南枝笑着安慰她,又教她去拿剃刀过来。
“我就抱怨两句,你就想破我的相?”陈志高笑着接过帕子,仰头垫在下巴底下,“咱们可先约法三章啊,你要是坏了我的绝色美貌,可是要负责的。”
苏南枝笑着啐他,绣鞋踩他的脚尖儿,看男人脸上龇牙咧嘴的做怪表情,才心满意足地收脚:“安生躺好了,刮破了我可不负责。”她是真的生手,两刀下去,就见了血丝,“罢了罢了,我帮你举着镜子,你自己来吧。”
“不疼的,你接着来。”陈志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扭脸儿来回观察。
“才不要,你光讹人。”苏南枝把剃刀还给他,要接镜子,身旁的琼玖就殷勤的站过去了,“我来。”小丫鬟心里有愧,她误打了姑爷,急着将功补过呢。
陈志高不好宽慰她,便笑着道:“瞧瞧,早知道挨两下树枝子就能降了这这丫鬟,我就该出书立传,头一本就卖给安烟表姐去,告诉她这个好法子。”
苏南枝替琼玖说话:“你挨打都是轻的,几天几夜的不回家,知道的是说你在宫里做孝顺臣子,不知道的……哼……不知道的可就有的说了……”
“说什么?”陈志高还真不知道宫里能有什么好说的闲话。
苏南枝打量他,见他是真不知道,便道:“这还是嬷嬷同我说的呢,先帝在时宫里便有过这些先例,有惧内的大人不敢纳妾抬通房,南院王那儿又偏要送,可再好的名头那也不是御赐的东西啊,便把年轻貌美的美人扮做小太监的模样,给南三所。”
“南三所临着宫墙根儿,有高高的宫墙和的宫门隔着,不与内廷相连,细数起来,也不算是坏了宫规,上行下效,这私下里的买卖竟也流传起来了,有些家里夫人本是不管的,那些官员为了一个随波逐流,也学起人家在那处做这些私事,也就是后来萧阁老撞见了一回,他嫌此举丢了念书人的脸,才明令禁止,递了折子叫圣上差办了起来,这才有所好转。”
陈志高举着剃刀,连连摇起头:“我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事儿!你可不能诬陷我!”
“你听没听过,我又不知道,嬷嬷说的时候琼玖也在跟前儿听着呢,你当我胡编,你问问她。”
小丫鬟点头如捣蒜:“是宋嬷嬷亲口说的,那会儿十二爷也在,拍着桌子说,要是姑爷也敢,十二爷就要来拼命了。”
陈志高望着手上锋利的剃刀,再抬头看看苏南枝脸上的深意,默默将剃刀放下,扯下帕子道:“剃好了,滑溜溜的不扎人,不信你来摸。”
“谁要管你扎不扎人。”苏南枝捏竹夹子,将清茶放在他面前,“我倒是想听听你在南三所小住这几日,都有些什么有趣的事儿?可怜我这么大的人了,竟没有陈阁老这般的好运气,别说是进宫了,我除了磕头面圣那一回,连宫里的花木摆件儿是什么个款式,我都不知道。”
“那回头我请一道圣旨,带夫人进去瞧瞧?”
“都说陈阁老是新帝面前的小红人儿。”苏南枝用夹杯子的小竹夹捏上他的耳朵,“教我瞧瞧,都红在了那儿?”
“我还是我夫人跟前的小红人儿呢,你要不要看?”男人说着就要解衣裳,苏南枝笑着拿竹夹丢他,“你敢脱,我就把这杯滚烫的茶泼你!”
“不敢不敢。”陈志高服软坐下,茶也不吃了,盘着腿坐她身后,轻轻为她揉起肩膀,“红不红的我说了又不算。”
他亲亲苏南枝耳朵,给她分析起目前朝堂的局势,“萧阁老想要抬我起来,按死南院王一派,我现在的用途是别人手上的刀,眼下看着风光,以后要是时局变动了,说不住就成了人家的替罪羊呢。”
南院王府的势力可是牵连着南边的攘陈军呢,那都是提刀能杀人的主,真有一两个脑子糊涂的,要士为知己者死,带着人从攘陈战场上打杀回来,一口咬定个清君侧,小皇帝年幼无势,清流狡诈,还不得推他出来搪祸。
一个自己都站不起来的小皇帝,无权无势,别说是护着宠臣了,就是护着他自己个儿,怕是也难。
“到时候我在官场混不下去,还是要回来老老实实的相妻教子呢。”陈志高从身后抱着她,蹭着她的脖颈,像一只委屈的大狗。
“真的么?”
“真的!千真万确。”陈志高连连点头,“你要是不信,那我给你起个誓?”
“你也不用起什么誓言。”苏南枝抓住他的手,磨脸儿与他四目相对,“既然人为刀俎、你为鱼肉,那我只问你一样,哲皇叔怎么从刑部大牢里出来了?”
六部衙门里头多是清流一派的,明昭县主那事儿,萧阁老便是为了安稳人心,也不会在这当口得罪六部衙门里的人,而南院王,南院王恨不能一刀囊死哲皇叔,又怎么可能想法子把他给弄出来?
唯一能做此事儿,还能做成的,也就是眼前这人了。
苏南枝把玩着他的手,笑着又问一遍:“你把哲皇叔从刑部大牢里弄出来,又叫小皇帝当众赏了他体面,是为了什么?”
陈志高咧嘴笑,岔开话题问:“你不生我的气了?”他笑着亲亲她的脸,“就知道你舍不得跟我置气……”
“你又不说了。”苏南枝心里早就有了盘算,“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能开口审你,自然是想明白了这一层道理。”
“那你说,是为着什么?”陈志高不答反问,把问题又踢到了她这儿。
“你又要跟我打哑谜?上回你要瞒我,就是一模一样的套路,你可是道了,歉赔了不是,指天起誓说过再不瞒我的……”
闻她要翻旧账,陈志高愁着脸儿忙投降道:“我说我说,哪里还敢隐瞒啊。我是个不服输的人,你也知道嘛,我这么要强的人,怎么能给别人做棋子?他们拿我当杀人的刀,那我不得给自己也找一把杀人的刀?”
他下巴支在她的肩头,两只手伸在她的面前给她比划着讲:“周英毅,木家,兵部那几位说的上话的老臣,明面上就连安烟表姐也算是他们的人。”又伸另一只手数,“萧阁老,六部衙门里的几位尚书大人,西边四郡三治辖,加一个岌岌可危的东雍州,那都是清流钉上钉子写了名字的地方。”
“后梁的国境就这么大的地儿,他们两边各自为阵,眼下是物五军提督衙门手里捏着了周英毅的把柄,他才安生些日子,可是乖乖,咱们七哥那位贪财又好色的亲娘舅,真能镇得住五军提督衙门这个位置么?”
“先前那不过都是先帝的手段,各司其职,教他撞上了大运罢了,清流之辈虚伪、狡诈,却多了个好名声爱面子的毛病,周英毅凶残暴戾,他可不在乎什么面子里子,我把话给放到这儿,不消几个月,周英毅就能重振旗鼓。”
“清流的人手段拙劣,是斗不过周英毅的。”陈志高笑着落下定断。
“那哲皇叔就能斗得过他了?”苏南枝问。
“哲皇叔更不是他周英毅的对手。”陈志高道,“但哲皇叔可是新帝的亲叔叔,先帝为哲皇叔做了几十年的依仗了,就连病危之际也没提过一句要哲皇叔的性命。”
“先帝留着哲皇叔,一来是知道哲皇叔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又因明昭县主的事儿,把自己最后一点儿名声也给糟蹋了,这皇位,他抢不去,也没人敢扶持他去抢,二来则是哲皇叔身上留的可是他周家的血脉,一个亲字儿,先帝一死,宗亲里头哲皇叔便是头首,比他年纪大的没他辈分大,比他辈分大的没他跟新帝关系亲,宗室的话语权不就落在了哲皇叔的手里。”
“哲皇叔可不是个傻子,他在刑部大牢里看了几个月的耗子熬油蜘蛛点灯,再有复势,该依仗谁,不该依仗谁,他比谁都清楚。南院王固然势力强大,可若是有哲皇叔站在新帝跟前,宗亲们要团结,清流为了名声也要附和,孤苦无援的小皇帝这不就有了依仗。”
陈志高说到最后一句依仗,大手拍在苏南枝手心,热热的掌心捂住冰凉的手心儿,“老皇帝糊涂了大半辈子,最后临终的一步,却不得不叫人惊叹,走的确实不错。”
苏南枝回握着他的手,道:“老皇帝做了几十年的皇帝,没有聪明才智也积累了不少的经验,他最后一搏是为了儿子,自然要倾尽全力。”
陈志高笑笑道:“是要倾尽全力。”
“那你走完了这步,是要把哲皇叔推到众人面前,辛苦操劳,最后竟是给人家做了嫁衣?”苏南枝好奇地问。
“怎么可能,我又不傻。”陈志高睁大眼睛否认,“我这辈子糊涂,也只能是被夫人你的花言巧语蛊惑,才有迷了心智的时候,旁人谁也别想骗我。”
老皇帝的盘算可不是他的盘算,哲皇叔是要接出来,可接出了哲皇叔该怎么用,却是他说了才算。
“少贫嘴。”苏南枝红着脸道,陈志高凑近,牙齿轻轻刮刮她面腮,啃她一脸的口水,还要恶人先告状,“说正事儿的时候你不要拿这般蛊惑的样子引诱我,我又不是柳下惠……”
“陈志高!”苏南枝嗔他。
“在在在。”陈志高大手一下一下拍断她的长腔,浑身打了个激灵,“乖乖,你娇嗔着喊的我心肝儿都发颤呢,待会儿还要去上房吃饭,你再喊两声,那饭可就吃不成了啊。”
“少吓唬人,我才不会被你……”苏南枝不服气的跟他顶嘴,可小手触到那物,逞威风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给吞了下去。
她转身下地找鞋子,清了清嗓子出去喊琼玖:“叫他们备水,给姑爷沐浴,待会儿还要去上房吃饭呢。”
她眼睛一路看着前方,目不斜视,生怕撞见了他的眼神。
陈志高推开身后的窗子,不满的跟她抱怨:“我就知道,你这个小坏蛋,你就是一阵儿秋烧燎原的风,惹了祸就缩头乌龟一般的跑了不认,你等着吧,这笔账我记下了。”
苏南枝走到窗户跟前,看着他笑,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也一下一下的拍断他嘴里的话,叫男人剩下的埋怨变成了哇哇的怪调。
然后屈膝蹲着身子,小声在他耳边道:“吃了饭回来再说,我去找那件连枝梅的寝衣,你去洗漱。”
那件连枝梅的寝衣是她心血来潮叫琼玖做的贴身衣物,拿稀薄可见的透光绢纱做的,他得了雅致,亲手画上去了一副连枝红梅,影影绰绰,隐隐约约,做好之后这人一直催着要拿出来看,她害羞不肯依,把那件衣裳给藏在了箱子底下。
陈志高自然记得那件宝贝是什么,马上散淡了愁容,眉目清明道:“当真?”
“我骗你的。”苏南枝笑着说反话。
陈志高趿拉鞋子往浴间去,“反正我是当真了,我去洗漱,你还有什么吩咐,只管去里面找我。”
……
陈志高从宫里回来,家里最殷勤的不是五华居的人,而是新科高中的十一爷苏季。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上位,自然要提拔自己的人手,现下他的亲妹夫是新帝跟前的红人儿,吏部的告身还没落定,只要他妹夫在新帝面前帮着美言几句,便是没有考中一甲头前三又如何?
好在寿安郡主因先前撕书那日的事情好生教训了他一回,苏季收敛了一阵儿,这会儿同着寿安郡主的面儿,他也不敢再猖狂着有什么大的动作。
毕竟他这宝贝妹夫是出了名的惧内,朝堂上再怎么风光,今儿一进府门,还不是得乖乖低头乖乖在梅梅跟前伏低做小不是。
“志高吃菜。”苏季笑的像院子里最灿烂的那朵菊花。
“十一哥,我也想吃排骨。”苏春从饭碗里抬头,指着陈志高碗里快要堆满的排骨,眼睛里有期待。苏季用公筷夹一一大块青菜叶子,堆在他的饭碗里,“多吃青菜,去火,静心。”
苏春学着他的样子,?一勺莲子给他:“那十一哥这心火青菜可压不下去,十一哥先垫垫莲子,等回头我翻翻药书,给十一哥开两副方子才成。”
“我使不着,十二弟还是自己用吧。”苏季当他要跟自己争高升的机会,想也不想的怼道。
苏春笑道:“十一哥这火气,不像是使不着的人啊。”
陈志高坐在苏季身旁,还没开口说一句话,左手边的两个人就吃枪药似的斗起嘴来。
宋嬷嬷端甜点心来,从苏春苏季兄弟两个中间过,才叫两个人堵住了吵架的嘴。
“你父亲是这会儿还没回来,要是他回来了,瞧见这两个闹心的,怕是气的饭都不想吃了,提溜着这俩就出去活动筋骨了。”寿安郡主结果女儿剥出来的一点儿螃蟹腿儿,笑着冲吵架那俩努嘴。
老二苏逸是这桌上几个的兄长,母亲都开口提醒了,苏逸清清嗓子,拿出夫子的气势道:“小十一,小十二,吃饭,有什么话吃完了饭出去说,不要搅扰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