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穆星河很是惊喜。她接了过来,迫不及待地打开,阿尔斯楞从一旁伸出手指,给她指出文章所在的版面。
这是蒙文版的日报,穆星河对自己的蒙文不是很自信,所以老师帮她投稿的时候,她并没有抱很大希望。
虽然是自己写的文章,已经再熟悉不过,但内心的激动仍然让她不自觉地去逐句阅读,琢磨。阿尔斯楞本来也跟着看报纸上的文字,但渐渐的,目光就不自觉转到了她的脸上。
上高中后,她很少再在草原上奔波,南方人特有的好皮肤便又渐渐养了回来。她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质,和其他姑娘都不一样,她明明也一样健壮、爽利,可是看着却别有一种脱离人群之外的气息。这样的她让他着迷,可是他却一直不敢贸然行动,就好像他不是个敢爱敢恨的草原男儿。
她从十三四岁开始,就陆陆续续受到男孩子们的追逐,可她却并不觉得得意,反而有些厌烦。有好多次,他都看见,她强压着不悦,不耐烦地应付着这些冒冒失失的男孩,到后来,她直接用高傲冷漠的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成了一朵口口相传的高岭之花。他便聪明地收敛起爪牙,像一只耐心的狼,潜伏在她身边,伺机而动。
他看着她白皙的面庞,细密的睫毛微微卷起,黑葡萄一样的眼眸正专注地看着报纸。他从未离她如此之近过,近到她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身上清爽的气息在他的鼻尖若隐若现。目光逡巡,不经意间瞥到她近在咫尺的手臂,他的心突然“扑通”“普通”地狂跳起来。
天气炎热,她穿了一件无袖的单袍,两只白生生的胳膊就像两截鲜藕,嫩生生地在他眼前招摇,他甚至能看到上面细小的绒毛。
他不由咽了咽口水,有什么东西冲到了灵台之上,正心思荡漾之际,他突然听到一道隐含着怒意的低哑声音:“星河,过来!”
穆星河茫然地抬起头,虽然没有明白什么情况,但仍然顺从地收起报纸,往阿木尔那边过去。阿尔斯楞顶着他放刀子一样的目光,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穆星河跟着哥哥进了毡房,见他翻箱倒柜,从柜子里找出一件土黄色的长袖单袍,递给她。
她疑惑地指了指自己,“要我换上?”
他点点头,把袍子放到她手里,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穆星河有些莫名其妙,但他既然要她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便听话地换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计划
她出了毡包,阿尔斯楞见她换了衣服,两只胳膊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就知道他方才的唐突,全被人家哥哥看在了眼里,到底年轻面嫩,心下不由窘迫。再呆下去也没意思,可他好不容易有个名正言顺来看她的机会,就这样走了,未免可惜。想了想,他还是厚着脸皮杵在了原地,顶着阿木尔偶尔瞥来的不满眼光,一动不动。
穆星河没注意到气氛的微妙,一边往这边走,一边跟他道谢:“谢谢你了,麻烦你跑这一趟。”
他忙摆摆手,说道:“我今天也是顺路,正好要去舅舅家……”
穆星河一笑,邀请他道:“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方才只顾着看文章,也没邀请你喝一杯茶,进包里吧。”
阿尔斯楞不由惊喜交加,想到什么,又心虚地瞥了一眼阿木尔,欲盖弥彰地从胸口掏出了两张试卷,说道,“正好,我有很多问题要请教你……”
进了毡包,穆星河给他沏了一碗凉茶。他喝过茶,未免冷场,呆不了多久,他煞有介事地展开试卷,指给穆星河,“你看,我错了这么多……”
穆星河看着那卷面上一个个鲜红的叉叉,不由暗中纳闷,他这成绩怎么考上高中的?但他大老远给自己送报纸,也不能这点人情都不给人家,便耐心地给他讲起题来。
阿尔斯楞注意力根本不在试卷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就落到她的脸上,完全不受他的意志掌控。他从来没有觉得,原来只是看着一个人,就会这么满足……她怎么那么好看,就连思索时微微皱起的眉头都格外秀气……
一道题没讲完,就听见门口有动静,穆星河不由抬起头,只见阿木尔走了进来。他看也没看她们一眼,径自从最靠里的柜子里取出了一把钳子,走了出去。
穆星河低下头继续给阿尔斯楞讲题,刚讲完半张卷子,就又有人进了包,还是阿木尔,他把什么东西放到了桌子上,又从墙上取了一条牛皮下来。
穆星河记得他方才是在修马笼头,便开口问道:“哥哥,要我帮忙吗?”
阿木尔摆摆手,提着牛皮条走了出去。门外,宝音图正在看书,他走到他身边,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坐墩,宝音图茫然地从书中抬起头。阿木尔指指天上的太阳,又指指毡包。
他才发现已经日上三竿,日光炙烈得很,他身上也起了一层薄薄的汗,方才沉浸在书中,竟然没有察觉。他知道哥哥这是提醒自己阳光刺眼,要看书去包里,便点点头,合上书,起身进了毡包。
穆星河见哥哥出去了,宝音图却又进了来。但他没有打搅她们,而是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继续看书。她没放在心上,继续垂头讲题。
巴雅尔终于选好了合适的布条,正要把它们放进自己常用的工具包,一低头却发现不见了,他左看看,右瞧瞧,四处寻找,嘴里嘟囔着:“奇怪,我明明放在脚边的……”
阿木尔已经修好了马笼头,在巴雅尔无头苍蝇一般乱转的目光瞥过来时,他顿了顿,把目光投向了毡包。
巴雅尔顺着他的目光,半信半疑地往毡包走去,人刚进去,阿木尔就听见他高亢的声音响起:“阿尔斯楞,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提起马笼头,慢悠悠地往毡包走去。
毡包里,阿尔斯楞跟只跳脚的兔子一样,气呼呼地走到阿尔斯楞跟前,他的工具包就在桌子上,可他这会儿却不管了,他质问道:“你不是说要去你舅舅家吗?这都快中午了,你咋还不走,难道你还想留在我家吃饭不成?”
阿尔斯楞尴尬地站了起来,讪讪道:“我这不是有问题要请教敖登格日乐吗……”
巴雅尔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穆星河,说道:“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没安好心……”
阿尔斯楞一面讪笑,一面退了几步,说道:“天确实不早了,敖登格日乐,我先走了……”
穆星河站起身,微微点头。方才她已经发现阿尔斯楞心思不在试卷上,心下生了恼意,正要想个办法赶客,巴雅尔就进来代了劳。
阿尔斯楞快步走了出去,在门口遇到正要进来的阿木尔。他沉默地侧过身子,给他让开了道。
阿尔斯楞胡乱地冲他点了点头,便慌手慌脚地到了马桩前,解了马绊,上马离开。
毡包里,巴雅尔盯着穆星河,眼神里充满审视,他问道:“敖登格日乐,你不会和他有什么事吧?我可听说,他是为了你才去复读考高中的……”
“你胡说什么!”穆星河两条眉毛顿时拧在了一起。她最烦恼这种事,怎么这些人到了年纪,都跟发情的公羊一样,一天到晚净想着谈恋爱。
巴雅尔并没放弃细究,追问道:“他原先可跟咱们不对付,现在你咋同他关系这么好了?”
穆星河只觉得无语,头疼道:“你多大了,还记恨这些?再说,他也没真正欺负过我们啊。终归是同学,一个地方出来的,相互照应一下不是很正常吗?”
要说起来,阿尔斯楞真正算欺负她们,只有跟着希日莫取笑她和哥哥是哑巴那一回,后来她才知道,希日莫是他表哥,也就是他今天要去的舅舅家的孩子,那次他是跟着希日莫去舅舅家做客,才被裹挟在了一起。更何况,她们公社考进旗高中的就没几个人,天然形成了一种同盟,年少时的那些龃龉也就不算什么了。
“不对,”事关阿尔斯楞,巴雅尔总是格外敏感,“我总觉得不对,就算你对他没心思,他对你也一定有心思。”
穆星河避开了他的目光,面上浮起些许躁意道:“你能不能别纠结了,我最讨厌这种事……”
其实有件事,她没有说出来。上了高中后,她本一心一意读书,想考大学,可身边总有蜂蝶萦绕,打扰她学习,她不胜其烦。但这种状况,在次年阿尔斯楞入学后,就少了很多。两人因为是同乡,又是中学同学,平日来往总要比旁人多一些。不知怎么,学校就有关于两人的流言传出来。
两人年貌相当,阿尔斯楞又高大、健壮,是小有名气的搏克手,在蒙古人的眼里是极出色的,所以,几乎默认了她们的“关系”,那些蜂蜂蝶蝶的自然就少了。穆星河不是没听到这些风声,但她也不能见人就冲上去,说自己跟他没关系,而且阿尔斯楞从来也没有对她明确地表现出什么,她也不能一厢情愿地拒绝。
这让她有些烦躁,所幸平常并不影响她什么,她一沉浸在学习里就把这件事给忘了。但今天巴雅尔的追问,又让她想起这桩烦恼,不由心浮气躁。
阿木尔看了看她,没说话,默默把马笼头挂在了墙壁上。
巴雅尔自讨没趣,道:“反正,你不要跟他纠缠……”悻悻转过身,一眼就看见自己的工具包好端端地在桌子上放着,不由挠了挠头,“奇了怪了,我明明记得拿出去了……”
阿尔斯楞带来的涟漪,在风过之后,便了无痕迹,下午穆星河就又恢复了活力。她拿着个本本,一直在记着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巴雅尔好奇,忍不住过来瞅两眼,都让她给赶走了。到了晚上,孟和回来,她才揭开谜底。
吃了饭,她郑重地对孟和说道:“额吉,哥哥的事,我觉得我们不能被动等待了,要主动出击。”
孟和道:“我们之前请过媒的……”
“那不一样,”她手一挥,坐在了她跟前,跟她分析道:“我们跟人家又没交情,只听媒人的话,浮于表面,她们不能了解哥哥真正的好。我们呢,要想个办法,让姑娘们注意到哥哥,愿意跟哥哥相处……你看,我都计划好了。”
她把手里小本本翻给她看,“我们利用这次那达慕大会,让哥哥展示一下他的马技,不要让她们觉得哥哥长得……嗯,秀气一点,就不够强壮……”
阿木尔的长相其实算不上秀气,但是对崇尚雄健彪悍的蒙古人来说,他似乎显得有点弱气了,尽管他袍子底下的肌肉一样结实。
说到这里,她突然转头跟阿木尔说道:“哥哥,你以后别剃胡子了,还是留着吧,这样显得威武一些……”
阿木尔十七八岁的时候开始冒出一点胡茬,但那时候比较柔软,颜色也淡,更像是细小的绒毛,但过了两年,胡茬子变硬变黑,就明显起来。他本来没有理会,但是有一天早晨,穆星河突然对着他惊叫了一声,“哥哥,你长胡子啦?”
她显然是很难接受,一是觉得长了胡子的哥哥像变了一个人,二是她总觉得男人留胡子不好看,所以她几乎是立时就阻止了他,“哥哥,你可千万别留胡子,太难看了……”
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哥哥的胡茬再冒出来。但是,蒙古人和汉人不一样,他们从来不在意胡须这种东西,所以大多数成年蒙古人,都有一把胡子,只是长短的差别,这让他们本来就彪悍的画风更加粗犷了。本来就有几分少年气未褪的阿木尔,跟他们比起来,就显得稚弱了些。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误会
阿木尔正借着微弱的煤油灯灯光,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东西,冷不丁听到她的话,倒有些怔然。他看了看她,合上笔记本,往门外走去,后面传来了穆星河略有些发急的声音:“哥哥,你先别走啊,我还有事儿跟你说呢。”
他没有止步,出了门,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未褪的热意,让它扑面一冲,他胸口不由升起一股莫名的躁意。
他把笔记本塞到胸口的袍襟里,走到马棚,牵上旭日干往河边而去。
他把旭日干赶到水里,自己也跟了进去,拿出刷子,开始给它刷洗身体。河水中还带着白天吸收的热意,暖融融的,他不断重复着刷洗的动作,大脑逐渐放空,随着时间的流逝,胸中的块垒渐渐消散。
他给旭日干洗完澡,牵着回了马棚绊好,便往自己的毡包而去。路过孟和她们的毡包的时候,他的脚步顿了一顿,隐约听见里面传来细细碎碎的絮语声,被夜风一吹,便又散了。他不知为何,突感怅然若失,心里像缺了一块儿。
最近,当地驻军要来生产队选军马,阿木尔的套马技术是一绝,所以被生产队留住,随时等候部队来人,一连几天没有回家。
这天,终于等来了部队的工作人员,他按照他们的指示一连套了十几匹马,正要套向下一个目标时,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一个雪青色的熟悉身影。他拉紧缰绳,掉转马头,定睛看时,发现果然不是他的错觉。穆星河正趴在外围的栅栏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这边,见他看过来,立即兴高采烈地朝他挥手:“哥哥!哥哥……”
他便策着旭日干,离开了马群,来到了她身边。
她伸手摸了摸旭日干被汗水湿透的脸,由衷地赞叹道:“旭日干真是厉害,无论那些马儿怎么刁钻,都能被它追上……”
阿木尔从旭日干背上下来,到了她近前,疑惑地看着她。
穆星河说道:“过两天我们就要搬到夏营盘去了,和你们马队驻扎的地方很近,以后你就可以时常回家了——我是过来和你说一声,怕你空跑一趟,再回原先的营盘……”
她从背上解下一个硕大的包裹,费力地举起来,从栅栏上方递给他,又说道:“我在家炸了些果子,还包了些牛羊肉的包子,正好一块儿给你带过来。我带了很多,天热也放不住,你分一些给马队的人吧……”
她又从腰上解下一个小点儿的包袱,打开来,里面是一件竹青色的单布袍,说道:“额吉说,今年她只把巴雅尔和宝音图的新袍子先做完了,你的还没来得及做,我反正也没事,这几天就给赶出来了。你试试合不合适,要是不合适,我再拿回去改。”
阿木尔把包裹系在旭日干的马鞍上,接了袍子过来。他出了一身汗,身上原本穿的袍子也湿了个半透,上面还挂着些草屑和灰尘,散发出马群里带出来的气味。
手里的新袍子干净又平整,甚至看不出一丝褶皱,他不由皱起了眉头。穆星河看出了他的窘境,忙道:“你回去试吧,明天我再来。今天我还要去找塔娜,我们要搬了家,离这儿就远了,没法和她常来往,额吉就让我在她家住两天……再回去一起迁营盘。”
阿木尔便又将新袍子放回包袱,小心包好,提在了手中,转回头,静静地看着她。
她以为他有话说,就侧耳听着,但等了半晌不见他开口,便主动问道:“哥哥,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她便跟他告别道:“哥哥,那我先走了,明天我再过来。”
他只好点了点头,目视着她跟自己摆摆手,转过身去,渐行渐行。突然,她停了下来,他不由上前一步,胸口贴在了栅栏上。
穆星河果然回了头,她回头冲着他跑了两步,站住说道:“哥哥,后天你要没事,就喝我一起回去吧,我们一起搬到新营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