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雅尔的比赛还没有结束,塔娜要陪着他,穆星河觉得自己只是伤了一只手,不影响正常生活,不需要人照顾,所以让他们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但阿木尔不放心,他本来还有跑马拾哈达的项目。这其实并不是比赛,而是一种表演性质的活动,要从奔驰的骏马上,俯身捡起地上一溜摆好的哈达。虽然蒙古男儿个个精于骑射,但能做到这般的也不是很多,所以格外受欢迎。但因为照顾穆星河,他就婉拒了。
第二天上午,安顿好穆星河之后,他骑马去了赛场,准备领回之前赢来的牛犊。
穆星河在家百无聊赖,拿了书来看,不知过了多久,包外传来一阵犬吠声。她走出来看时,见阿尔斯楞控着马停在了她家门前。他跳下马,从马鞍上拿下一个包袱,见她不解地看着自己,便主动解释道:“你不是受伤了吗?正好我家里有从盟里带来的伤药,比医生给你开的那个好,就给你送来了。”
穆星河忙道:“不必如此,你们自己留着用吧……”觉着这样说也不妥,忙改口道:“我是说,你们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吧。“
阿尔斯楞笑一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但你现在就需要啊。”他好容易找到了借口,昨天跑了一下午马,回到公社的家里拿到,今天一大早又直奔这边而来。
穆星河无法,只得邀请他去包里一坐。
进了毡包,阿尔斯楞忍不住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是她和她额吉住的地方,虽然她的哥哥和弟弟们平常也都是在这里生活,但里面的东西大多还是她和额吉的,很多她生活的痕迹。毡包的床铺每天早晨都是要收起来的,但今天的地面上却还铺着一层毡子,很明显方才有人在这里呆过。
穆星河给他沏了一杯凉茶,他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目光扫到她包扎着的手,掩下眼中的心疼,问道:“还很疼吗?”
穆星河笑笑,“已经没有大碍了,只要不动它就好。”
他又问:“还有十几天就要开学了,你要在家休养一段日子再去吗?”
穆星河倒没想过这个问题,回道:“不用吧,那时候伤口应该已经愈合了,不必因此耽误功课。”
阿尔斯楞立即打蛇随棍上,说道:“那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学校吧,你手毕竟不方便,到时候拿行李什么的,我可以帮你。”
穆星河不想麻烦他,但他说的也有道理,只有一只手,路上拿行李是个问题,正在踌躇,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马嘶声,她开心道:“是哥哥回来了。”
阿木尔牵着犍牛犊,慢慢往家走,老远便看见毡包前的马桩上,绊着一匹高大的黑骏马。他胸口骤起了一股没由来的躁意,连夹着马腹催赶旭日干的动作都变得不耐烦起来。
旭日干一声嘶鸣,四蹄飞起,拽着跌跌撞撞的小牛犊,顷刻就到了毡包前。阿木尔把旭日干随手绊在马桩上,大步往毡房而去。
推开毡房的木门,果然一眼就看见了阿尔斯楞格外高大的身影。
阿尔斯楞闻声回过头,看到是他,竟讷讷地站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敖登格日乐这个看起来好脾气的哥哥,却总有一种莫名的怵意。在他面前,他下意识不敢造次,或许他第一次对敖登格日乐生了旖旎心思的时候,就被他看穿了,以至于每次见到他,他都觉得他对自己隐隐有种排斥和警惕。
就像现在,他明明有着名正言顺来看她的理由,但是一接触到他带着审视的目光,他就觉得自己像是个正要做坏事的贼,莫名心虚了起来。
穆星河也诧异他在阿木尔面前的拘谨,但她并不放在心上,她现在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她兴奋地迎着阿木尔而去,问道:“哥哥,牛犊领回来了吗?”
阿木尔点点头。
“带我去看!”她瞬间把阿尔斯楞抛到了脑后,拉着阿木尔的手兴冲冲往门外走去。
阿木尔回头看了一眼阿尔斯楞,他悻悻地提起手中的马鞭,跟在了他们身后。
外面,黑盖正好奇地追逐着这个新成员,那是一只带着雪花的黄色小牛,烦躁不安地应付着它的骚扰。穆星河喝斥了黑盖一声,它立即跑了回来,围着她摇尾巴。因为它对穆星河有救命之恩,所以她对它格外优容,它机灵得很,平常就爱黏着她,讨要点好处。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肉条,丢到它的嘴里。
趁着它享受美食,无暇捣乱,穆星河来到牛犊前,低头看了一眼,惊喜道:“是只小母牛!”
自留畜都是有数的,但这头是阿木尔赢来的,不算在里头。穆星河不由高兴地道:“虽然我们没有相到姑娘,但赢了一头小母牛,将来就能多一头产奶的牛了……“
阿尔斯楞好奇地看了阿木尔一眼,他今年参加那达慕是有这一层意思的吗?
阿木尔的眸中却泛起了一丝阴霾,胸口像被堵了什么东西,不得开怀。
……时近中午,按照蒙古人的习惯不会不管客人一顿饭,但在阿木尔带着警惕的目光下,阿尔斯楞着实有些尴尬。他已经达到了想和穆星河一起结伴返校的意图,而且他下午还有比赛,只得恋恋不舍地走了。
尽管今年的那达慕大会上有些不愉快,但对孟和一家来说也不全是坏事,除了阿木尔赢来的牛犊,巴雅尔顺利进入搏克八强,比以往更进了一步。况且阿尔斯楞虽然名次仍旧比他高,离戴上“将嘎”只有一步之遥,但终究是功亏一篑,和他一样铩羽而归。而且,接下来还有一场格外热闹和喜庆的盛会在等着他们,索德纳木最小的妹妹要出嫁了。
穆星河放假回来的那天,孟和就在她家帮忙,如今终于要举行婚礼了。
无论对哪个民族来说,结婚都是一件无比喜庆的事,人们平时就算再有芥蒂,在这天也都会给个面子,不来添堵。从凌晨起,索德纳木家的毡房就没有断过歌声和笑声,孟和和穆星河作为新娘这边的女眷,早早过去帮忙。
上午的时候,新郎迎亲的队伍到了。经过了重重阻碍,新郎终于来到了新娘的毡包前,她的额吉牵着她的手走了出来。
新娘的头饰缀满了蓝松石、玛瑙等宝石,繁复而又华丽,又有一种异域的风情,这是蒙古女子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孟和注意到了女儿惊艳的目光,悄悄在她耳边说道:“不要羡慕她,额吉有一顶更好的,是留给你的,将来你嫁人的时候就给……”
穆星河笑了笑,难得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她之前从未想过嫁人的事,一门心思考大学,但是今天这样热烈的气氛,眼前这样晃眼的蒙古婚服,让她禁不住也起了畅想起了将来结婚的样子。她想象自己穿戴着错彩镂金的华冠丽服,额吉牵起她的手,将她带给一个……她想象不到了,不过那必定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好男儿。
这边终于开宴了,有人唱起了祝词,她从端着的大木盘中,抓起羊嘎拉哈(羊拐骨),弹向人们围坐的席间,众人一哄而上,开始抢夺。
本来祝词者偏向女方,抛向了她们这边,但男方的客人不甘示弱,羊嘎拉哈几经周折,在空中一个抛物线,竟直冲穆星河怀中而来。她其实还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争抢这个,懵懵懂懂接在了手中,席上顿时一阵哄堂大笑,有位面善的大姐对穆星河身旁的孟和道:“看来下一回,是你们家办喜事喽……”
孟和笑着向她颔了下首,对穆星河说道:“你可要收好啦,这是新娘子的祝福。”
她大约明白是什么意思了,烫手一般松开了羊嘎拉哈,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趁着吃完宴席,新娘和父母告别的间隙,穆星河悄悄找到阿木尔,把手中的羊嘎拉哈递给了他——她总觉得有些烫手,还是送出去的好,说道:“我不需要这个,还是送给你吧。”
他看着她不自在的表情,心里却不由想道,她究竟知不知道把新娘子的羊嘎拉哈送给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可她确然是不知道的,否则不会这样轻描淡写地拿给他,她可能觉得自己更需要这个。他心中说不清是喜还是悲,即便她没有别的意思,可他也不敢接。
作者有话说:
阿尔斯楞,你以为那是你未来的大舅哥?不,他是你唯一的情敌。
第35章 说媒
“原来你们在这儿,新娘子要走了,我们快去看看吧。”孟和看到他们,笑着走了过来,阿木尔下意识将羊嘎拉哈接在了手中。
孟和正要牵起女儿的手,斜楞里突然有人插进话来:“这是星河吧?”
循声看去,发现是方才席间穆星河接到羊嘎拉哈时、和她们搭话的那位大姐,穆星河有些诧异,自从她来到孟和家,除了哥哥,已经很少有人叫她的汉名了。
那人温和地朝她笑了笑,又说道:“你大概不记得我了,我是红旗公社供销社的售货员,这次是跟着新郎来接亲的。你小时候经常跟着你爸爸妈妈去我那儿买东西的……”
她一说,穆星河倒模模糊糊有点印象了,只是记不起细节,只得礼貌地向她问了声“赛白努(蒙语你好的意思)。”
她嘴角含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叹道:“小十年没见,你长成大姑娘了,小时候就水灵,长大了更是俊俏……我听说你在旗里上高中?”
穆星河点点头。
她这才转了头,跟孟和打招呼,“这位大姐,您是她的额吉吧?”
孟和笑着向她回礼,道:“是啊,以前多亏您关照这孩子了……”
“谈不上,”她摆摆手,目光瞥到阿木尔,眉头微微皱起,问道:“这位是?”
孟和便接道:“这是我的儿子阿木尔。”
“哦,”她立刻又眉开眼笑起来,“原来是星河的哥哥……”
她抿着嘴角,又端详了穆星河一番,眼睛里的笑意都快溢了出来,她热情地拉住孟和的手,跟她说道:“大姐,我有个事儿想跟您商量一下……”
孟和茫然地被她拉走,回头看了看孩子们,发现他们也是一头雾水。那人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迫不及待地跟她说道:“大姐,我有个侄子,今年二十一岁了,长得一表人才,也是高中毕业,现在在旗里工作……”
她的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穆星河这边隐约能听出个大概,或许她就没想真正避着她,只听她继续道,“他文化水平高,家世也好……哦,他父亲,也就是我哥哥,是旗畜牧局的副局长……我这侄子,什么都好,就是眼光有点高,也不知相过多少姑娘,一个也没看上。不过,”她铱誮又瞥了一眼穆星河,“我看你这女儿,聪慧大方,长得也好,保准能行……”
孟和听了这话,心中不悦,腹诽道,你家这是给蒙古王爷选妃呢,但面上不好表现出来,委婉拒绝道:“我这女儿性子不好,恐怕入不了人家的眼……”
“哪能呢?星河多好的一姑娘啊,她小时候就文文静静的,很有礼貌……“
穆星河再听不下去,拉着阿木尔去看新娘子的送亲仪式。
直到仪式快结束,孟和才来到她们身边。穆星河犹豫了一下,还是悄声问道:“额吉,那人……”
孟和倒不瞒她,说道:“你都听到啦?她是想给你说媒……但你年纪还小,额吉就先给拒了……”
她这样说着,耳边却又不由回荡起那人的声音,“大姐您想想,还能找到比他更合适的了吗?星河嫁过去,就是城里人了,还能给安排工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这一辈子都无忧了——咱们做父母的,不就是盼着儿女有个好前程吗……”
那人拉着她说了很多,她其实听出来了。这位大姐只是自己对侄子的家世感到自得,那孩子其实是个挺谦逊上进的性子,就是找对象,非要找个合意的,才蹉跎至今。
穆星河年纪是小,但现在订婚也不算太早,两年后结婚正合适,而这个人也确实是迄今为止,方方面面最合适的了。虽然她们一直说要考大学,但自从两年前恢复高考以来,整个旗里都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她要考上谈何容易?如果错过了这次姻缘,会不会就再没这个店了?
所以,那人劝她再想一想的时候,她也没说死。
穆星河听说她拒绝,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重新把兴趣放到了相互祝词的人们身上,但阿木尔却注意到了母亲眉间一闪而过的犹豫,握着羊嘎拉哈的手不由收紧。
新娘惜别父母,上了勒勒车,跟随送亲队伍而去。曲终人散,孟和几个帮着收拾完残局,便一起打马还家。
到了家,孟和兴致勃勃地拉着穆星河先进了毡包。她到了箱柜前,一层层搬掉上面的柜子,从最底下的柜子里,翻出一个包得很仔细的包裹。
阿木尔等人随后而至,不知她神神秘秘要做什么,不由好奇地围了过来。
孟和打开包袱皮,里面是一件光华璀璨的湖蓝色缎面蒙古礼袍,和一顶缀满蓝松石、蜜蜡和玛瑙的蒙古华冠。孟和冲穆星河招招手,“来,女儿,你试佚一试,这是额吉和你阿布结婚时穿的礼服……”
穆星河一脸惊喜,轻轻摩挲着华冠上的珠子,喃喃道:“这顶冠子果然好看……”
孟和眸中带笑,提起礼服,候着她,她便将手伸进袖子里。孟和帮她系好了扣子,打量了一下,有些遗憾地道:“你长得比额吉高,衣服小了点……不过没事,到时候额吉再给你做一件新的,嗯……你喜欢什么颜色?”
孟星河想了想,道:“红色?嗯……大红色太扎眼了,茶红吧。”她终究是汉人,不知道在哪里形成的印象,结婚就要穿红衣服。
孟和笑道:“那好,我记着了,到时候一定选个你喜欢的……”转头一边把礼冠戴到她头上,一边又嗔道:“也不知道羞,哪有大姑娘自己大喇喇说这种事的……”
穆星河扶正礼冠,又捋了一下从冠上垂下的条条缀珠,转身对着孟和道:“额吉,好看吗?”
孟和坐到了凳子上,目光仔细地端详着她,嘴里不停赞叹道,“好看,好看……转一圈给额吉看看。”
穆星河便轻轻转了一圈,巴雅尔也不由叹道:“敖登格日乐,你穿这身可真好看,比今天的新娘子都好看。”
她忙道:“别说这样的话……”
巴雅尔憨憨地道:“是真的,不信你问问哥哥和宝音图。”
他一旁的宝音图使劲点了点头,她便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向还没表态的阿木尔。
阿木尔看着她,毡包里昏黄的煤油灯光下,一身冠盖华服的穆星河仿佛浑身笼罩着一层迷蒙的光晕,将她的轮廓淡淡地勾勒了出来,像极了传说中仙姿玉貌的神女。他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他想起来了,父亲去世后的一个夜晚,他独自躲起来哭泣,那时候小小的她也是这样站在雪光里,用一双满是担忧的眼睛看着他。
他看着她,目光渐渐变得迷离起来,思绪像陷入到一种虚空中,只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咚”“咚”一下一下,清晰而有力地跳动着,以至于她询问的目光看过来时,他都没有丝毫反应。
穆星河疑惑地叫了他一声,“哥哥。”
他如梦初醒,慌乱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胡乱点了点头,可心却跳得更快了。
孟和坐着,没有看到他的异常,她不知怎的,心里骤起了一丝惆怅,唏嘘道:“你们小的时候,天天盼着你们长大,可是大了就要各奔东西,想想就让人难过……”
穆星河听见,收起了玩闹的心思,走到她跟前,俯身趴到她的膝头上,说道:“别人我不管,但我要和额吉永远在一起,即便一辈子不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