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之巅,星河之境——云迩【完结】
时间:2023-05-04 14:46:32

  她拍了拍女儿的手,朝她安抚地一笑,才对梁主任说道:“孩子已经大了,我们还是要尊重她们的想法,她如果愿意回去,我不阻拦,她要留下,我也欢迎。”
  乌恩校长翻译了她的话,梁主任至此终于露出了凝重的表情,之前的笃定已寸寸皲裂,她毫不客气地问道:“你不为孩子的前程着想一下吗?”
  孟和自然不会没想过,之前红旗公社那位大姐给穆星河介绍在旗里工作的侄子时,她都保留了态度,就是不想她错过任何可能的前程,更何况一看就出身不凡的穆家?
  但是在接触到女儿急切到差点泛出泪光的眼眸时,她突然了悟,她认为好的,女儿不一定喜欢。如果她不开心,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梁主任不死心,又追问了一句,“她还小,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但您作为母亲,难道也不明白吗?”
  孟和正色道:“您可能不了解她,但我养了她八年,最是知道她的性子,她从小就主意正,别人轻易无法移转,便是我今天极力劝她去北京,她也决不会应允,除非您能把她绑走。”
  听到她这话,梁主任倒瞬间冷了心,不由暗暗问自己,何至于此,难道竟要上杆子求她回去不成?她又不是她的亲孙女……终究是看她与儿子有几分相似,才让她一时昏了头。
  她维持了风度,体面地打了个圆场:“既如此,我又何苦强求,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
  孟和望着她,侧耳倾听她接下来的话语。
  她温声道:“可以让星河改回她的汉名吗?这是我儿子给她起的名字,承载着他的期望。”
  她又转头对穆星河道:“你父亲曾说,人生匆匆,世道易变,唯有日月亘古,星辰不灭。而日月太盛,星辰幽微,将来若有孩子,便以星为名。‘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便是你名字的来历。”
  穆星河心中触动,一时沉吟不语。
  乌恩校长向孟和转述,她听得半懂不懂,但她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毕竟她爸爸妈妈养她一场,最后也为了她倾尽全力,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便点头同意。
  梁主任了了一个心结,也不欲在此蹉跎,便起身道:“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孩子都耽误了一天的功课。”
  时已过午,孟和哪能让她们空着肚子回去,便拜托乌恩校长留她们吃饭。梁主任也觉得就此离去不太磊落,便未辜负她盛情。
  吃过午饭,孟和送了女儿离开。见那吉普车越行越远,最后消失在草原尽头,想起这半天的波折,她心里才有了一点真实的感触:她竟差点失去这个女儿!
  如果她真的回了北京,她固然为她有更好的未来而庆幸,可若就此母女分别,此生难复再见,依旧叫她难以承受。
  可是女儿完全没让她有这个担忧,她只觉得心中弥漫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情绪,让她有点暖,还有点酸……自己还未察觉的,眼眶里已蓄满了泪水。
  她沉浸在这种感怀的情绪里,直到被“笃笃”的马蹄声打断,她抬起泪眼,看到儿子策马而至。
  阿木尔向着吉普车消失的方向指了指,她明白他的意思,他应是这会儿跟着马群来到了附近,看到有车从这里离去,心中担忧,过来一探。
  她现在满腔酸软的情怀,他还未下马,便忍不住倾诉道:“……你妹妹的奶奶,从北京来找她了,要带她回北京去……我着实舍不得,可没想到你妹妹却……”
  阿木尔听到这番话,脸色大变,没等她说完,便掣过马笼头,用力一甩马鞭,疾奔而去。
  孟和急忙在后面大喊,“你不要着急,你妹妹没答应……”但他已经跑远了,声音逆着风,没有传到他的耳中。
  阿木尔不断催鞭,驱策着旭日干向远去的吉普车追去。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就像刮过他的心田,让心尖上的肉生疼,又让整颗心空落落的,一种无边的恐慌逐渐将他淹没。快点,再快点,他的马鞭不断扬起,又不断落下。旭日干从未受过这般狠厉的鞭策,不由生了烦躁,急急窜了出去。
  车厢里气氛低沉,穆星河自知触了这位奶奶的霉头,不想再生事端,乖觉地缄口不言。百无聊赖之际,却偶然瞥见司机前方的后视镜里有个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定睛看时,发现正是哥哥阿木尔在策马追赶,忙大声叫道:“停车!”
  司机应声停车,彭主任只当她又是晕车,却见她开了车门,径直向后方跑去。她不由回头去瞧,只见一个穿着竹青色蒙古袍的青年策马扬鞭,往这边疾奔而来。
  穆星河一边大喊着“哥哥”,一边大步奔向他。旭日干还未停稳,阿木尔便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双手一伸,接住了她。
  他看着她,目光急切,已经顾不得说话不便利,直直问道:“你要走了吗?”
  穆星河懵懵地点点头。
  他瞬间如坠冰窟,大脑一片空白,失魂落魄地看着她。他还没想明白自己的心,她竟然就要走了。
  穆星河见他这模样,才醒悟过来他大约是会错意了,忙道:“我是说回学校。”又温声道:“你是以为我要去北京吗?不会的,我和额吉都已经拒绝了,我不走,哪儿也不去。”
  他这才像活过来一样,定定地看着她,眼睛里似有水光一闪而过。他忙转了头,再回过来时,已经看不出什么。
  梁主任打开车门,下了车,暗自打量着这个蒙古族青年,也猜测着他的身份。和她这几天所见的那些粗犷外放的蒙古族男人有些不同,他的容貌俊秀,气质清爽,身上的蒙古袍整洁利落,显是个有条理的性子。
  两人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是怔怔对视。穆星河只觉之前那些别扭都已经烟消云散,那个熟悉的哥哥又回了来,许久,她才讷讷道:“哥哥,我得走了,不然天黑之前赶不到学校了。”
  阿木尔怔忡着点了点头,松开手。她冲他一笑,说了一声“哥哥,再见“,便缓缓转身而去。
  车发动了,穆星河从车窗里探出头,跟他挥手道别,他也伸出手,朝她轻轻挥了挥。
  汽车越驶越远,梁主任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青年仍站在原地,目视着她们离开,清瘦的身姿挺且直,似一棵峻拔的青松,她忍不住问道:“他是谁?”
  她其实禁不住要猜想:少男少女,血气方刚,正是情窦初开、风月滋生之时……
  然而穆星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时,只是说道:“他是我的哥哥呀。”怕她还不明白,又补了一句,“是我额吉的亲生儿子。”
第40章 羊嘎拉哈
  到了学校,梁主任没有下车,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地址和电话,撕下来交给穆星河,对她道:“你留着,有事可以联系我。”
  穆星河点点头,心里终究有些过意不去,感谢道:“我会的,谢谢您。”
  她将纸张折好,收到口袋中。那位叫小姚的年轻人已经等在外面,顺便帮她打开了车门。她下了车,先朝梁主任鞠了一躬,说道:“奶奶,您保重。”又向着父母的骨灰盒郑重鞠了一躬,才跟她挥手告别,“我走了,您路上小心。”
  梁主任看着她,微微颔了颔首。
  穆星河转身离去,小姚才上了车,车门一关上,他便问道:“路上还顺利吗?”
  梁主任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往座椅上一靠,说道:“那家对她很好,她舍不得,不肯跟我走。”
  小姚便有些惋惜地道:“终究年纪还小,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机会……”见她已经合上了眼皮假寐,便识趣地噤了声。
  已经是上晚自习的时候了,穆星河快步往教室赶去,想趁着晚上的时间,把一天落下的功课补上。谁知刚走到往教室拐角处,斜楞里却窜出一个人来,吓得她差点失声尖叫,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
  那人忙道:“别怕,是我。”
  穆星河抚着胸口,顺了一下气才道:“阿尔斯楞,你吓死我了。”不解地问道,“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阿尔斯楞眉峰紧锁,不答反问:“敖登格日乐,我听说你今天跟一辆车走了……”
  “嗯。”穆星河归心似箭,只想快点回到教室,便随口应了一声。他继续追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穆星河不在意地摆摆手,“没什么事……我得回去了,今天都耽误了一天的课了……”
  尔斯楞却下意识上前一步,拦住了她,他低头凝视着她,认真地问道:“他们是谁?为什么来找你,我听说……”他的眉峰蹙得更紧了,“他们是你原先爸爸妈妈的家人?”
  穆星河不由诧异地抬起了头,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尔斯楞抿唇不语。这年头小轿车还是稀罕物,旗里的车都是有数的,这辆陌生的吉普车出现在校园里的时候,就立即引起了学生们的注意,时不时透过窗户好奇地窥探。
  后来却是穆星河跟着这辆车走了,她是学校里说得着的人物,长得好,学习也好,是很多男孩子心中目的女神。因为她和阿尔斯楞走得近,就有好事者告诉了他。学校不大,他四处打听,便打听到了当时有人路过校长室时听来的两耳朵信息。虽然那人没听到多少,但关键的信息却抓取到了,那就是她亲生父母的家人来寻她了。
  她在学校比较受关注,身世不经细究,基本都知道她是被收养的,虽然并不知道在这之前她就已经被收养过一次了,还以为那是她的亲生父母。
  车是京牌的,阿尔斯楞也隐约知道她原来的父母是北京下放来的,所以在他这儿,原本七分的猜测便基本成了笃定。知道这个消息后,他一整天心都跟油煎似的,都听不进课去。到了晚上,在教室里听到汽车的轰鸣声,他忙奔到窗户前去查看,果然看见她下了车,径自往教室而来,便提前在这里等着。
  穆星河见他不语,也不在意,敷衍道:“是有这么回事……我真得走了。”便提步往前走去,但阿尔斯楞仍像一座塔一样,稳稳地挡在了她前面,她不由生了几分不悦,道:“你让一下,我还要回教室。”
  阿尔斯楞不动,又问道:“他们是不是想要回你?”
  穆星河已经有些不耐烦,硬梆梆道,“这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无关。”便要绕开他,但他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目光幽深地看着她,语气有些受伤:“敖登格日乐,我们这么多年的同学,我关心你一下,难道也不可以吗?况且,你要真离开这里,也不能不告诉我们一声吧。”
  听了他这话,她终于冷静了一些,也许这一天的波折终究让她有些心烦意乱,才失了分寸,但她确然不该将这种情绪迁怒到阿尔斯楞身上,于是她有些歉意地道:“对不住,阿尔斯楞。我心情有点不好……她们确实是我爸爸妈妈的亲人,但我不会跟她们走的,我会继续留在这里。”
  阿尔斯楞的心瞬间一松,连眉头都舒展开来,忙松开抓着她衣袖的手,作出云淡风轻的模样:“哦,原来是这样,没什么事就好,那……那你回吧,我就不打扰你了……”一边慌乱地侧开身,让她通过。
  穆星河朝他点点头,向着教室跑去。看着她进了教室,阿尔斯楞长吁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额头,缓步离开。
  这件事在学校里很是议论了一段时间,但当事人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渐渐就不再有人提起。
  梁奶奶回去的第二个月,穆星河收到了她寄来的一个包裹,满满一包辅导材料,都是市面上都找不到的。她没有藏私,把资料拿给了老师们看,学校如获至宝,用复写纸抄印了很多,作为平常的课业练习。
  一成不变的生活最是消磨时光,就这样不温不火地到了学期末。期终考试之后,虽然她依然是榜首,但成绩和以前却已不可同日而语,连老师都忍不住吐了口,觉着她明年十有八九能被大学录取。
  因放假前又下了雪,她在旗里盘桓了好几天,才等到回公社的便车。阿尔斯楞终于如愿与她结伴同行,本来想趁独处的时间拉近一下关系,可惜因为天冷,司机师傅邀他们进了驾驶室。又极为健谈,一路上就没给他插嘴的机会。
  到了公社,天色已晚,穆星河告别阿尔斯楞,到塔娜家借宿了一晚。
  第二天起来,塔娜还在熟睡,她打量了一下四周,见窗户让屋里的热气一烘,起了一层迷朦的白雾。一时起了促狭的性子,披着棉被爬到窗前,在上面画了一个笑脸。
  手指划过的地方,玻璃变得剔透,透过这点通明,她似乎看见了什么,忙又用衣袖擦去一片,果然看见塔娜家大门外站着一个人,这身影她简直不能再熟悉。
  她慌忙套上靴子,裹了外袍,推门跑了出去。
  阿木尔牵着旭日干的笼头,用手轻轻拍着它的脸颊,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胡萝卜,喂给它,安抚着它所剩无几的耐心。
  不经意抬眸间,他只觉一阵细风掠过,一片松花色的云便轻灵灵停在了面前。他抬眸望去时,看见少女被寒风扑了一下,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但这不妨碍她在见到他的一瞬间,便绽开了欢喜的笑容。
  他心中有如繁花绽开,刹那间芳华四溢。
  “哥哥。”她呵着手,欢欢喜喜地叫着他,她出来得急,忘了戴手套,指尖已经泛起了一点红意。阿木尔迷蒙的目光一顿,忙把自己的手套脱了下来,给她仔细戴上。
  她笑盈盈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还未待他回答,便又有些责怪地嗔道,“怎么不进屋?外面这么冷。”
  他只是纵容地对她笑了笑。此刻这个少女围着他叽叽喳喳,似乎满心满眼都是自己,让他几乎都产生了她心里似乎也有自己的错觉。
  几个月来,思念就像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肆意冲刷着他的心田。他数着她回家的日子,临近放假,他每天都去公社打听近期返回的车辆,终于让他打听到了。他知道,她抵达公社的时候必定天色很晚,她也必定会到塔娜家借宿。便强忍着思念,在就要见到她的欢喜中,辗转反侧了大半宿,临近凌晨才迷迷糊糊睡去,一大早便赶着雪爬犁来接她。
  穆星河其实知道他的脾气,最不爱麻烦他人,她只是有些心疼,并非真的责怪他。
  天气实在太冷,手套给了她,不一会儿,他的手指便泛出了青紫色。她看见,便抓在手中,往上面哈了口热气。他只觉着整只手掌都变得酥痒难耐,忍不住便想抽回来,可当手指刚脱开她的手心时,他便又后悔起来。
  穆星河没有在意,她拧着眉建议道:“哥哥,你把手揣口袋里呀。”
  阿木尔只得照做,默默把手放进了口袋中。穆星河瞥见他腰间的荷包,便脱了手套,将手指伸了进去,那里经常存放着她爱吃的零食。但这一次,她没掏出什么吃的来,而是一只乳白色的羊嘎拉哈,她惊奇地道:“咦,原来你还留着它啊。”
  阿木尔慌忙从她手中夺了过来,不自在地塞到了胸口的衣襟里。那晚做了那个难于启齿的梦后,他一时接受不了,发足跑了,再回去时就是送了穆星河上学回来。他打开铺盖,四处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心里一时生了悲意,原来这就是长生天给他的答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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