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和摩梭着她的肩头,叹道:“傻女儿,没有雏鹰不离巢,没有姑娘不嫁人……只要你过得好,在哪里都一样……”
孟和这话如一记重锤敲在阿木尔的心上,钝痛如潮水般涌来,久久不息。他突然一分钟也呆不下去,霍然起身,转身出了毡包。
他胸口闷痛得厉害,下意识伸手抚住,却摸到一块硬硬鼓鼓的东西,便伸手将它掏了出来——是那块羊嘎拉哈。
他怔怔地看了它一会儿,紧紧攥在手中,往自己的毡包而去。
他打开铺盖,刚铺好,巴雅尔和宝音图就走了进来,他忙将那块羊嘎拉哈塞进了枕头下,躺了下去。
忙了一天,他们都累了,巴雅尔他们很快也理好了铺盖就寝,进入了梦乡。但阿木尔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定定地望着毡包的天窗,思绪如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视线渐渐模糊。
…………………………
阿木尔骑马从生产队回来,看见自家的毡包前张灯结彩,喧声如潮,人们载歌载舞,欢声笑语,一派热闹非凡。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顺手拉住了一个过路的人,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那人惊奇道:“你不知道吗?今天你妹妹出嫁啊。”
如兜头浇下一桶雪水,他瞬间失了心魂。
“出嫁?”他喃扆崋喃道,那种绵绵不绝的闷痛又在胸腔中扩散开来。他目光呆滞,麻木地移动着双腿,往毡包紧闭的木门而去。
到了门口,他伸出手,却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轻轻推了一下,那门便轻轻松松地开了。
毡包里,穆星河端坐在床上,她头上是额吉送的那顶华冠,身上是一袭茶红色的蒙古婚袍,就如她说的,这种红不俗艳,也不扎眼,却光华流转,端庄而不失华丽。
他怔怔问她道:“你要嫁人了吗?”
“是呀。”她毫不迟疑地回答。
“要嫁给谁?”
她粲然一笑,刹那间美目流光,顾盼生辉。她调皮地歪了一下头,对他道:“你呀!”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醒悟
他倏地睁大了眼睛,像受到了什么惊吓般,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下了床来,走到他面前,笑吟吟地对他道:“你收了我的羊嘎拉哈,不嫁给你嫁给谁?”
突如其来的惊喜几乎让他无法思考,他晕乎乎地,深一脚浅一脚跟被她拉到床边,坐了下来,看着她又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怀中。
他抬起手,却不敢落下去,只轻轻抚了抚她的发丝。巨大的幸福淹没了他,他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想,只想这样拥着她到天长地久。但是穆星河却从他怀中起身,伸出手,轻轻将他推倒了下去……
……………………
阿木尔骤然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冷汗从他的额头涔涔而下,他咽了一口口水,平息了一下呼吸,才觉察到裤底一片濡湿。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两腿之间,一股莫名的战栗顺着脊梁骨爬了上来。旁边的巴雅尔和宝音图还在熟睡,他突然爬起身,抓起外袍就跑了出去。
他一边胡乱裹上袍子,一边冲向马棚。孟和正端了盆要喂狗,见儿子从自己的包里钻出来,离弦之箭一般奔向马棚,骑上旭日干,策马扬鞭走了。
她忙喊了一声:“阿木尔,你要去哪里?”但回应她的只有一个渐行渐远的身影。
她无奈地摇摇头,低声自语道:“这是怎么了?也不吃饭,一大早着急去哪儿……”
阿木尔骑着旭日干,在茫茫的草原上,一路狂奔。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了下来,跳下马来,冲到了前方的草甸子前。
他抽出马鞭,抽打着眼前的蒲苇,一群水鸟受惊飞起,呼啦啦飞向远方。
思绪像疾风骤雨,在他的脑海中肆意冲撞。他终于明白,他这段日子的异常从何而来:为什么他看到穆星河,会有莫名的悸动?为什么他会厌恶小伙子们对她的接近?为什么他见不得别人给她说亲、听不得她要嫁人?
他那样排斥阿尔斯楞,或许一开始是出于哥哥对妹妹的保护,对他冒犯妹妹的反感,可是现在他却是赤裸裸的嫉妒,他嫉妒他能光明正大地追求她,嫉妒他和她年貌相当,更嫉妒他和她没有身份上的牵绊、能够够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他……他竟然喜欢上了自己的妹妹?即便她不是自己的亲妹妹,可八年来,他们一直兄妹相称,兄妹相处,她的心如清水般明澈,那样无条件地信任着自己,将他当作亲哥哥一样,可他却起了这样卑劣的心思……
他十几岁时,情窦初开,不是没有对异性有过好奇和幻想,可是他却从未遇到一个心动的姑娘。他并不着急,或许就不会有这么一个人,也或许终究会有一个敲动他心弦的姑娘在未来等着自己,可他万没想到,这个姑娘会是他的妹妹,穆星河。仿佛他这么多年的蹉跎,只是在等待她的绽放。
他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他更接受不了……他难堪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腿。初秋的阳光依然炽烈,裤子上的那点湿意早已蒸腾不见,可是那黏湿的触感却一直徘徊不去……他竟然对她起了这样龌龊的心思啊,在梦里他……
他跌跌撞撞冲进了草甸子里,水没过了他的腰,浸透了那块散发着不堪的地方,似乎冲淡了那种黏腻的触感。他掬起一捧水,泼到脸上,仿佛终于冷静了一些。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里正是他们上次从流沙中死里逃生、换洗衣服的地方,他竟然不知不觉来到了这里……
他心里像生了一条河,哀伤的河水,从他心里缓缓流过……
……………………
阿木尔一连几天没有回家,要不是牧羊的时候,偶尔能远远瞥到他在马队里纵横的身影,孟和都怀疑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忍不住跟女儿抱怨道:“生产队能有什么事,一大早就跑了,不留个口信,也不回家,那天见到我,也不过来打声招呼,竟赶着马群又走了……唉,孩子大了,就有自己的心事了,我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你哥哥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她在给穆星河打点返校的行李,不停地往包里塞东西,穆星河正一只手捣着酸奶,见状,忙阻止道:“额吉,够了,我手不方便,带不了这么多东西……”
她拒绝道:“你这一去就小半年,冬天冷得很,学校的食堂也吃得不好,不多带点怎么行?”说着,又往远处眺望了一下,“你哥哥怎么还不回来?我还想让他送你去学校呢。”
穆星河也在等着他回家,她回旗里读书,要好长时间才回来,临走前还想见见他,跟他告个别。可他却一直没回来,她心里也是纳罕,夏营盘和他们马队的驻地这么近,以往几乎天天都回家,最近怎么不回来了。
她本来有些担忧,以为马队或者阿木尔出了什么事,可是同马队的那日苏哥哥却依然每天都回家。她去问了问,他说马队也没什么事,也不知道阿木尔为什么不回家,不过这几天他看着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穆星河托他捎个口信,让他回家一趟。但过了两天,他仍然没有回来。穆星河不想等了,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她准备自己去马队找他。如果不是额吉不放心她的手,不让她骑马,她早就去了。
但这天早晨,一辆拉货的卡车却停在了她家毡包前,阿木尔从卡车上跳了下来。
看到他,穆星河很高兴,小跑着迎了上去,可是他却微微向她点了下头,便略过她,快步往毡包而去。
她一头雾水,怔了一怔,才茫然地跟了上去。
进了毡包,孟和把早已经给她打包好的行李提了出来,对她道:“快把身边的零碎收拾收拾,你哥哥找到了一辆去旗里的卡车,今天跟着过去吧……”又道,“你哥哥跟你一起去。”
她抬头看了一眼阿木尔,他不自在地别开了头。
她心里总觉的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没有时间让她多想,她快速收拾了一下日常用的琐碎物品,装到了书包里。她本来要自己背着,但阿木尔伸手接了过去,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卡车驾驶室装不了这么多人,两人一起上了后面的车斗。车上拉的是干草,要送往旗里的畜牧场。两人挤在干草中间,穆星河却觉得哥哥似乎不想跟她在一起,因为每次汽车一颠簸不小心碰到她的时候,他就跟烫着了一样,迅速往一边移去。
她想跟他说话,可是他一直抱着膝,目光沉沉地望着随着汽车行驶迅速后退的草原,似乎并没有理她的意思。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哥哥,这让她无所适从,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阿木尔往身后的草垛上一躺,闭上眼,竟然睡去了。她只好抿上了嘴,心里莫名生了一丝委屈。
汽车晃晃悠悠,像一个不停晃动的摇篮,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让她不由也生了倦意。她打了个哈欠,往旁边的草垛偎去,轻轻合上眼眸。
她睡着了,阿木尔睁开了眼睛。他静静地凝视着她,她的脸庞在耀眼的阳光下,看着依旧细腻温润,即使是上好的玉石都无法媲美,鸦羽一般乌黑浓密的睫毛,在她的面上洒下一小块阴影,嘴角微微抿着,似乎还藏着什么委屈。
他知道这丝委屈从何而来,可是四五天了,他仍然没有想明白该如何面对她,仍然无法原谅自己对她生了这种心思。可是感情不受他的心控制,他想想明白,该怎样处理这种讳莫如深的心思,可是越想却越沉迷——他像陷入了流沙,本该千方百计逃脱,可是他却心甘情愿被它埋葬。
他的目光一寸寸描摹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只有这时候,他才敢像一个卑劣的小偷一样,肆无忌惮地看着她……
这样美好的她,这样让他泥足深陷的她,如果注定不能属于他……他产生了无以复加的的痛苦,一个念头疯狂挣扎着、叫嚣着,从心底,不受控制地浮起,或许他可以,他可以和她……她毕竟不是他的亲妹妹不是吗?只要她愿意,只要她愿意……
可是……她,愿意吗?
像一桶水浇到了头上,他瞬间清醒下来,那些疯狂而热烈的念头如潮水般退去。在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后,在这样强烈的渴求之下,他尚不能突破内心的桎梏,一直将他当亲生哥哥一样看待的她,又如何转变心思,将他当作一个男人爱恋?
他看着她,眸中渐渐升起了无望,她还这么小,心思那样纯净,他如何能将他这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强加到她身上。顺其自然吧,他心想,就这样等待着吧……也许那终将是一种无望的等待……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奶奶
卡车到了旗畜牧场,他们下了车。剩下还有十多里地,如果搭不上便车,他们便只能步行。
阿木尔将偌大的包裹扛在了肩上,正要提起书包时,却被穆星河扯住了包带。她固执地看着他,执意要自己背,他只好松开手,扛着行李,默默走在了前方。
他埋头往前走着,也不回头看一眼她是否跟上。如果之前她只是有一丝自己也不确定该不该生的委屈,那么这次她确定自己感受到了莫大的委屈。
她赌气地站在原地,她倒要看看他究竟能不能发现自己没有跟上去。阿木尔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疑惑地回头看着她。
她有点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便提着书包小跑了过去,但阿木尔又转回身,继续闷着头走路。
不是这样的……她心中烦躁,他们不是应该说说笑笑,一路相扶相携吗,为什么要这样沉默而疏离?
她越想越气,忍不住又停了下来,但刚停下,阿木尔就也停了,回过头来。她不走,他也不走。她气恨地跺跺脚,还是跟上了。
路两旁的野草依旧郁郁葱葱,但清风徐来,将它们吹得微微倾斜,便露出下面开始泛黄的根茎。午后郊外的黄土路上没有其他人,也没有车经过,四周安静的如同一座幽谷。
少女沉默地跟在青年的身后,偶尔停下,在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来时,才不情不愿地提步跟上……黄土路如此绵长,将两人的身影衬得如此渺小……
如果可以,阿木尔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但学校还是到了,阿木尔将她的行李放进了宿舍中。宿舍里已经有人提前到了,却不在宿舍中,水壶里已经有凉好的水。穆星河洗净了自己的杯子,给他倒了一杯水。
阿木尔迟疑着不肯接,在她愈发疑惑的目光中,才接了过来,慌乱地一饮而尽,别着脸还给了她。
他起了身,跟她点了头告别。穆星河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到了学校门口,他向她挥挥手,便独自往来时的路上走去。
走了不过百米长,他住了脚,闭了一下眼睛,才转身往后看去,少女依然站在门口目送着他。见他回头,她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哥哥,你等等。”
她快步跑了过来,在他面前站定,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道:“哥哥,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下意识摇了摇头。
她咬了一下嘴唇,几乎是带着一丝委屈的哭腔,质问道:“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他顿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少女的委屈已掩藏不住,眼眶中泛起了泪意,絮絮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让你不高兴……”她抽泣了一下,“虽然这不太可能……但我真的很担心你,我怕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才这样不如意……”
他立即丢盔弃甲,伸出手要摸一摸她的发顶,却在半路停住,最后还是轻轻落了下来,哑着声道:“不关你事,是我有些事没想明白,在烦恼……”
她抬起泪眼,睫毛上还挂着一颗泪珠,问他,“那你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说不定我能帮忙……”
她看见他的眸中几乎瞬间氤氲起一种她看不懂的幽深情绪,他定定地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他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安慰她道:“别担心。”
见她终于平复下心情,他勉强冲她露出一个笑容,说道:“我该走了。”
穆星河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他才转过身离去。他告诉自己不要回头,可是当走到长街的尽头、就要转弯的时候,他终究忍不住回了头——果然少女还站在那里。隔着这样一段距离,他已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见得她的身影如一棵笔直的小树,在风中舒展。
看见了他回头,她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向他挥了挥手。他点了一下头,也不知她看到没有,便抬步拐过弯去。
开学的时候,穆星河遇到了阿尔斯楞,他问她为何没有等他一起返校。她这才想起,之前阿尔斯楞是提过一回,只是她当时似乎也没有应许下来。但他毕竟一番好意,只好跟他道歉道:“对不住,我哥哥正好打听到一辆回城的卡车,能捎带上我们,走得匆忙,便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
阿尔斯楞本来兴冲冲地跑到她家的营盘去接她,去发现毡包前铁将军把门,他还以为她跟着额吉放羊去了。在旷野上一通漫无目的地寻找,终于找到她家的羊群,却只见到孟和和巴雅尔,一问才知道她已经回了学校,又被巴雅尔编排了一顿,更加郁结于心,难得对她生了一丝怨言。可是见到她的那一刻,却什么怨言都没有了,反倒庆幸有这么个借口与她相处,也让她欠了自己一个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