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星河没有把这个所谓人情放在心上,反倒自省以后有事一定要跟人说清楚,不然白给人添麻烦。
来年就要高考,她摒弃杂念,一头扎课业中,偶尔想起哥哥,仍不免有些担忧,但课业繁重,也没太多时间让她胡思乱想。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正在上课,班主任呼和老师打断了当班老师的教学,把她叫了出来。
呼和老师说有人找她,但是那人是谁,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径直带她去了校长办公室。
办公室里,除校长之外,还有两位陌生人,一位是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文质彬彬,谨眉慎眼地立在一旁;另一位却是一位华发微生的老太太。
这是穆星河头一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明显的上位者的气息,就是平常说一不二、正颜厉色的校长在她面前也显得相形见绌,但她却不像他那样不苟言笑,甚至有些温和,或许正是这种从容舒展、不疾不徐的气度才让她如此超群绝伦。
但她见了她,那种从容舒展却出现了一丝裂缝,她甚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些激动地看着她。
这让她一下子就有了觉悟,她是冲着她来的,但是她却很满腹疑团,在她的记忆里,她的认知里,并没有和这样的人有什么交集的可能。
那人看着她,眼睛里甚至流露出一点水光,但她很快就压了下去,看着如坠云雾中的穆星河,她主动开口道:“你就是星河吧?”
说的是汉语,叫的是她的汉名。
她茫然地点点头。
她同她招招手,“你过来。”
穆星河本能地向校长瞥去征询的目光,校长颔了颔首,她只好走了过去,但心里却浮起一丝警惕,眼前这景象实在是太离奇了,几乎像一个没头没脑的梦境。
那人却笑了,温和地跟她说道:“你别害怕,我是穆修平的妈妈,也就是说……”她有些惆怅地说道,“我是你的奶奶。”
穆星河不由呆愣在原地,她怔怔的看着她,大脑一片空白。
缓过来后,她低声问道:“你是爸爸的母亲?”
“是的。”她主动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握住了她的双手,仔细地描摹过她的眉眼,喃喃道:“长得真有点像啊……”
好看的人都是相似的,她和爸爸确实都有着一双相似的杏仁眼,小时候,妈妈也经常说,多亏长得像爸爸,要是像她,就不好看了。
在她略带追思的目光中,穆星河渐渐冷静下来,她抬起眼,对她说道:“有一件事,您可能不知道,我……可能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孩子。”
年幼时候,索隆高娃闹的那一场,对她来说,并不是风过无痕,它深深地留在她的心里,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偶尔从心底里冒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慢慢有了一些明悟。尤其是几次从他人不经意的闲谈中,得知有关“国家孩子”的往事时,她隐隐察觉到了事情的真相。
只是爸爸妈妈已经去世,他们曾待她如珠似宝,更为了她失去了生命,是不是亲生又有何意义?她没有了探究的意愿,况且她也不想辜负阿布和额吉当初千方百计隐瞒的一片苦心。
这也是为什么在托娅老师和任场长结婚后,也搬到了向阳公社,并成为了她的蒙文老师,天天在她眼前,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要问她的原因,毕竟没有谁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世。
她这话一出,满座皆惊。莫说本来便不知内情的校长,便是那位一直垂手谨立的年轻人也微微侧目,惊讶地抬起了头。
老太太面上也闪过一丝讶异,她笑道:“原来你知道么……”
她竟然也是清楚的,那为什么还来找她?
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她笑一笑,语气变得由衷起来:“我知道,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修平唯一的孩子……也自然是我的孙女。”
她这句话不自觉带出了上位者的优越感,穆星河莫名有点不舒服,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提醒她道:“爸爸妈妈去世之后,我又被人收养了……”
“我知道,”她说,“是一家蒙古牧民。”
她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愿意来我家吗?”
作者有话说:
可怜的阿尔斯楞,总是落后一步
第38章 我不愿意
穆星河愣住了,在她的认知里,她既然是爸爸妈妈收养的,他们一旦不在了,没有了血缘的联系,她和他们原生家庭之间的纽带也就断了。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她会被公社再次送养,而不是送回他们的老家,更何况孟和是按正规程序收养她的,手续完备,不是她或她想怎样就可以的。。
她不得不把自己的疑问委婉地提了出来。
对方却笃定地说道:“只要你愿意,这都不是问题。”
即便穆星河还小,阅历浅薄,她也仍然明白了她这种态度背后隐藏的深意,那就是无论收养她的人家意愿如何,抑或落在纸面上的约束如何,对她来说,都不值一提。她不知道她是什么一种身份,但从她的气度上,从她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上,以及校长毕恭毕敬到甚至有些拘谨的模样上,她能明显感觉到她的地位可能远远超过她的想象。
但她不喜欢她,即便她对她还算和气,甚至主动示好,但她这种目下无尘、罔顾他人意愿的做派让她很不舒服。
她听见她自己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我不愿意,我现在过得很好,我的额吉,我的哥哥,还有弟弟对我都很好,”她抬起头,目视着她,阐述着自己的态度,“我是家里唯一一个在读高中的孩子。”
这下,对方真是始料不及了,露出了迄今为止唯一一个错愕的表情,她甚至有些语塞,“你,你……你知道你在做一种什么选择吗?”
她恢复了平静,耐心地跟她解释道:“你可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你愿意跟我回北京,你会读最好的高中,以你的成绩,会上最好的大学,而未来……”她终究没有说透,“你会有,你可能连想象都想象不到的未来。”
然而,穆星河不为所动。
对方看着她,目光渐渐变得审视起来。她回到了椅子前,坐了下来,重新恢复了那种慢条斯理的模样,问道:“我能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吗?”
穆星河并没有被她的态度转变所影响,也许她方才对孟和一家不以为然的态度刺痛了她的心,让她甚至萌生了一种不吐不快的愤慨,但她仍然努力平缓着内心的起伏,用一种冷静到甚至有些漠然的语气说了出来:“说实话,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将您和我的爸爸联系起来。他和您……”她停顿了一下,“并不相像。”
她说得不是长相,其实她们祖孙三人样貌是都有点相似的,最明显的就是都有一双轮廓分明的杏仁眼,但气质和性情上,却差得太远了。爸爸是一个温和朴实的人,她从未在他的脸上见过和这位“奶奶”类似的神情。
她继续坚定而沉缓地说道:“我对您感到很陌生,但是我和额吉她们却朝夕相处了八年,我们彼此熟悉而默契,我们有很深的感情,而我不想放弃她们。”
她反驳道:“这不冲突,你回到我们这里来,并不意味着就和他们断了联系,毕竟你不可能一辈子和他们在一起,早晚会离开,那时候离开和现在有什么区别呢?而且,我听说你一直积极地备考高考,如果明年你考上大学,不还是要离开吗?如果考上的是北京的大学,不一样会去北京?”
穆星河摇摇头,坦然道:“那不一样,我不了解你们,不知道将来会面临怎样的生活。我在牧区长大,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盟里,而且只待了一天就离开了。”说道这里,她想到了阿布伊徳日布赫,语气变得有些伤感,“北京太大,而我只是一个乡巴佬。离高考不到一年了,我不知道,我到了那里能不能适应,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您那边其他人是一种什么态度。”
她笑了,叹道:“我还以为你是个胆大的孩子,毕竟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遇到这种情况,很难这么冷静,并立即做出选择。”
大约明白了她的固执,她决定先把这件事放一放,便转了话头,放缓了语气道:“不管怎样,你是修平的孩子,他也养了你七八年不是吗?他仍然是你的爸爸不是吗?”
穆星河点点头。
“那你叫我一声奶奶不过分吧?”她笑吟吟地看着她。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小声叫了一声“奶奶”。
她答应了一声,站了起来,走到她跟前,牵住她的手,说道:“走吧,带我去见见你的额吉。毕竟她和你的爸爸妈妈共同抚养了你,我想向她表达一下谢意,也想问问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穆星河警惕起来,看到她这模样,她笑着摇摇头:“不用担心,我还能吃了她不成?”
不想再和她起冲突,穆星河闭上了口,沉默地跟她到了楼下。三层小楼下,停着一辆京牌的吉普车,驾驶座上有个人正百无聊赖地抽着烟,看见她们下来,忙掐灭了火,下车迎了上来。
老太太看着吉普车,皱了一下眉头,对那位年轻人说道:“小姚,你留在这里,让乌恩校长陪我们去吧。”
她不懂蒙语,需要一位当地人做向导和翻译。小姚点了点头,司机忙打开了车门,乌恩校长上了副驾驶。她上了后座,穆星河随后上来,却发现后座上还放着两个黑布包裹着的方盒子。
注意到她的目光,她解释道:“这是你爸爸妈妈的骨灰。”
她伤感地道:“我这次来,就是想让你爸爸妈妈叶落归根,再就是,”她看着她,“接你回家。”
穆星河避开她的目光,低下了头,摩挲着骨灰盒外面的黑布,低垂的眼睑,遮蔽了她的情绪。
老太太心中不由触动,温柔道:“那是你的父亲。”眼底难得泛起了一点潮意。
她其实有些话没有说。她这次来,主要目的是接回儿子儿媳的骨灰,至于他们曾经收养过的孩子,·丈夫的意思是,既然她已经被别人收养,就是别人的孩子,不必打扰对方,但她不甘心。儿子当年先被下放到内蒙,此去竟是毕生不复相见,快二十年了,她几乎要忘记他的模样,如果她也不记得他,这世上可能就没有了他存在过的痕迹,而他养过的那个孩子可能是他唯一的寄托。
她是一定要见见这个孩子的,只是她也想过,如果这个孩子不堪造就,亦不必勉强。她先去了红旗公社,在公社干部的帮助下,起坟收拢了骨灰。又查到她被向阳公社的一户牧民收养,如今正在旗里读高中,便直奔这边而来。
她提前向乌恩校长打听了她,得知她不但课业十分优秀,性情也沉静坚韧,在学校风评很好,心下便有几分意动,让校长找了她来。这一见不要紧,让她本来只有五分的愿意,一下子提到了七八分,神奇的,这孩子竟然和她的儿子有几分相似,让她几乎怀疑,她根本就是她的亲孙女。
但她万想不到,她愿意了,这个小姑娘却不愿意。她仍然想不明白,牧区的生活条件如此恶劣,便是她来的这两三天,也颇有耳闻,才进十月的光景,已经下了一场小雪。人往高处走,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她怎么反其道而行之?
她或许还小吧,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终究还未成年,这件事她得跟她的家长谈一谈才算妥当。这个家庭既然愿意让她读高中考大学,想必不会阻拦她有更好的前程。
她接着又解释道,“我和你爷爷知道他们去世的时候,已经是来年了,可是我们那时候也自顾不暇,没有什么办法……直到三年前平反,我们又回到了北京……一直到今天,才有空来接他们。”
她脸上的追悔和哀伤是真心实意的,像一位普通的母亲一样为孩子的逝去痛心。
穆星河不语,到这个时刻,她才终于感受到了她和爸爸的联系,感受到了爸爸是她的孩子这个事实。
一路无话,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在嗡嗡作响,行驶了不多久,穆星河终于忍不住,向她摆摆手,示意停车。
车一停,她就要开门出去,却发现自己连开门的关窍都没找到,“奶奶”忙帮她打了开来。她一下车便冲到路边,干呕了起来。
老太太下了车,一边帮她拍着背,一边担忧地问道:“是晕车吗?”
穆星河没吐出什么东西,但胸口像堵了一团乱草,又闷又呕,等那股子难受劲儿过去,她才回道:“应该是吧,我连车也坐不了呢。”
对方听懂了她底下的未尽之言,但并没有生气,而是纵容地笑了笑,“这都是要适应的,我第一次坐小轿车的时候,也是这样,多坐几回,就没事了。”心下倒觉得她这小心思有些可爱,她虽然自矜身份,却并不喜欢他人攀附。穆星河拒绝她,只会让她觉得她不爱慕虚荣,对她愈发欣赏。
穆星河无奈,只得又跟她上了车。她说的对,后面她又叫停了一回车,仍没吐出什么东西,再回去,一直到她家的毡房,她没再那么难受过。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追赶
穆星河本来希望额吉不在家,找不到她,她们就可以顺理成章无功而返了,但没想到她今日偏偏在家。远远瞧见自家毡包上冒出的袅袅白烟,她心都要凉了。
她不放心身边这位“梁奶奶”,怕她说出让孟和伤心的话来,一直到现在,她都无法将她当作“奶奶”看待。路上乌恩校长偶有和她对话,听他称她为“梁主任”,知道她姓梁,她心下便以“梁奶奶”相称。
吉普车在草原上一路颠簸,最后停在了白色的毡包前。孟和听到门外的犬吠声,便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碗刚出锅的奶豆腐。
起初看到吉普车,她一脸困惑,但看到女儿从车上出来,面上立刻就扬起了笑容,她下意识迎了上去。但看到其他人陆续下来后,她又停住了脚步,狐疑地打量着她们。
穆星河当先一步,搂住了她的胳膊,安抚着她,主动向她介绍道:“这位是梁奶奶,她是我爸爸的母亲,是来接他们回北京的,也……顺便来看看我。”
孟和明白过来,便向她问了声“赛白努”。
十月中旬的草原,已经有些寒意,风吹在面上,有几分料峭,孟和请了她们入包。
梁主任进了毡包,四处打量了一圈,发现毡包里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连火塘旁的牛粪,都用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盛着,归理得整整齐齐。
她不是没受过苦,对这种环境也并不排斥,在孟和的邀请下,坦然坐在了凳子上。
两人寒暄过,果然像穆星河担忧的那样,梁主任还是向孟和提起了接她回穆家的打算,她不由失声打断她:“梁奶奶!”
梁主任见她连奶奶都不叫了,心下虽然多少有点不舒服,却也感怀于她对这一家人的情深意重,便耐心对她道:“星河,你现在还小,虽然有自己的主意,但你也该听听你额吉的想法。”
穆星河便转头看向孟和,急切道:“额吉,我不走,这里才是我的家。如果你让我走,我就没有家了。”她说的是蒙语,又急又快,梁主任不解其意,只得把询问的目光看向乌恩校长。他不好将这些话翻译明白,只说她舍不得这里,希望额吉不要让她离开。
孟和看着女儿恳切的眼眸,心中似有一股暖流淌过,让她浑身都如沐浴在阳光中。这么多年,她是真切地喜欢着这个女儿,她知道她是个好姑娘,可如今她才知道,她竟是如此的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