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其其格
他心灰意冷地呆坐了半天,站起身,脚步虚浮地往外走去,却在门口的小方桌上发现了它,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似乎就在等着他的侧目。他急迫地抓在手中,就仿佛落水濒死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再不肯放手。
那天他走了之后,宝音图帮他收拾了床铺,羊嘎拉哈从枕头底下滚了出来。虽然羊嘎拉哈在草原上随处可见,但他一向细心,阿木尔既然把它珍而重之地放在这个位置,自然有他的道理,便收了起来,放在门口一眼可见的方桌上,还嘱咐一向粗心的巴雅尔不要碰它。只是没想到,阿木尔关心则乱,犯了灯下黑。
他将羊嘎拉哈收进荷包中,贴身存放,随身携带。他知道,她送给他的时候,并没有别的意思,可是他仍忍不住怀了不切实际的期望,仿佛拥有了它,就拥有了某种神秘的指引。
想念她的时候,他就会拿出来看一眼,时间久了,表面已经被他摩挲得光滑细腻。
贴身放了太久,已经形成了习惯,习惯到像喝水吃饭一样平常,不会专门关注它的存在——就这样被穆星河一把摸了出来,瞬间让他那见不得人的心思,一下子曝露在了阳光下。
可是,穆星河并不明白他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她只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在荷包里掏了掏,掏出一叠山楂片,剥开包装纸,抽出一片放入口中。
塔娜醒来,不见穆星河在身边,她顶着一头鸡窝似的头发,四处寻找,透过擦过的一块玻璃,她看见穆星河站在大门口,跟一个人说着什么。
她穿好衣服,打开屋门,认出那人是阿木尔,忙喊道:“敖登格日乐,阿木尔哥哥,你们快进来呀,外面太冷啦。”
穆星河听到,忙拉了阿木尔要进来,他只好把旭日干拴在门栏上,跟着她进了屋。
塔娜的阿布额吉已经做好了饭,热情地拉着他们坐下,盛好了饭。
吃过饭,塔娜依依不舍地抱着穆星河的胳膊,跟她撒娇道:“就让我跟你一起回去吧,半年不见了,我好想你,还没跟你呆够呢……”说着她偷偷瞥了一眼阿木尔,小声地抱怨道:“干嘛这么快就把你接走,在我家呆几天不行么……”
穆星河拍拍她的手,劝道:“你从小没住过毡包,天这么冷,你不一定受得了,我以后再来找你玩。”
塔娜撅着嘴,不肯放开她的胳膊,她把嘴凑到她耳边,悄悄说道:“你是舍不得我,还是想跟着我去见巴雅尔?”
塔娜立时扔开了她的胳膊,横了她一眼,“白眼狼!”
穆星河笑了,仍凑过来,小声地促狭道:“没关系,我让他来找你啊。”
塔娜恼羞成怒,伸出手推着她道:“走走走,你快走吧,我再留你一下算我是小狗。”
穆星河大笑着被她推出了门。门外阿木尔已经把她的行李放在了雪爬犁上,旭日干喷薄着鼻息,只待主人一声令下,便发蹄而去。
穆星河跑过去,垫着脚搂住它的脖子,轻轻蹭了蹭它的脸道,“旭日干,我好想你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一掰两半,依次送到它嘴中。
旭日干咔嚓咔嚓几下吃完,心满意足地砸了砸嘴,才纡尊降贵舔了舔她的手心,以示满意。穆星河哈哈一笑,拍了它一下,跑到爬犁上,在阿木尔的身后坐下。
阿木尔“啜”一声,双手一打缰绳,旭日干便拉着爬犁,奔了出去。
出了镇子,四面便是一片茫茫的雪原,人踪不见,万籁俱寂,只有“笃笃”的马蹄声,和爬犁划过雪面“簌簌”的声响。
穆星河不由哼起了古老的蒙古歌谣,从《敬酒歌》唱到了《鸿雁》,又唱到了《嘎达梅林》,寂静的旷野上只有她清亮的歌声在飞扬。阿木尔的心从未像这一刻那样安宁,他驾着雪爬犁,她坐在他身后,唱着歌儿,打着拍儿。
然而,穆星河就不是个安静的,她唱完了歌,觉着无聊,便又爬到了他身边,说道:“哥哥,让我也驾一会儿吧。”
没等他同意,她就挤了过来,他只得让开一边的位置。驾驭爬犁的位子也只有不到一米宽,冬天衣服又厚,她挤了过来,两人便紧紧挨在了一起。
他浑身顿时紧绷了起来,明明隔着那么厚的衣服,他却像一瞬间就感受到了她身体传来的热度。他几乎要落荒而逃,可是她没驾驭过爬犁,他万一离开,旭日干不听指挥,脱缰跑了就不好办了。
身体相触的地方,几乎像一块火炭一样滚烫,他强忍着不适,帮她调整着拉绳,教她驾驭爬犁的技巧。
穆星河对很多事都保持着旺盛的求知欲,来到草原后,她这种天性就得到了彻底释放,她什么都要学一学,什么都要弄明白。有些她掌握得炉火纯青,有些她就只是略懂一二,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但都不妨碍她求知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
没用多久,她便掌握到了窍门,可以独自驾驶爬犁滑行。阿木尔暗自吁了一口气,正要到后面去,让她自己发挥,可是却听到了她有些凝重的询问声:“哥哥,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的皑皑雪面上,有一个赭石色的人形凸起。他不由正了脸色,从穆星河手中接过拉绳,驱赶着旭日干过去。
随着距离的拉近,他们发现,那确实是一个侧卧在雪中的人影。他不由甩了一下缰绳,雪爬犁飞一般滑了过去。
近到前来,两人跳下爬犁,跑了过去。穆星河摸了摸她的脸,又探了探她的鼻息,跟阿木尔说道:“还有气。”说着,便把那人翻转了过来,看清她沾着雪霰子的脸时,她惊呼了一声:“是其其格姐姐!”
阿木尔不由定睛看去,确实是其其格,那个和他相过亲、有过一面之缘的姑娘,他至今还记得她眉间那驱不开忧愁的模样。
穆星河忙把她抱在怀里,解开她的胸口的衣襟,伸进手去使劲搓了搓,又对阿木尔说道:“哥哥,爬犁上有我的热水袋,早晨塔娜给我换了热水,现在还是热的。”
阿木尔忙跑回去,从爬犁上取了热水袋,和其他一些东西。穆星河让他从热水袋里倒了些水出来,用手试了试,还好已经降到了能入口的程度,便扶着她的头,给她喂了几口。
喝了一些热水,她胸口透出一点暖意,她沾满雪的睫毛动了动,便虚弱地睁开了眼睛。
见了她们,她还有点迷茫,气若游丝地问道:“这是在哪里?”
穆星河忙道:“在草原上,其其格姐姐,你怎么会一个人冻晕在这里?”
她这时才认出她们,奄奄道:“是你们啊……”却对穆星河的问话闭口不谈。
雪将她的袍子打湿了一片,阿木尔将一个毡子铺在地上,和穆星河一起将她拉了上去。又喝了几口热水,她终于缓了过来,勉强打起精神对两人道谢:“谢谢你们救了我……”
穆星河每次见到她,就总觉得她有些可怜,总觉得她心里像有化不开的心结,她不想使她为难,便不再问她倒地于此的原由,见她好一些了,才问道:“其其格姐姐,你要去哪里?我们送你去吧。”
她闻言,竟一时失了神,整个肩膀都颓了下去,喃喃自语道:“我要去哪里……我无处可去啊……”最后一句已低如蚊呐,穆星河没听清,便将询问的目光看向阿木尔,他也摇了摇头。
穆星河不忍再问她,便道:“其其格姐姐,这里离我家不远。我看你冻得有点厉害,不然先去我家去暖和暖和,万一冻伤了可了不得。”
其其格抬头怔怔地看着她,不点头也不拒绝,只是失神。
穆星河便直截了当道:“就到我家吧。去我家看看有没有冻伤,我家正好有冻伤药。”
她向阿木尔打了个眼色,阿木尔便沉默地半跪在了其其格身前,她将她扶到他的背上,将她背到了爬犁上。
穆星河从自己的行李中找出一件羊皮的袍子,披在她身上,便把她紧紧揽住了。阿木尔驱动旭日干,飞快地往家里而去。
雪爬犁飞奔了大半个小时,她们终于看到了自家的毡包,爬犁一停,穆星河便冲着毡包叫道:“额吉!额吉!”
孟和闻声从毡包中钻了出来,看到她在爬犁上揽了一个人,惊讶道:“这是谁呀?”
穆星河顾不得回答,只道:“额吉快来帮忙!”
孟和也不追究,忙上前和她一起半扶半架将她带进了毡包,包里火塘烧得旺盛,暖意融融如春风,其其格一瞬间感受到了一点生机的活力。
穆星河将她扶到火塘前坐了下来,孟和找出了自己的厚袍子给她换上,又要给她脱掉半湿的毡疙瘩(毡靴),却发现脱不动,心下暗叫一声不好。仔细检查了一圈,发现脚确实和靴底冻在了一起,便叫宝音图兑了一盆温水过来,将她连脚带靴整个儿浸在了水中。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留下
在温水中泡了一会儿,孟和轻轻掰动她的靴底,发现可以摇动,便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脚从毡疙瘩中脱了出来,放到了另一盆已经兑好的温水中。
她一边轻柔地给她搓着脚,一边絮絮道:“看样子是有冻伤,只是不知道伤到什么程度,要只是肿还好,要发起黑来可不好啊……你觉得怎样?”
等了一晌,没听见她回答,她不由抬了头,却看见其其格已泪流满面,穆星河不停地用帕子帮她擦着泪,眸中泛着怜惜。
其其格喃喃低语道:“……这就是额吉么……”
她的声音太小,即便是孟和和穆星河就在她身边,却只能看到她的嘴唇开合,传出一点沙哑的声音,隐隐听见了“额吉”两个字。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共鸣到她此刻的心境,孟和心中酸楚,站起身,将她搂在了怀里,柔声安慰道:“好孩子,没事的,没事的,额吉看着呢……”
其其格将头埋在她的臂弯里,手紧紧抓着她袖子,突然放声大哭。那哭声太悲怆,如羔羊失母,孤狼离群,让闻者不由潸然泪下。孟和的心像泡在了酸水里,眼泪扑簌簌落下。
阿木尔三个男人,手足无措,相互对视了一眼,默契地沉默了下来。
其其格像是要把积压在心中的委屈都哭出来,一直哭到声音嘶哑、浑身无力才停了下来。穆星河不停帮她换着盆里的温水,此刻见她哭完,便拧了个热毛巾,给她擦脸。
她哭完,便沉默不语,无力地靠着孟和怀中。孟和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臂,安抚着她。穆星河看她的脚渐渐红肿起来了,好在没有发现变色的地方,心里不由松了口气。给她擦干净脚,又涂了厚厚一层冻伤膏,套上了一双羊毛袜子。
她担忧地看了其其格一眼,跟额吉说道:“额吉,让姐姐去床上吧。”
孟和忙道:“好好。”便和女儿一起扶着其其格到了床上,给她盖上棉被。又去锅里盛了一碗羊肉汤给她,劝道:“好孩子,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喝完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其其格接过木碗,眼泪又掉了下来,落在在汤碗里。她赶紧低下头,喝了一口,暖暖的肉汤经过喉咙,一路暖到她的胃里——她这一生竟都没像此刻这样温暖过。
孟和一直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完,接过碗,欲要再给她添一碗,她摇了摇头。孟和便拿着碗回到灶边,见几个孩子都安静地坐在一边,忙笑道:“快吃饭啊,自己盛。”
阿木尔几个这才动起来,孟和一边把羊肉捞到托盘里,一边对穆星河道:“知道你今天回来,早晨我和巴雅尔就杀了一头羊,从上午一直炖到现在……”她掐了一块肉,喂到女儿口中,“是只四齿羊,你尝尝,可鲜了……”
穆星河咀嚼了几下,发出满足的喟叹声:“我在学校天天想着这一口呢,早晨起来我还想,今天能不能吃到你做的手扒羊肉……”
孟和笑着嗔了她一眼,道:“就爱说这些俏皮话……”
穆星河嘿嘿一笑,用小刀将羊肉一块块削到碗里。她们没发现,但阿木尔却注意到,床上的其其格向她们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穆星河装了满满一碗羊肉,端给了其其格,温声道:“其其格姐姐,尝尝我家的羊肉吧……”
其其格接了过来,却迟迟不肯动手。穆星河知道她静下心来后有些放不开,便主动拿了一块,送到她嘴边,她这才咬了——果然好吃,至少比她家的美味许多。
阿木尔端了个小方桌放在她面前,又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过来,她抬起头,朝他感激地看了一眼。
吃完饭后,其其格一时脱力,昏昏沉沉地睡了去。穆星河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心中担忧,忍不住向母亲讨主意,孟和安慰她道:“别着急,她现在正是伤心的时候,总有一天会敞开心扉的。”
到了晚上,孟和铺了被褥,临睡前又给其其格检查了一遍,发现她不但脚肿了,连十根手指也肿得跟萝卜似的,一边给她搓着,一边心疼的念叨道:“可怜的孩子,受这么大罪,怎么这样的天气倒在外面……”
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其其格沉默了一会儿,反倒跟她说了原由,原来是她阿布在外面听了些闲话,回来暴跳如雷,劈头盖脸骂了她一顿。她不过还了一句嘴,却又引得他抽了鞭子鞭打,她心中气不过,便跑了出来。只是茫茫草原,一片荒凉,她竟不知往何处去。只麻木地在旷野中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她体力不支,摔倒在地,也不想起来,就渐渐昏迷了过去。
孟和闻言,揭了她的里衣来看,好在冬天的衣服厚,没有留下太重的痕迹。孟和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好好的女儿不心疼,干什么天天责打……你阿布脾气也太不好了,哪天我见了他,非得教训教训他不可……”
她怜惜其其格,搂着她不停地安抚,其其格心弦颤动,试探地问道,“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孟和忙道:“怎么不能?我在中间,你俩都挨着我。”其其格便抬起头看了穆星河一眼,她朝她温和地笑了笑,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孟和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顶,叹道:“可怜见的,你也不过是个孩子,才十八九岁呢,唉……”说着便拉着她躺在了自己身边。
穆星河把挂着的煤油灯吹灭,裹上被子,挨到了孟和的身边。
黑暗中,万籁无声,其其格睁着眼,几次瞥向孟和,欲言又止。孟和感受到了,柔声鼓励她道:“是有什么话要说么?别害怕,想说什么都可以。”
其其格迟疑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我之前没有答应亲事,不是因为阿木尔不好,是我自己……”
孟和轻笑一声,打断了她,“我还以为什么事,别放在心上,相亲又不是一定要相成,看不对眼,难道还要强拧在一起不成?放心吧,阿木尔和我都不会在意这种事……”
想了想又道,“你也别把这事当成负担,现下你没处可去,就先在我家住下吧,就当这事从没发生过。”
其其格心中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往她身边靠了靠,“我,我……”
孟和伸出手臂,将她搂住,轻声道:“天晚了,睡吧……”
穆星河听着她们的对话,没有插嘴,心里漫天想着,其其格这么说,是不是跟哥哥就有在一起的可能了?但她却一点也提不起撮合的兴趣,难道是因为她已经有了心上人,对哥哥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