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娅也终于发现了不对,她一把抓住穆星河的双手,急切问道:“星河,你怎么了?说话!说话啊!”
穆星河的头摇得更厉害了,泪水夺眶而出,掉落在托娅的手上,烫得她都忍不住缩了下手。但不管她怎么问,穆星河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托娅难过得无以复加,不住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她把穆星河搂在怀中,不敢再逼她。
毡房里一时静默无语,只有穆星河的啜泣声在回荡。也许是见了熟人,这个遭逢大变、惶惶不安的小女孩,这么多天来,头一次释放了内心的恐惧和悲恸。
孟和差点要跟着落泪,不忍再看,便起身去置办午饭。一会儿摆好了饭菜,穆星河精神萎靡,一口也没动,托娅老师也没有胃口,为不负主人盛情,便草草吃了两口。吃过饭,便要和孟和她们道别,带穆星河回红旗公社了。
虽然和穆星河相处只有短短几天,但孟和十分喜爱她,对她的遭遇更是心疼不已,现在要离开,心里着实不舍。看着托娅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去,她心里突然鬼使神差产生了一个念头:她是国家的孩子,现在养父母都去世了,公社会不会重新给她找一个抚养的家庭?她是不是可以收养她?
九年前,她的小儿子巴雅尔过继给丈夫的哥哥那森布赫的时候,她就动了养一个国家孩子的心思。但是当时申请收养国家孩子的人太多了,牧民们几乎要抢破头,她自然没排上号,但是现在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啊,这个孩子又那么好,她真想把她捧在手心里,永远不放下。
她动了心思,就忍不住想向托娅老师打听一下红旗公社对穆星河的安排。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前面的穆星河突然大叫一声,甩开了托娅老师的手,抱着自己的头啊啊大叫起来。
托娅忙蹲下身,扶住她,着急地问,“星河,怎么了?”
穆星河一边大叫,一边不断后退。孟和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忙跑过去,却见儿子阿木尔抢先一步到了穆星河跟前,将她的头揽进了自己怀中,穆星河挣扎了一会儿,渐渐安静下来。
托娅两人不明所以,阿木尔对着母亲比划了几下。孟和恍然大悟,把托娅拉到一边,悄悄说道,“她现在可能害怕勒勒车,她们就是在勒勒车上出的事,可能一看到勒勒车,就想起那天……”
托娅沉默了下来,许久,她说道,“她怕是不会坐勒勒车了,我怎么把她带回去啊。”
孟和道:“别再刺激她了,这孩子实在太可怜了。她好像到现在都没接受阿布和额吉去世的事实,就让她先在我们家呆着吧,我们都很喜欢她,等过去这段时间,好些了再接回去吧。”
托娅犹豫道,“可是她阿布额吉的葬礼她得参加啊,汉人和我们的习俗不一样。”
孟和劝说道:“活着的人最重要,她嗓子坏了,连勒勒车都见不得,就别再折腾她了。”顿了顿,又问道,“一定要她去吗?“
托娅道:“也不一定,但至少也得见她阿布和额吉最后一面吧。”孟和抬头,看了看头还窝在儿子怀中的女孩,不忍道:“我觉得有点残忍,她阿布和额吉也会心疼吧,哪一个做阿布和额吉的不希望孩子好好的,他们不会因为这个责怪她的。”
托娅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反正今天没办法带她回去了,我去跟学校解释。”
孟和迟疑了下,还是放不下那个鬼使神差的念头,便向她旁敲侧击问道:“我听说,这孩子是国家的孩子,以后她该怎么办呢?还有别的亲人吗?”
托娅回道,“公社里还没有安排,她阿布是北京下放来的,前几天打了电报,回信说他家里人都不在北京了,暂时联系不上。她额吉的老家离这里也很远,没有联系方式……丧事都是公社和学校给办的。”
孟和继续问道,“如果找不到她的亲人,公社会给她安排新的收养家庭吗?”
托娅惊讶地抬起头,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便道,“现在都不知道呢,还得看公社的意思。”
孟和被她看穿,索性不再掩饰自己的心思,拜托她道,“我们都很喜欢她,她这几天跟我们也相处得很好,如果你们公社有安排,麻烦您提前给我们透个信。”
托娅点点头,抬头看了眼窝在阿木尔怀中一动不动的女孩,心情愈发沉重,她提鞭走上前去,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发顶,柔声道,“托娅阿姨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你不要怕,孟和阿姨一家都是好人,她们会照顾你的。”
穆星河没有抬头,孟和送了托娅离开。直到勒勒车走远,几乎看不到了,阿木尔才弯下腰,拉起她的手,带她回了毡房。
第3章 医生的检查,托娅的担忧
晚上,伊徳日布赫回来,趁着他修羊圈的间隙,孟和把自己想要收养穆星河的打算跟他说了。伊徳日布赫虽然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反对,草原太辽阔,人太少,蒙古人便尤其喜欢孩子。当年听说要收养国家孩子,整个草原都出动了,但只有少数人领养到了孩子。
他也知道妻子的心结,小儿子出继,让他一辈子都对妻子硬气不起来,又怎么会反对妻子领养穆星河呢?况且他也很喜欢这个他从鹰喙下救出来的孩子。不过他怕妻子太过期待,万一竹篮打水一场空,心里受不住,还是委婉劝道:“你也不要太热切了,毕竟她不是咱们公社的,就算找领养家庭也不一定找咱们。”
孟和却狡黠地笑了:“这你不用管,我自有办法。”
第二天,托娅果然又来了。这次她是骑马来的,还带来了一个人。
这天的天气很好,阿木尔一家正在毡房前忙碌,孟和在晾奶皮子,那木汗在捣酸奶,连穆星河也在喂小羊吃草。
托娅从马背上拖了一个大大的包袱下来,对迎上来的孟和说道:“今天没有去放牧吗?”
孟和笑道,“今天生产队去交军马,他阿布一时没事,便回了家——他去放牧了。”
阿木尔已经伸手接了包袱过来,沉甸甸的,有些坠手。孟和和托娅寒暄过,便主动问道,“这位是?”
托娅忙给两人介绍:“这是我们公社卫生院的李医生,昨天回去,我和公社汇报过了,苏德书记听说她说不了话,很是担心,今天打了条子,让我带位医生来瞧瞧她。还有,”她顿了一下,看着孟和道,“书记说,既然星河的情况有点不好,就不要逼她。要是你们不嫌麻烦,可以让她在你们这儿再呆一段时间,等她情绪稳定了,身体也不虚弱了,我们再接回去。”
孟和忙笑道:“不嫌麻烦,不嫌麻烦。”说着,邀请两人进毡房。
托娅提步往前,抬头看见穆星河正抱着小羊看着她,也不来迎她,反倒是放下包袱的阿木尔走过去,朝她伸手的时候,就把手递了过去,乖巧地跟着他走了。她不由称奇:“这俩孩子倒处得好。”
孟和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高一矮两个背影,不由笑了:“阿木尔脾气好,对她很是耐心,那天也是他先找到她,带她回来的。”
托娅念叨了一句,“怪不得”,便把李医生先让进了门。
孟和给两人倒了奶茶,李医生却没着急喝,而是取下药箱,先给穆星河做了一个全面检查,检查完,他说道:“以现在的条件,看不出什么问题来,声带有没有受损,还得去盟里的医院检查一下。”
他有些惋惜地看着穆星河,这么漂亮可爱的孩子,如果真的成了哑巴,也太令人扼腕叹息了。
孟和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孩子们的面问,便对儿子说道:”阿木尔,小羊该饿了,你带妹妹去给它喂奶。”
阿木尔便牵了穆星河的手往外走。等他们走远,孟和便问李医生道:“我儿子阿木尔,小时候也这样烧了几天几夜后,坏了嗓子。不是不能说话,就是很费力,声音也嘶哑怪异,久而久之,他就不愿意说话了。可我看星河不是这样子,她是说不出来,着急了也只会啊啊啊。一开始,我们以为她怕生,不愿意跟我们说话,可托娅老师来了后,她也不说话。”
托娅闻言也点了点头,她也很是费解。
李医生回道:“阿木尔应该是声带受损,所以说不利索话。发烧是烧不坏嗓子的,当时很可能是急性喉炎,发烧只是喉炎的一种表现,喉炎才是导致声带损伤的罪魁祸首,但星河不像是急性喉炎,”他有些歉意地补充道,“能检查的,我都检查了,喉头摸着正常,舌头没问题,嗓子看着也没异常,就是支气管的呼吸声也算清亮。咱们这里条件毕竟有限,我能力也有限,还是去大医院瞧瞧得好。”
孟和点点头,他的任务完成了,轮到托娅跟孟和交接。她打开带来的包袱,里面都是穆星河的衣物和常用的东西,花花绿绿,一眼就能看出,主人是多么受宠爱。
托娅一件件清点:“穆老师两口子对她是真的好,她一直是学校里穿得最好的。林老师一双好巧的手,买不来的,也要做给她,家属院里的孩子最羡慕的就是她。”
她又掏出一个盒子,说道:“这些都是她常用的,穆老师从城里来,有很多城里人的习惯,她每天都要刷牙洗脚……”说着,她又拿出一小袋东西,似乎想起了什么,对着毡房外喊了一声“星河”。不一会儿,阿木尔便带着她进了毡包。
托娅向她招招手,等她过来,从小袋子里挤出一点东西,轻轻抹在她的脸上,叹道:“草原的风就是刮人,这才几天,小脸就有点皴了……”转头又跟孟和说道,“这孩子养得精细,不像咱们草原的姑娘那么糙,她妈妈每天都要给她抹这个……”,看她眼中有些好奇,便解释道,“这叫雪花膏,抹了能让脸变得光滑细嫩,城里的女人都用这个。”
托娅和李医生要走了,孟和将自己做的奶皮子给她们包了些,两人一起到了马前。托娅接过奶皮子,正准备上马,想了想,转头问道:“大姐,你真的想收养星河吗?”
孟和点点头,“我是真的喜欢这孩子,我们家条件也不差,他阿布是生产队的马倌队长,一天就能赚二十几个工分,我们自己也有牛羊,养得起。”
托娅摇头道:“不是养不养得起的问题,她是国家的孩子,责任重大……我之前听说,隔壁盟一家收养了国家孩子的牧民,孩子都养到了十二岁,去年冬天放牧的时候,遇上暴风雪,没走出来,冻死了……他阿布被判了刑。我也不知真假,但养国家孩子和养自己的孩子不一样。”
孟和有些吃惊,心里为那个孩子难过,但并没有因此心生顾虑,她说道:“你放心吧,我们家用不到她放牧,我和阿木尔就够了,也不会让她干什么活,她平常就去上学,回来愿意在家就在家,愿意去找小伙伴就去找小伙伴玩,天气好的时候,如果想跟着我们一起出去,就带着她……我们会保护好她的。”
托娅无奈地笑了,“其实还有一点,我觉得她可能不太适合在草原生活。她虽然从小在咱们内蒙长大,但一直生活在镇上,那里条件再怎么说也比牧区好。她刚来的时候,身子骨差,她额吉隔三差五就背着她往卫生院跑,跟个纸糊灯笼似的养到现在,身体才终于好一些。草原环境恶劣,尤其是冬天,白毛风呼呼地刮,暴风雪说来就来,毡包挡不住风,更挡不住寒气,她不一定能受得了……要是生了病,去卫生院都来不及。”
孟和本来心意已决,听了这话,倒有些迟疑。托娅见状,又继续说道:“况且她阿布额吉都是汉人,她一直是汉人的生活习惯,除了每月国家配发给她的大米,她阿布额吉还要额外买一些,饮食上也不一定能适应咱们的。再一个,我们公社汉人要比你们多,她在镇上生活,蒙语虽然懂一些,但说不好,你们平常交流也不方便啊。”
孟和的热情消退了一半,觉得她说得万般有道理,但一想到不能收养穆星河,只觉万般有不舍。
托娅接着说道:“大姐,我说了您别不高兴,我觉得还是我们公社收养她得好,毕竟还是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她从小跟个瓷娃娃似的,走到哪里都有人稀罕,公社里的人基本都认识她,要说收养她的话,我们公社可能都要抢破头,不一定会放手。”
孟和知道她是一番好意,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谢谢你,我会好好想想的,你们路上小心。”
托娅遂朝她一颔首,翻身上马,和李医生一起奔驰而去。
她们走了,孟和心里却平静不下来。中午吃过饭,她哄着穆星河睡了,让她多些睡觉,养养精神。蒙古人没有午睡的习惯,她拿出丈夫的皮袍子,一边缝补一边想事情,抬头看见儿子在写作业,忍不住问道:“阿木尔,我们收养星河,给你做妹妹好不好?”
阿木尔怔了一下,点点头。母亲的盘算,他隐隐能感觉到的,如今挑明,倒像是心里有一块石头落了地。
孟和心满意足,心瞬间安定下来,不管将来怎么样,至少她们家是齐心协力欢迎穆星河的。如果她愿意留下,她们一定竭尽所能对她好,怀着这样的期望,她手下的动作都变得轻盈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红旗公社,苏德书记
日子一天天过去,红旗公社那边没再来人。穆星河不能坐勒勒车,又不会骑马,回不去公社,便没法上学,孟和觉得身体更重要,也不着急。
经过了上一次的小寒潮,最近一直风和日丽,偶尔刮起风,却并不料峭。许是日子久了,悲伤和痛苦的痕迹慢慢淡化,穆星河逐渐有点开怀的模样,只是仍不会说话。
孟和起初很是焦虑,时间久了,倒也坦然了,只要活着,能开朗一些,比什么都好。穆星河和阿木尔都不太会说话,两个人交流却很顺畅,经常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想什么,默契十足。孟和忍不住胡思乱想,难道不会说话的人天生便能互相交流的吗?
转眼到了四月底,红旗公社终于派了人来,还是老熟人,赵干事和托娅。因为又是周末,阿木尔赶着家里的牛羊去放了,孟和带着穆星河在家。
一回生二回熟,两人见了她也不再生分,一边喝着奶茶,一边把公社的处理结果说了:穆老师夫妻入土为安,校长受了处分,他们拉回来的试卷,如期用到了期中考试里,这件事带来的冲击也逐渐淡化,人们还是要往前看,继续过日子。
穆星河养父母的亲人都无法收养她,所以不出所料的,公社决定再给她找个人家。由于她已经七八岁了,听闻又成了哑巴,愿意收养她的人,倒没有托娅想象的那样多,总共有四五家申请,但符合条件的的只有两家,下一步就要看穆星河的意愿。
托娅也把孟和一家的期望跟公社汇报了,但她们公社不愿意把孩子交给别的公社。她们这次带了匹温驯的母马,准备驼着穆星河慢慢回去。
纵有万般不舍,孟和也不能阻止她们带走星河,眼睁睁看着她被扶上马,托娅上马揽住了,她还不住回头望她,眼睛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像盛着满天星河,她知道,那是不舍。经过将近一个月的相处,她对她们同样也产生了深厚的依赖。
孟和瞬间心如刀绞,头脑一热,翻身上马,挥鞭追了上去。托娅听到马蹄声,不由回头,孟和已冲到了跟前。她径自对着她怀里的穆星河柔声问道:“星河,你喜不喜欢孟和阿姨?愿不愿意住在我们家?”
穆星河犹豫了下,点点头。孟和大喜过望,伸手要摸摸她的头,却发现够不到,便放下了手,转头对托娅道,“托娅老师,麻烦你再将我们的心意跟苏德书记说一说,给我们一个机会,终究要看孩子的意愿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