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前打听过,当年收养国家孩子的人家,并不是都完全符合当时文件的要求,最主要是看孩子们的意愿,所以她才觉得自己家有希望。
托娅只得点头。
“我亲自去一趟你们公社,”孟和坚定道,又转头温声对穆星河道,“等着阿姨。”说罢,打马而去。
赵干事不由啧啧称叹,“你们蒙古族女人都这么雷厉风行吗?”
托娅也算他们公社的名人了,聪明能干,十八九岁的时候就获得了公社的劳动模范的称号,后来有了去旗里学习的机会,回来便做了学校的蒙语老师。许是太能干了,她身上的事务总是太多太重,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成家,让赵干事对蒙古族的女人有种莫名的敬畏。
托娅笑笑不语,一提缰绳,往前走去,但穆星河还在回头看孟和离去的身影,托娅不由叹了口气。
孟和回到毡包,收拾好东西,便打马找到了儿子阿木尔,换下了他的白马察哈力干——察哈力干是家里最温驯的马,天气好的时候,阿木尔会牵着它,让穆星河慢慢骑一会儿。她告诉了儿子自己的打算,晚上回不来,要他照顾好家里。伊徳日布赫管着生产队所有的马,并不是每天都能回家,阿木尔也不是第一次独自在毡房过夜。
托娅她们走得慢,孟和没多久就追了上来。她翻身下马,牵马到了她们跟前,一边跟托娅说道,“我来带带她,”一边向穆星河伸出了手。穆星河没有犹豫,就顺着她的手下来,又被扶到了察哈力干的背上。
一路上,孟和搂着她徐徐而行,偶尔带着她小跑一段路。一直到暮色四合,她们还没有到红旗公社,草原实在太辽阔了。好在月上树梢的时候,她们遇上了公社运送物资的卡车,带上了托娅和穆星河。
孟和和赵干事赶着她的马,一路飞奔,直到月上中天,终于到了红旗公社。托娅已经安顿好了穆星河,在公社办事处等着孟和,她一到,便带她回自己宿舍里住了一晚。
第二天,天一亮,两人给穆星河收拾好,便带着她往公社办事处而去。
到了公社,符合领养条件的两家人已经到了,见了穆星河,立马围了上来嘘寒问暖,争相表达友好。穆星河有点不适应,反倒往孟和身后躲了躲,托娅看在眼里,心中不由一动。
一会儿苏德书记到了,托娅便把穆星河带到了别的房间。孟和忙把收养的打算和自家的条件跟他说了。苏德书记好脾气地跟她解释:“你们家不是已经有一个孩子了吗?要求是没有孩子的家庭才行啊。”
孟和反驳道:“我知道,但据我所知,之前收养国家孩子的家庭也并不是都没有孩子的,关键是看家庭条件和孩子的意愿。我家虽然有个男孩,但他已经十四岁了,在咱们草原,都可以当一个壮劳力使唤了。他不是负担,反倒是我们的帮手,再有一点……”她停顿了一下,“我儿子也是小时候生病坏了嗓子,不太能说话,我在护理上有经验,也知道怎么跟这样的孩子相处。而且星河这个年龄已经不适合领养了,我不在乎她愿不愿意把我当额吉,我只是心疼她,想好好把她养大。最关键的是,我们还要看孩子的意愿,她要是选我,你们也不能拦着。”一句话,就把自己放进了候选的位置。
苏德书记不禁好气又好笑,但也被她的恳切打动,便没再说什么,让人把穆星河带来,只是另外两个家庭有些许不满。
托娅带着穆星河过来,她一看见孟和,便不自觉走过去,偎到她身边,把头埋进了她的臂弯里。孟和本来忍不住朝苏德书记飞了下眉毛,却发现穆星河在微微发抖,忙蹲下身,急切问道:“星河,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托娅也是面色凝重,道:“刚才我才突然发觉,她似乎从早晨起就一直很紧张,不敢看四周,是不是熟悉的环境让她有些触景生情……”
孟和瞬间有些自责,自己满脑子只想着如何才能领养到她,却没注意到她的异常。
苏德闻言,眉头锁起,他抬头看了看三家人,如果真是这样,那除了孟和家,就别无选择了。但他还是俯身问了她一句,“托娅阿姨已经跟你说了吧,你爸爸妈妈去世了,我们重新给你找个爸爸妈妈好不好?”
穆星河头埋在孟和臂弯里,不说话,也不抬头。他只得又干巴巴指着一家人介绍道:“这是玛西巴图,他是公社里的干部……”接着又介绍了另一家,但穆星河都没有反应,最后只得说了孟和,“或者你还愿意跟着孟和阿姨?”
穆星河终于抬起了头,看了看孟和,点点头。
苏德书记长舒一口气,对另外两家人说道:“你们也看到了,她选了这位大姐家,而且……”他有些怜惜地道,“她这样子,可能换个环境更好。”
另外两家也无法,只得刹羽而归。
托娅回到学校家属院,按照书记的要求,将早就打包好的穆家的物品,送到了公社里。孟和也趁着这个间隙,办好了各项领养手续。从此以后,穆星河就不是红旗公社的人了,苏德书记便特批了辆车,送她们回去。
来时披星戴月,回去也是星夜兼程。阿木尔一个人在家,听见汽车轰鸣声,便起床点亮了灯,一开门,额吉便抱着个圆滚滚的被子进来,一张迷迷糊糊的小脸从里面抬起,正是穆星河。他不由笑了。
孟和兴奋难抑,激动跟他说道:“星河从此就是你的妹妹了,以后就在咱们家,哪儿也不去了。”
阿木尔笑着,伸手轻轻戳了戳穆星河的脸颊。孟和本要责怪他,看着他眉开眼笑的样子,也忍不住也笑了。
第5章 庆祝,上学
第二天,孟和便迫不及待向邻居们宣布了这个好消息。之前穆星河在这里养病的时候,邻居们便陆陆续续来看望过她,听说这个消息,都忍不住同喜,各家各户带来了面粉、红糖和饼干来祝贺。孟和脸上掩饰不住的高兴,她一边道谢,一边大声道:“晚上宰羊,大家都过来一起庆祝庆祝啊。”
到了晚上,听闻消息的伊徳日布赫也回来了。他一回家,就看见自家的毡包前灯火通明,附近几个浩特的牧民都来了。篝火烧得极旺,小孩子们围着追逐打闹,女人们一边煮着手扒羊肉,一边拉着家常,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男人们把炕桌拼了起来,上面摆满了各种小吃,甚至有人已经把马头琴拉了起来。男人们看到他,大声招呼道:“伊徳日布赫,快过来!”
伊徳日布赫笑一笑,却没有马上过去,而是大步走向毡包前被阿木尔等人环绕的穆星河。
她穿着崭新的浅蓝色缎子蒙古袍,坐在小凳子上,像颗春天的小树苗。阿木尔给她剥了一颗水果糖,却被正揽着他脖子的那日苏一把夺了过去,逗她道:“我可是比阿木尔大,他是你哥哥,那我也是你哥哥,你要是认我,我就给你。”另一个小伙伴索德那木也来凑热闹,“还有我。”
没等她回答,伊徳日布赫便一步上前,一把把她举了起来,“哎哟,看看我的女儿!”
众人忍不住哄笑起来:“看来,伊徳日布赫也想要个女儿啊。”
伊徳日布赫放下穆星河,从身上的挎包里拿出一双棕色的小皮靴,蹲下身,放在她脚边道:”来,试试合不合脚?”
穆星河顺从地脱了鞋子,换上小皮靴,跺了跺脚。伊徳日布赫打量了下,满意地道:“更像我们蒙古的孩子了。”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骨哨,递给儿子,“原先那个已经不好用了,我又做了一个。”
阿木尔收下,替换了脖子上的骨哨。
马头琴悠扬的长调响起,众人唱起了欢快的蒙古歌谣,孩子们随着曲调起舞。不一会儿,热腾腾的手扒羊肉摆上了桌,孟和赶紧招呼大家开动,等穆星河过来,便把一条最细嫩的羊腿肉放到了她面前。
阿木尔坐在了她旁边,拿出自己的匕首,一小块一小块地给她割下。穆星河好奇地看着匕首,他便把匕首递给了她,她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从羊腿上割了一块肉下来,不由轻轻地笑了。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阿木尔头一次看到她笑。他心里想,失去父母的羔羊总算忘记了一点悲伤。她虽然总是安静乖巧,但是阿木尔能隐隐感受到她身上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哀伤,甚至是恐慌。他时常看着她抱着那个熊猫玩偶发呆,总忍不住想,她是不是还在思念自己的爸爸妈妈?
家里的一只羊羔失去母亲后,额吉给她找了新的奶母,那只母羊不肯喂它,额吉便唱起了劝奶歌。那时星河趴在羊圈的围栏上,看着母羊在古老的歌谣里,终于动摇,让那只羊羔钻到了肚皮下,和它的孩子一起吮奶,她的眼睛一下变得亮晶晶。
她很关心那只小羊,每天都要亲自送小羊去吃奶,有时到了晚上,还要抱着它一起睡觉。每到此时,额吉总会怜惜地叹上一句“胡日亥(可怜的),这是同病相怜呢”。
这边兄妹俩相处和谐,那边有人问孟和:“有没有给她起一个蒙古名字?”孟和回道,“起了,叫敖登格日乐(意为星光),和她汉语名字是一个意思。”那人点点头,“是个好名字,她以前的阿布额吉一定很爱她,才会给她起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
众人一直欢闹到夜深,才陆续离去。这片草原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人们也借由这次聚会,肆意释放着这几年的压抑和忧虑,怀着轻松愉悦的心情回到了家。
第二天,伊徳日布赫和儿子一起出了门。向阳公社是旗里唯一一个同时拥有小学和中学的公社,阿木尔正在上初中,到了公社,父子俩分道扬镳,一个去上学,一个去公社办事处给穆星河落户。办完手续,他又去了公社小学,给女儿办了入学手续。
以草原之辽阔,伊徳日布赫家所在的浩特离公社其实并不算远,快马加鞭两个小时就能到,所以阿木尔大一点之后便不住校了,每天骑马来回。但是穆星河年纪还小,不能坐勒勒车,也还没学会骑马,所以他有些犯愁。按说草原这么小的孩子大多是要住校的,但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他着实不放心。而且妻子新得了这个女儿,不会舍得这么长久的分离。
晚上他接上儿子一起回了家,把情况和孟和说了,孟和果然不同意住校。她不同意,不仅仅是因为舍不得,更多是担心她现在的状态。
小孩子是残忍而不自知的,她不会说话,而且初来乍到,很容易被欺负,更关键的是,她一直觉的她的情绪有点不对,实在是过分沉默和乖巧了,如果换成是大人,她这种状态甚至可以说是浑浑噩噩了。
她担忧地嘀咕道,“让她学会了骑马再去吧……她之前的阿布额吉都是老师,托娅老师跟我说过,她很小就跟班上学了,虽然年纪还小,但已经上三年级了,就算耽误一些时日也不打紧。”
伊徳日布赫瞬间宽下心来,决定顺其自然。
时光如流水,在草原上缓缓流过。孟和家养了两百多只的自留畜,大多时候都是她在照料,阿木尔放了学会帮忙。如今的年月,很多学校都荒废了,只有少量学校能保持正常的教学秩序。阿木尔所在的中学,因为老师的缺乏,只能维持最基本的课程。但即便如此,伊徳日布赫夫妻仍然觉得孩子们必须去读书,阿木尔也是这片草原少数几个能保持正常升学的孩子,他的发小那日苏因为跟着父亲倒了两年的场,耽误了学业,到现在还没有小学毕业。
学校里课程不多,阿木尔下了学就会回家,冬天日头短,经常到家的时候天就已经黑透了。但随着春日白天越来越长,他到家时的天光也愈发亮了。那个时候,他便会带着妹妹学骑马。
这个看着有些娇气的汉人女孩,其实十分胆大。蒙古马虽算不得高大,但察哈力干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仍然有些庞然。然而,穆星河并不畏惧,阿木尔第一次扶她上马的时候,曾时刻观察她的状态,她几乎看不出一点畏惧,甚至有些跃跃欲试,所以她现在的骑马技术可以说一日千里,已经可以骑着马奔跑几公里不停歇。阿木尔每次都跟在她身后,防着她出事,但每次她都能安安稳稳地去,安安稳稳地回。对此,额吉竟有些自得:这说明星河本该就是我们草原的孩子啊。
穆星河学会了骑马,又能坚持跑上几十公里的时候,终于可以去上学了。上学的路虽远,但是阿木尔每天走惯了的,他可以带着她走,但孟和不放心,非要陪着一起去。
到了学校,阿木尔去了隔壁初中部。孟和带着穆星河到了小学部,学校不大,校长接待了她们。穆星河爸爸妈妈还在的时候,已经在家里给她教完了三年级的课程,虽然有一个多月的耽搁,但不至于掉队。校长拿出了之前期中考试剩下的试卷,让她做了两张,发现她确实掌握得不错,就没让她留级。
但她还是太小了,虽然这年头孩子们上学都七零八落的,尤其是草原的孩子,经常因为冬天倒场或者旱季赶场,就跟着走了,一耽误就是一年半载,等回来就只能重新开始,一个班级年龄相差大的有时候能到四五岁。穆星河还不到八岁,就上了三年级,别说他们公社,就是全旗里也找不出几个,不知道放在一群大孩子中间,她能不能适应。但想到她在原先的学校也是这样,他也就释然了。
一会儿下课铃响了,校长开窗喊了一个学生,让他把三年级的班主任叫来。
没多久,人便到了。她是个二十多岁的汉人女性,姓张,戴着一副宽大的黑框眼镜,看着有点不苟言笑。校长把情况跟她说了,她紧绷的面皮倒松了一松,温和地问了穆星河一些话。
孟和放下心来,看她们说话说得好好的,便跟女儿打了个眼色,出去了。
第6章 巴雅尔,塔娜,阿尔斯楞
上课铃响了,张老师拉着穆星河的手走进了三年级的教室。刚才还沸反盈天的教室在她们出现的那一刻,瞬间安静下来,二十几双眼睛,目光一下子全聚集到穆星河身上,接着,她就听见他们窃窃私语起来:
“这是谁?新来的吗……”
“她太小了,怎么可能是咱们班的……”
“她长得可真白,是城里人吧……”
“她的袍子是缎面的……”
有蒙语,也有汉语,有的能听懂,有的听不甚明白,嗡嗡的,串在一起,声浪几乎要把教室的屋顶掀翻。
张老师不得不拿起教鞭在讲台上狠狠敲了两下,大声道:“安静!安静!”
声浪瞬间低下来,嘶嘶了几声,终于没动静了。
张老师清了一清嗓子,说道:“同学们,今天我们来了一位新同学,她叫敖登格日乐,是红旗公社小学转来的。她年纪虽然比你们小,但也是上三年级。你们作为老同学,要多多帮助新同学,知道了吗?”
“知道啦!”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张老师满意地点点头,环顾了教室一周,指着一个座位对穆星河说:“敖登格日乐同学,你去那边坐。”
穆星河的个子在同龄人中并不算矮,哪怕是在蒙古草原,但在班里却是个小矮个儿,张老师让她去的位置,是从前面数第二排,同桌也是个小个子女生,穿着蒙古袍,面颊皴红,长得很精神,看见她走过来,非常兴奋,热情地帮她清理干净了桌面。
穆星河朝她点点头,笑一笑坐下来。她书还没拿出来,便感觉到后背被人戳了一下,她本不想理会,但那人一直锲而不舍地戳她,她忍不住皱眉回头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