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师反应了过来,抬起头,顿了一下,含糊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她家长也没细说。”
虽然她打混过去了,但索隆高娃却上了心。她的跟班之一海丽汗的父亲是公社管户籍的干部,她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一些近乎成人的小心机,便让海丽汗偷偷跟她父亲打听这件事。
有人在草原上罹难,并不是一件小事,当时向阳公社也协助红旗公社处理了相关事宜,所以公社里还是有不少人知道这件事的,只是跟当事人对不上号。但海丽汗的阿布在公社管户籍,穆星河上户口的时候,他才知道,她就是当初那对夫妻留下来的孩子,也因为她国家孩子的特殊身份,知道了他们其实也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海丽汗旁敲侧击,他也没当回事,就当闲话一样,一句一句被套了出来。
他方才一到,就敏锐地发觉,他女儿不是今天的主角,那个索隆高娃才是罪魁祸首,所以明智地选择了沉默,万万没想到,转了一圈,这口锅竟落到了他的头上——自己才是那个始作俑者,面对孟和利箭一样的目光,他不由涨红了脸,讷讷道:“对不起,我没想到孩子们有这些小心思……”
“啪!”孟和又往桌子上拍了一下马鞭,打断了他的辩解,她毫不客气地道:“不用跟我解释,我明确地告诉你,敖登格日乐是穆老师夫妻俩的亲生女儿,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我见过她阿布的照片,父女俩长得一模一样。她不是什么国家的孩子,也不是什么上海孤儿,不要用你那做大人的嘴胡咧咧。告诉你的女儿,告诉所有人,我的女儿是她父母亲生的,一切都是你无端的猜测。”
他和女儿闲话,不可能把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海丽汗也只是知道个大概,有些还是她和索隆高娃她们一起推测出来的。所以,他完全可以把她们糊弄过去,但他大小也是个干部,即便他有错,她也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让他下不来台,他强忍着不满道:“敖登格日乐额吉,我和伊徳日布赫也是好朋友,这件事我们私下解决吧,一定会让你们满意的。”
“不行!”孟和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他,“就在这里,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女儿是被诬陷的。”
面对这个愤怒的母狮一般凶悍的女人,他着实头疼不已,知道今天不能善了,哼哧了半天,他才狠狠瞪了女儿一眼,“都是你惹出来的事!”说完,却又扫了索隆高娃一眼,索隆高娃不禁噤若寒蝉。
他粗声粗气地说道:“你们别瞎猜,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孩子是汉人没错,但她的父母虽然去世了,却是她亲生的,什么国家的孩子,什么上海孤儿,你们从哪儿听说的,就胡乱凑在一起。”
海丽汗也被今天的阵仗吓到了,她没有想到,这事惊动了老师,惊动了家长,最关键还把她阿布给卷了进来,让他被人这样逼迫,她都不敢想象回家后会面对阿布怎样的暴怒。真相是什么她已经不想管了,她只想这种让她恐惧的气氛赶紧过去,她哭着大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瞎猜的,都是我胡说……”又对索隆高娃道,“索隆高娃,都是假的!我骗你的,你不要相信!”
索隆高娃已经完全吓傻了,今天是她有生以来面对的最可怕的场景,她已经无法思考,跟着海丽汗一起不停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乱说了。”
孟和哼了一声,说:“这些话你跟我女儿说。”说着,转头对张老师说道:“张老师,麻烦您把我女儿带来。”
张老师心里正自责,她也没想到,源头竟是自己那不经心的两句话,汗颜得无以复加。听了她的话,忍不住要开口道歉:“敖登格日乐额吉,我……”
孟和一摆手阻止了她,道:“跟你无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您去吧。”说着又扫了索隆高娃一眼,这个女孩实在太有心机了,谁能料到旁人无心的几句话,就让她搞出这么多风雨。
张老师又愧又悔,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听她的话,去找敖登格日乐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写得有点不顺畅。光打架的事就写了两章,大家可能看得有点无聊,但这些都是必要的铺垫,和后面的情节发展息息相关。
第10章 大白兔奶糖,出门
穆星河跟着张老师再次回到办公室,发现气氛完全不一样了。孟和额吉跟她招了招手,她便走了过去。孟和一手揽着女儿,一边说道:“你们给我女儿道歉,并且保证再也不欺负她了。”
索隆高娃三人依次给她道了歉,做了保证。
孟和又道:“你们撒谎的事,就到此为止了。但……”她指了指女儿脸上的伤口,“小小年纪,怎么这么狠毒的心?你们最好祈祷,腾格里能保佑她的脸没事,如果好不了,我依然不会跟你们善罢甘休。”
索隆高娃心虚地低下头,敖登格日乐脸上的伤,大半都是她抓的。
但她脸上的伤虽然看着吓人,却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内蒙古风沙大,孩子们一年到头在外面疯跑,风吹日晒,大多有一张皴红的面颊,偶尔受一点伤,也不怎么明显。但穆星河因为从小生得白皙,又体弱多病,养父母养得很是精细,不怎么见阳光。她母亲又讲究,呵护得很精心,直到现在,孟和给穆星河用的雪花膏都是她留下的,她的脸就算被蚊子咬一下,都比旁人肿得惨烈。
那个年代不兴什么赔偿,只要道了歉,这事就算解决了。得到了她们的保证,孟和也不再为难她们。张老师以还要上课为由,让几个家长先回去,海丽汗的阿布阴沉着脸走了,索隆高娃的额吉拧了一把她的耳朵才走。孟和把女儿送到教室门口,蹲下身,给她整理了下衣服,便告别离去。
塔娜满脸兴奋,见她进来,赶紧帮她拉开凳子让她坐下。她幸灾乐祸地道:“这下索隆高娃踢到铁板了,再也嚣张不起来了。”
说完,她羡慕地看着穆星河,“你额吉对你真好,你哥哥对你也很好,以后恐怕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她的嘴角还肿着,脸上的淤青今天也显了出来,看着滑稽又可怜。穆星河从书包里拿出两颗奶糖递给她,无声地对她说了声“谢谢”。塔娜不以为意,两眼只盯着她手中的奶糖放光:“传说中的大白兔奶糖?!我从来都没吃过!”
后面巴雅尔着急地凑了过来,“哪儿?在哪儿?”
塔娜忙一把把奶糖抢到了手里,往后高高举起,急道:“这是敖登格日乐给我的!”一会儿回过神来,又讪讪问穆星河:“真的是给我的吗?”
她点点头。
巴雅尔急了,说:“我早晨不是给了你很多好吃的吗?饼干我都没舍得吃,都给了你,你分我一块儿又咋了?”
“不给!”塔娜坚决不肯,“大不了我把饼干还你。”
“你……”巴雅尔坐下来,愤愤不平地拍了一下书桌,嘟囔道,“小气鬼。”却见穆星河把手伸了过来,松开手掌,里面躺着另外一颗大白兔奶糖。巴雅尔立时高兴起来,接过来,呼啦啦扒开糖纸,把糖块儿塞到了嘴里,一股浓郁的奶香味伴随着甜味,在口腔中扩散开来。他陶醉地眯起眼睛,享受地咂了两下嘴,“原来是这个味道啊,真好吃……都是奶做的,咋人家的就这样么想呢?”
塔娜看他这样享受的样子,也有点迫不及待,刚剥开糖纸,才想起什么似的,对穆星河问道:“敖登格日乐,你还有吗?”
穆星河摆摆手,表示自己吃过了。
塔娜却不干了,她急道:“那不行,咱们也算共患难了,当然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说着,就把手中的糖块塞进了穆星河的嘴里,她猝不及防,只得含住了。
塔娜这才满意,剥开剩下的那一颗,放到口中,慢条斯理的吮了吮,发出了满足的喟叹。穆星河看着她,不由笑了。
晚上,毡包昏黄的煤油灯下,阿木尔在教穆星河蒙语,他说话不方便,便把一些蒙语的生字词,用汉语拼音标示了,疑难的字义用蒙语和汉语各注释了一遍,让她对照着领会。她毕竟是在蒙区长大的,周围总不断有人讲蒙语,之前的学校也有蒙语课,虽然不像现在这么偏重,但毕竟有基础和语感在,所以学得倒也顺利。
孟和扒拉着自己的针线包,昨天穆星河袍子的扣子被扯掉了两颗,也没找回来。她想找找自己的存货,看有没有合适的,给她缝上。如果实在找不着,就只能拜托那日苏的额吉给做几个了。
她从前也没觉得自己手拙,有了女儿,尤其是看见她妈妈给她留下来的东西,衣服、布偶、书包,还有毛线织的帽子、围巾……林林总总,一大堆,她看都觉眼花缭乱,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出来的,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手笨得可怜,不由暗自庆幸,自己养的是个儿子。但转头却又突然想到,这个女儿现在是自己的了,又觉头疼,心里想着,有空还得跟那日苏的额吉多学一学,养女儿可不能仅限于缝缝补补啊。
她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颗差不多的布扣,可惜却再没找出另外一颗,不由发愁地叹了口气,却听见毡包外传来了些动静,她回过头去,只见丈夫和着门外的月光钻了进来。
她不由有些惊奇,“昨天才回来过,怎么今天又回来了?”
伊徳日布赫先看了一眼在榻上学习的孩子们,两个孩子一齐看着他,不约而同冲他点了点头。他笑一笑,也点了点头,便坐了下来,一边脱自己的靴子一边对妻子道:“我有个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孟和停了手里的活计,看向他。他脱了靴子,自己松了松脚,继续说道:“我一直想着带敖登格日乐去大医院看看,正好现在也放假了,得尽早提上日程。之前我也跟卫生院的大夫打听过,他说她的嗓子,旗里也够呛能瞧明白,最好还是去盟里。要是去盟里,需要的时间就久了,我问衤糀过生产队几次,总不好请假。前一段时间,我们抓了一批野马,准备趁着它们发情的尾巴尖儿……”说到这里,感觉不妥,他不由抬头看向榻上,四只眼睛正齐刷刷地看着他呢,耳朵也竖着,听得很是仔细。
他顿时喉头一噎,压低嗓音,含混道:“……赶紧给……配出种来,差不多要用半个多月的时间。我跟领导说好了,等这事忙过去,就给我批几天假,我带女儿去盟里看病。”
孟和听了,不住点头:“嗯,这也是我一块心病,那些坏孩子们欺负她也是因为这个,早点去瞧,早瞧好了,我们敖登格日乐,也能早点安安心心过日子。”
过了半个多月,伊徳日布赫果然请下假来。孟和已经把路上需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又拿出一个布包,递给丈夫。
伊徳日布赫打开,发现里面满满几卷票券,知道她是把家底儿都掏出来了,忙道:“用不了这些。”
孟和白他一眼,“亏你常在外面走动的,人家说,穷家富路,家里怎么着都行,外面一口水一口饭都要钱,不多带着点,万一有事,哭都来不及。”
伊徳日布赫不语,她上前给他整理了下衣服,一边说道,“拿着吧,有备无患,用不着便罢,要是用得着,也别不舍得……要是剩得多,给孩子们和家里买点东西。”
伊徳日布赫这才收了,塞进胸口里,低头对妻子温声道:“放心吧,我们会赶在那达慕前回来的。”
孟和点点头,转身向女儿伸出了手。她早已经帮她收拾好了,穿戴整齐,背着她的小书包,安静地等在一边。
孟和说一句“走吧”,牵起女儿的手往外走去。
阿木尔要送他们一程,便一起出发了。孟和站在后面,一直等他们跑远了,才转身往羊圈走去,准备去放羊。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点空落落的,还有点莫名的不安,大约是对出远门的亲人本能的担忧吧。
出去七八里,伊德日布赫停了马,对阿木尔说道:“阿木尔,就到这里吧。”
阿木尔点点头,拉住缰绳,住了马。穆星河回头朝他摇摇手,便一夹马腹,紧随父亲而去。
这个时候的内蒙古大草原,没有一条像样的路,都是勒勒车天长日久、自然而然轧出来的,蜿蜿蜒蜒,弯弯曲曲,蔓延向遥远的天边。传说是牛拉车的时候,禁不住青草的诱惑,走走停停,这里啃啃,那里咬咬……所以一马平川的草原上反没有一条路是直的。人们出行,也主要是靠骑马或者骆驼,再就是马车和勒勒车,但是穆星河不能乘勒勒车车,他们就只能骑马,而她年纪太小,一天也不能骑太久。伊徳日布赫带了干粮和篷布,做好了在路上走好几天的准备。
他们要先到旗里,如果旗里看不了,还得到盟里,旗里到盟里一周只开两趟公共汽车,还时不时停运,所以他们一点路程也不能耽搁。
第11章 就医,冰糖葫芦
伊徳日布赫和女儿走走停停,走了一整个白天都没有到旗里,但幸运的是,他们在太阳落山之前,找到了一个蒙古包,不必再风餐露宿。草原上的蒙古人,千百年来,一直对抗着恶劣的生存环境,对彼此的境遇,十分感同身受,所以从不吝于旅人的借宿,他们受到了毡包主人的热情款待。
第二天,父女俩继续赶路,终于在太阳最后一丝余晖消失的时候,赶到了旗里。但是旗人民医院的医生都已经下班了,只有值班大夫,好在可以打听一下消息。果然,值班大夫表示以旗医院的条件,无法给穆星河做更深入的检查,盟医院有喉镜和其他相关设备,而且明天就有一班发往盟里的公共汽车。要想去的话,明天就不必再来旗医院蹉跎,不然,耽误了这一班,下一班还不知道啥时候有呢。
伊徳日布赫连连感谢,找了个招待所,带着女儿吃了饭,洗漱完,睡了个安稳的觉。第二天一大早,他把两匹马寄存在招待所,便带着女儿徒步去了汽车站。好在旗里也不大,走了半个小时就到了,顺利赶上了客车。
汽车果然要比骑马快很多,下午他们就到了盟里,路上他们在车上吃了饭,一下车就直奔盟医院。盟医院人很多,但耳鼻喉科人相对少一些,没多久,就轮到了他们。
接诊的大夫看着年纪不轻了,头发都有些微花白。他先给穆星河銥嬅检查了一遍,又做了喉镜,发现她的声带没有任何问题,便又仔细问了她们很多问题,还是找不到她失语的原因。这时候已经快下班了,暖黄的阳光斜斜地洒在诊室里,因为百思不得其解,他的额头竟急出了一点细密的汗。最后,他叹了口气,对同诊室一个看着只有三十来岁的的年轻人说道:“小王,你来看看,你们年轻人接触的信息多,看看她这是什么情况。”
那位小王医生过来,听他把情况叙述了一番后,把关注的重点落到了事情最开始。他问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会说话的?”
伊徳日布赫回道:“她发了三天三夜的烧,过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年轻医生认真地倾听着,接着追问了一句,“发烧期间说过话吗?”伊徳日布赫摇摇头。
他便又问:“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发烧,知道吗?”
伊徳日布赫有些迟疑,但还是回道:“可能是因为受凉。”
“可能?”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偏头看向他。
伊徳日布赫低头看了一下女儿,他们来一趟盟医院并不容易,而且他们也不能一直对这件事避而不谈,最关键的是,现在治好她的失语症才是最重要的,于是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将事情阐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