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之巅,星河之境——云迩【完结】
时间:2023-05-04 14:46:32

  孟和她们在外圈的空地上,找到了自家的马,一家人骑上马,往营地而去。孟和想起方才的事,不由跟丈夫抱怨:“那森布赫哥哥也太过分了,通拉嘎嫂嫂嫁给他,简直不知倒了多少辈子的霉!”
  “别说了!”伊徳日布赫听到,突然大发雷霆,“你懂什么?我十二岁阿布和额吉就都走了,是哥哥一个人把我带大,帮我置办下毡房,娶了妻子。他喝酒,是因为冬天长期一个人在外面放牧,冷得受不了,就喝一口马奶酒,久而久之,才养成了这酗酒的坏毛病,谁都有资格说他,就我们没有!”
  孟和被他这模样惊住,一时竟噤声不语。伊徳日布赫发完脾气,转头见孩子们也吓了一跳,不由心中懊恼,口中“咄”一声,挥了下马鞭,快马往前奔去。
  孟和反应过来,便有些生气,小声嘟囔道:“那又关通拉嘎嫂嫂什么事,凭什么要她受这些苦楚?还有我的巴雅尔……”大约是意识到了不对,她沉默地闭上了嘴。
  穆星河有些不知所措,自从她来到她们家,还从来没有见大家吵过架。她看看孟和额吉,又看看哥哥,阿木尔朝她安抚一笑,又摇了摇头,示意她大人的事不要管。
  回到营地,这种压抑的气氛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伊徳日布赫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跟她们道别,说不放心生产队的事,要提前回去。孟和没有挽留他,脸色却有些不好。
  他走后,看着两个孩子,孟和打起精神道:“不管他,一年难得有这么一次盛会,我们要耍够了才行。”
  但大家的兴致还是受到了影响,草草玩了两天,便启程踏上归途。
第15章 开口
  回到家后,将近半个月,伊徳日布赫都没有从生产队回来。转眼就到了八月底,穆星河的生日到了。蒙古人是不兴过生日的,小孩子也只有在出生和十二岁那年大办一次。但孟和想到穆星河是汉人,也许原先她的爸爸妈妈是给她过的,而且这也是她来她们家的第一个生日,便想给她过一过。
  伊徳日布赫一直不回家,她心里其实也有些想跟他赌气,便没让儿子跟他说这件事。但八月二十九那天傍晚,他自己却回来了。
  他没有跟她道歉,却给她买了条新头巾。孟和不接,他就一直伸着手,眼睛也一直看着她。她不由气笑,接了过来。
  他当然也给孩子们买了礼物,阿木尔是一支钢笔,给穆星河的却是一把匕首。孟和并不以为意,对蒙古人来说,一两岁就可以用刀了。穆星河很喜欢这件礼物,刀刃只有她一个巴掌长,十分锋利,她迫不及待地在羊肉上尝试了下,连筋膜都很容易割断。
  孟和摆了一堆吃的,又依照汉人的习惯给她煮了一碗长寿面,对女儿道:“吃了面,就又长了一岁,早晚成大姑娘喽。”
  穆星河笑一笑,接过来一口一口地吃掉。
  家里又恢复了以往的气氛,阿木尔和穆星河也到了新的学期。穆星河的蒙语虽然还是有些薄弱,但期末考试也及格了,所以新学期顺利升入四年级。阿木尔自不必说,他成绩虽然不是顶好,但也从未留级。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草原渐渐泛起了一星儿黄意,秋天如约而至。这天下午放完学,兄妹两个像往常一样,骑马往家回返,刚出了镇子,后面就追上来几个小子,他们一边策马追逐,一边大声喧闹着哄唱:
  “天上鸟儿叫渣渣,
  地上人儿静悄悄,
  为呀为什么静悄悄?
  原来是两个哑巴……”
  为首的正是希日莫,他们唱完,一个继续嘲笑道:“一个大哑巴。”便有人大笑着接道,“一个小哑巴。”
  “一个男哑巴。”他们似乎找到了奇异的乐趣,此起彼伏地接着话,“一个女哑巴。”说完,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阿木尔本来不想理会,听到这里,忍无可忍。他调转马头,向领头的希日莫冲去,在会马的一刻,一跃而起,瞬间跃到了他的马背上,按住他就打。
  希日莫反应不及,被狠狠锤了几拳,他拼命挣扎,想从阿木尔的手中挣脱出来。可是马奔跑的速度极快,他无法保持平衡,伸手乱抓了半天,才抓住了一撮马鬃,便要使力把阿木尔掀下去。
  阿木尔一边按着他,一边调整着身体,使身体保持平衡,让他的企图落了空。然而马却吃痛惊了,开始脱缰狂奔。
  众人顿觉不好,慌忙跟了上去。
  穆星河连连催鞭察哈力干,试图追上去,然而跟他们的距离却越拉越大。察哈力干最近怀孕了,有些力不从心,平常骑乘还可以,却无法全力奔跑。
  她不由大急,连忙从察哈力干身上下来,吹了下骨哨,旭日干闻声跑了过来。她正要上马,忽然听见后面马蹄声阵阵,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敖登格日乐,你怎么在这里,你哥哥呢?”
  她回头一看,是哥哥的好朋友索德纳木和那日苏,他们都不在一个年级,上学也不像阿木尔那么规律,所以并不是每次都结伴回家。
  听他们询问,她匆匆往前方一指,便一蹬马镫,翻身上了马。索德纳木赶紧阻止她,“它性子烈,你制不住它……”
  穆星河却“咄”一声,一夹马腹追了上去。索德纳木二人无奈,只得策马跟上。
  希日莫的马带着两人在草原上狂奔,已经远远偏离了正常道路,一开始他们还在厮打,后来便不得不一起控马,试图让它停下来。不知跑了多久,它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两只前腿一弯,摔倒在地,阿木尔和希日莫也一齐被甩了出去。
  旭日干迅疾如风,很快就载着穆星河追上了他们,正好赶上一幕。穆星河心中大急,不由脱口而出:“哥哥!”
  阿木尔被摔下了一个平缓的斜坡,滚了好几滚才停住,朦朦胧胧中听见有人叫哥哥。虽然他从来没有听过穆星河说话,但那时他心中突然灵犀一闪,觉着,那就是她在叫他。所以一停住,他顾不上身体的疼痛,就要爬起来找妹妹,正好就看见她慌慌忙忙地跑下来。他一把接住了她,急切说道:“再说一遍。”
  穆星河还没回答,却先听到有人“咦”了一声,惊讶道:“大哑巴也说话了。”
  穆星河方才出声的时候,便已经听见这道声音惊奇地喊了一声,“呀!小哑巴说话了”。她听出那是阿尔斯楞,她之前都没注意到,他跟希日莫这些坏家伙是一伙儿的。但她顾不上跟他计较,唯恐给哥哥受伤,便直奔哥哥而来,看着哥哥殷切的眼神。她沉默了一会儿,稳稳地吐出了两个字,“哥哥”。
  阿木尔开心极了,放下了紧紧抓着她的手,眉开眼笑。阿尔斯楞在一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指着他们,结结巴巴道:“你你们,都会……说话啊……”
  穆星河不理会他,而是仔细检查阿木尔身上,发现他的袍子和膝盖都破了,至于身上摔成了什么样,却是看不到。她愤怒地回头瞪着同样摔得七荤八素的希日莫,骂道:“坏蛋!”
  她骂的是汉语,但大家都听懂了。索德纳木和那日苏也追了上来,下了马,索德纳木向他们跑来,那日苏却气愤地走到希日莫跟前,骂道:“希日莫,你真叫人瞧不起!你要是不服气,可以在赛场上赢回来!再不行,你们可以比搏克,可以比射箭,而不是耍这些不入流的手段!”
  希日莫摔得比阿木尔还严重,这会儿脑子一直嗡嗡的,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人看着也有些迟钝。
  那日苏看他这样子,也暂时没法跟他计较,只得狠狠扫了一眼他那些跟班,提鞭向穆星河他们走去。方才的骚动,他和索德纳木也听见了,于是他上来就问道:“你会说话了?来,也跟我叫声哥哥。”
  穆星河又是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那日苏哥哥。”她好久没说话,舌头有点不听使唤,所以每次都要蓄力一段时间,觉着能说好了,才发声。
  那日苏大喜,不住道,“哎呀,哎呀,真的会说话了。”又指着索德纳木说道,“还有他还有他!”
  方才穆星河叫那日苏的时候,索德纳木就已经期待地看着她,这会儿眼睛里的殷切,简直要放出光来,好在穆星河顺顺利利地叫出了“索德纳木哥哥。”他一时激动,不由欢呼一声,把她高高举了起来,转了一圈才放下。
  这边喜气洋洋,那边希日莫的情况却有些不好,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干呕了几声,又歪了下去。
  阿木尔走上前,看了他一眼,见他晃晃头,似乎好一些了,才带着妹妹和那日苏他们一起离开。
  孟和挤了满满的一桶牛奶,正要提回毡房,想趁鲜做奶豆腐,却听见一阵马蹄声笃笃而来,抬头就见几个小子骑马围住了她。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却都不说话,只笑眯眯地看着她。她不由用目光询问阿木尔,却没想到一向老实的儿子也是这副模样。
  她不由笑骂道:“坏小子们,连孟和额吉都要捉弄……”
  那日苏却看向穆星河,催促她道:“快呀。”
  于是,她便把目光投向女儿,却见女儿迟疑了一会儿,张开了嘴,叫了一声:“额吉。”
  孟和手里的桶几乎要脱落,牛奶洒了出来,她下意识又抓住了。她放下奶桶,走到女儿马前,把她抱了下来,眼睛里几乎要泛出泪花,她看着她,说道:“好孩子,再叫一声。”
  穆星河便又叫了一声“额吉”,声音清脆而真切。孟和把她紧紧揽在了怀里,嘴里激动地不住喃喃:“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几乎要激动地落下泪来,她以为还要很多的时光,女儿才能恢复,却没想道,仅仅过去不到两个月,她就能说话了。
  许久,她放开女儿,对那日苏他们说道,“今天在阿姨这里吃,我给你们煮牛骨头。”说完,又道:“明天你们也要来,叫上你们的阿布额吉,我要宰羊,大家一起庆祝庆祝。”
  那日苏两人便从马上翻身下来,笑着道:“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好好好,”她一边笑着点头,一边牵着女儿往毡房里走去,穆星河却拽住了她的手,指着阿木尔道:“哥哥受伤了。”她回过头去,这才注意到,儿子的袍子磨烂了,膝盖处也烂了一大块,染了一圈血。
  她忙松开女儿的手,掀开了他的袍子查看。阿木尔躲了躲,示意她不用担心,转了身去提牛奶桶。索德纳木赶忙过去,接了过来。
第16章 通拉嘎之死
  孟和沉下脸来,对他说道:“你跟我进来。”
  阿木尔只得跟着她进了毡房。一进毡房,孟和便去解他的衣扣,他忙抓紧了领口,讨好地跟母亲笑了笑,摇摇头。孟和不为所动,拿开他的手,就把他的外袍解了下来。他里面只穿了一件背心,外袍一脱掉,肩头露出一片青紫,把背心掀了上去,发现整个后背都青紫了,触目惊心,便又去解他的裤子。
  这下阿木尔慌了,他跳起来,手忙脚乱格挡着母亲的手,迅速后退了几步,把裤腿卷了起来给她看,示意只有膝盖受了伤。
  孟和仔细端详了一遍,才坐了下来,面沉如水,问道:“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索德纳木看看那日苏,那日苏又看看穆星河,最后硬着头皮支支吾吾道:“是希日莫那小子,他今年赛马又输了,心气儿不顺,今天放学碰到了,就欺负他们两个。阿木尔气不过,跟他打了起来,两个人都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不过,”他赶紧又描补道:“他摔得更严重,我们走的时候,他还站不起来呢……”
  穆星河小心观察着孟和的表情,唯恐她责怪哥哥,见她面色愈加阴沉,便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努力说道:“额吉,不要怪哥哥,是他们先欺负我们的,说我们是两个哑巴,一个大哑巴,一个小哑巴……”
  孟和现在听见她说话,就忍不住开怀,面色不由跟着缓和,可当听到“哑巴”两个字,又不由痛心,怒气极速上涌,她心疼地看了儿子一眼。女儿失语,她知道是暂时的,可儿子却是永远都好不了了——这一声“哑巴”,简直是在戳她的心窝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这事你们不要管,我叫他阿布去说,那钦该管一管他的孩子了。”
  沉吟了一下,又说道:“要是他还不改,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事,你们就像这次一样打回去,但有一点,不许打输!”
  那日苏几个忙不住点头,“以后,我们就和阿木尔一起上下学,人多力量大,就让他们瞧瞧,谁的拳头更硬一些。”
  孟和差点气笑,却也没再追究他们,而是起身到了火炉前,起锅添水,一边忙活一边道:“柜子有奶皮子和果子,你们先垫一垫,大骨头煮出来还要一段时间。”
  说是大骨头,其实还挂着很多肉,在内地要叫做排骨。骨头已经处理好了,她倒进锅里,絮絮叨叨跟他们解释道:“巴根家的一只牛犊,让公牛顶破了肚子,活不成了。巴根就把它宰了,给咱们分了一些。”
  阿木尔见危机解除,赞许地看了妹妹一眼,四个孩子相视一眼,都忍不住得意地笑了。
  第二天,伊徳日布赫回家的时候,孟和把这件事跟他细说了。孩子们之间的矛盾本该让他们自己解决,但希日莫这孩子心术不正,两次置阿木尔于危险之中,下次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做家长的不能再坐视不理。
  伊徳日布赫听了,本来很是气恼,但女儿开头说话的喜事又冲淡了他的怒气,他一晚上都忍不住想逗女儿多说话,将这件事暂时搁置到了脑后。
  但翌日,他便请假去找那钦谈了谈,也不知道他跟他怎么说的,那天之后,希日莫很长一段时间没去上学。有人说他摔坏了脑袋,在家休养,也有人说他打输了,羞于见人,不敢来上学……总之,不管因为如何,阿木尔他们过了一段安生日子。
  时光如白驹过隙,匆匆而过。草原上的牧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时间来到了1972年的初春。距离穆星河来到孟和家,已经快两年了,她长高了很多,身体健壮有力,除了皮肤要白皙一些,她几乎和草原上的其他姑娘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两年里,她学会了射箭、马技,甚至搏克。索隆高娃在那件事过后,虽然不敢再在明面上欺负她,但仍免不了酸言酸语。她看不上她,总觉得她是仗着额吉和哥哥的势,自身不过是个孱弱的小可怜儿,蒙古人最瞧不上这样的人。所以,苦练了一年多搏克的穆星河,在今年新学期伊始,趁着她又找茬的由头,狠狠摔了她几跤,让她见识了下自己的力量。
  并不是每个蒙古女孩都会搏克,索隆高娃住在镇上,也没有机会和意愿学习这个,逞凶斗狠全凭自己个子高,力气大。对上穆星河的有心算无心,以及苦练多日的搏克技巧,基本丧失了优势,从此之后,她才开始真正对她敬而远之——她在穆星河面前的优越感已经荡然无存,哪怕是她自以为的。
  穆星河也学会了放牧、挤奶、做奶食等大多数草原生活的技能,她越来越热爱这片土地。她隐隐察觉到,爸爸妈妈虽然很疼爱她,几乎要把她捧在手心里,但这样像野草一样疯长、充满生命的蓬勃和力量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她迷恋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策马奔腾的感觉,风从她的耳边呼啦啦地穿过,那是前所未有的自由,所以,有时候她都有点相信,孟和额吉关于她天生就该属于草原的论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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