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那个身影终于动了,他胡乱抹了一把脸,缓缓站了起来。许是因为蜷得太久,腿有些麻了,他趔趄了一下,扶住了车辕,勉强站定。缓了一缓,他才转身往毡包走去,但没走几步,他就蓦地定住了。
阿木尔看见,毡房的门口,站着她的妹妹,月光倾洒在她身上,让她就像一个神光里走出的精灵。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睛里像是盛着两抔粼粼的星光。他不由有些怔忡,心想,今晚哪有星星?他甚至抬头看了看天空,却突然反应过来,那哪里是星光,那分明是她的泪水。
他一时怔住,心中有什么浮浮沉沉,竟不知是如何感想。阿布死后,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面对伤心欲绝的母亲,惊慌失措的弟妹,他只能把那些悲伤深埋在心底,承担起作为一个长子的责任,和伯父那森布赫一起办理父亲的丧事。他不能让母亲担忧,让弟妹慌乱,可是他同样也伤心彻骨,他夜不能寐,悲恸不去,只能趁着夜深人静、无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发泄他的悲伤,可他没想到,却还是被妹妹发现了。
他快步走了过去,蹲下身,轻轻将她脸上的泪擦去。勉强挤出一丝笑,示意她自己没事。她摇摇头,却哭得更厉害了,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跌落下来,落在他的手上,竟有些烫手。
他惊慌失措地帮她擦着眼泪,竟不由说出话来,“没事,没事,我没事……别害怕……”
穆星河摇摇头,抱住了他的腰,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袍。他只能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
等她平静下来,他领着她,轻手轻脚进了毡房。毡房里很安静,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他把穆星河送到了她的床榻前,给她盖好被子,便要离去。她却拉住了他的衣角,不肯让他离开,朦胧的夜色中,他似乎看见了她倔强的眉眼。于是,他安抚地攥了攥她的手指,从自己的铺上拿来被子,躺到了她身旁,盖上了被子。她抓住他的胳膊,将头紧紧偎依在他的肩膀上,对他说道:“哥哥,别害怕,阿布会保佑我们的。”
湿意又从眼底泛了上来,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将那股泪意压了下去。四周是那么安静,安静到身边的呼吸声如此清晰可闻。他睡不着,睁着眼睛盯着毡房的穹顶,黑暗中,它像一口巨大的锅,随时像要扣下来。胳膊边传来的热意,驱散了他的彷徨,让他忍不住想多汲取一点温暖,来对抗这暗无天日的阴寒。
早晨,孟和起了床,正要整理床铺,却发现儿子睡在了女儿旁边,困惑道:“阿木尔,你怎么睡在了这里?”
穆星河揉搓着眼睛坐了起来,迷迷糊糊为他辩解道:“我昨晚做了噩梦,吵醒了哥哥,我害怕,就让他陪着我……”
孟和放下手中的被褥,走到她跟前,坐下来,抚了抚她的头顶,轻声问道:“做什么噩梦了?”
穆星河顺势偎到她的怀里,小声道:“梦见了一只怪物,张着嘴,追着我,要把我吃掉,我一直跑,一直跑,就吓醒了……”
孟和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手臂,安抚她道:“别怕,梦里都是假的,天一亮,就都散去了……”眼角余光瞥到儿子还没有起来,便又叫了一声,“阿木尔,起床了。”
阿木尔双目紧闭,胸腔起伏着,发出粗重的呼吸声,没有任何回应。
孟和觉察到不对,松开女儿,快步绕到他身边,将手覆到他的额头上,手下的温度烫得惊人,她失声惊呼道:“阿木尔,你发烧了!”
她对发烧总是心有余悸,尤其是对阿木尔。他已经很久没有生过病了,导致她都几乎忘了,那个让人心惊胆战又绝望无力的夜晚,他也是这样烧到人事不省。那时他的父亲在生产队,她一个人拉着他,在茫茫的夜色中,心急如焚地赶路。到了卫生院,医生虽然给他打了抗生素,也退了烧,可是他的嗓子却坏了,从此这个总是围着她叽叽喳喳问东问西的小男孩,变得越来越沉默,渐渐不愿开口,渐渐在周围有了“哑巴”的名号。
“阿木尔,阿木尔……”她慌急地呼唤着,连日来的悲痛和疲惫,在这一刻几乎让她心神失守。
在她急切的呼唤声中,阿木尔终于有了动静,他喉中喑哑地咕哝了一声,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撑着床板,艰难地坐起了身。孟和一把将他按住,扶着他的背,又将他放平在铺上,她心疼地道:“别起来,你生病了。”
阿木尔顶开了眼皮眼皮,哑声道:“我没事,别担心。”
孟和拍了拍的胸口,说道:“别担心,交给额吉。”她站起身,从箱柜里找出他阿布留下的烧酒,解开他的衣服,开始给他揉搓身体降温。
她忙着,几个孩子便自觉包揽起了家里的事务,做饭的做饭,安顿牲畜的安顿牲畜。穆星河喂完了包外的牧羊犬,带着一身寒意进来,发现额吉坐在哥哥榻前,目光沉沉,便走过去,问道:“哥哥怎样了?”
孟和“倏”地起身,对她说道:“我要去趟公社,去拿药,你哥哥一直不退烧,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说完,就转身穿戴好一整身的皮衣,到墙边取下马鞍,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对她说道:“你照顾好哥哥,等我回来。”
穆星河点点头,见她就这样出去,忙道:“额吉,拿点吃的再走。”说着就从锅里拿出几个肉饼,用毛巾包了递给她。
孟和接过,出了门看见巴雅尔和宝音图正在赶羊,忙嘱咐道:“巴雅尔,你要放羊,就在附近,别走远了。天太冷了,狼找不到食物,怕是要袭击我们的牲畜。”
巴雅尔提着鞭,点点头。孟和便不再废话,利落地上了马,往茫茫雪原疾奔而去。
穆星河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追上去喊了两句:“额吉,路上滑,注意安全!”
孟和头也不回,只是在身后摇了几下鞭子,表示自己知道了。
三人见她跑远,便回了毡房,吃过饭,各去做各的事,巴雅尔和宝音图赶了羊到附近去放,穆星河留在家里照顾阿木尔。
阿木尔双颊绯红,呼吸粗重,穆星河摸了几回他的额头,都滚烫如烧红的锅底一般,不由忧心如焚。
她看了看一旁桌子上的烧酒,倒了半碗出来,学着额吉的样子,蘸着酒水,给阿木尔揉搓颈窝和腋下,一时又拧了湿毛巾敷在他头上。
一上午,便这样忙忙碌碌,一瓶烧酒只剩了个底。她不敢再用,怕用光了,再烧更厉害了没得用,便只是不停给他换额头的湿毛巾。
阿木尔偶尔好一点,便睁开眼睛,示意她别这么忙活。穆星河摇摇头,她其实有些不安,她心底那个不明的阴影一直如影随形,她怕哥哥也要出什么事。
蒙古人要是生了病,就会给病人煮一碗羊肉汤,没有什么是一碗羊肉汤解决不了的。热乎乎的羊肉汤下了肚,疾病就会悄然散去。但这会儿家里没有羊肉,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生了病,爸爸妈妈总会煮一碗稠稠的白米粥,想必和羊肉汤是一样的效果吧。
穆星河便把米袋子从柜子里拖了出来,这是她专属的口粮,孟和额吉那么怜惜巴雅尔两个,都不肯让他们动一粒。她淘米下锅,把炉火烧得旺旺的,不一会儿,锅里便飘出了米香。等米熬得稠稠的、烂烂的,她盛到碗里,吹凉了,便将阿木尔扶坐了起来,把碗送到他的嘴边。
阿木尔本能地张嘴喝了一口,米粥顺着喉咙一下就滑了进去,觉出不对,他睁开眼睛,看见了妹妹手中的碗,便伸手推开。
穆星河急道:“额吉不在家,我不知道做什么给你吃。我原先生病,爸爸妈妈就是给我煮白粥的,这米有什么问题,为什么偏只给我一个人!”
她固执地举着碗,阿木尔看她眼圈都要红了,只好低头把那碗粥吃了下去。许是这碗粥真的有魔力,阿木尔吃完,出了一身汗,体温也降下去一些。一会儿昏睡过去,呼吸也变平稳许多。
雪化了会结成冰,踏在上面却比积雪更不稳当,无论是人还是牲畜,很容易滑倒。但孟和的心却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沉定,驭使着马稳稳当当地前行,疾行带来的风冲开了她额头的碎发,她的眼睛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她突然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日子还要过,孩子们需要她来支撑,来保护。
作者有话说:
昨天码到那木汗发烧,家里小孩突然也莫名其妙烧起来,反反复复,一度接近40摄氏度,实在挤不出时间更新,等孩子睡安稳了,勉强码出一点。再就是最近码字总不在状态,所以今天写明天改的,但故事脉络基本没变化,主要是细节描写,为了更好的阅读感受。所以,介意的话,可以晚一天再看更新。
第21章 狼袭
平常去公社,快马加鞭来回不到四个小时,但因为雪后路滑,孟和用了将近两倍的时间才赶回来。到家时,天色还尚算亮堂,巴雅尔兄弟两个牧羊还没有回来,她快步进了毡房,看到女儿伏在儿子的榻边睡着了。
她放轻了脚步,到了榻前,发现儿子的呼吸已不再像早晨那样急促,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烫的,却不像她走之前那么骇人了,心不由放下了一半。
阿木尔身体好了一些,精神也好了点,被母亲碰了一下,便醒了。看见母亲,忙要坐起来,胳膊一抬,却被什么拽住了,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袖子被沉睡中的妹妹压到,怕吵醒她,便又躺了回去。
孟和也忙道:“别起来,我拿到了药,你觉得怎样?”
阿木尔点点头,示意她自己已经没事。孟和无奈地摇摇头,从胸口取出一个布包,里面露出两板塑封的白色大药片,取出一片,又倒了水。阿木尔便就着母亲的手,侧坐起身,把药吃了进去。
放下杯子,孟和看看还在沉睡的女儿,便示意儿子往床里挪一挪,伸手将她抱到了床上,嘴里心疼道:“一定是累坏了。”
阿木尔闻言,低头看了她一眼,这般动静,她竟然还没有醒,只是眉宇间有些凝涩,仿佛蕴藏着无数担忧。孟和抚平了她的眉头,叹道:“小小孩子,哪有那么多忧愁?”
穆星河一直睡到天色入暮,才被牧羊回来的巴雅尔兄弟吵醒,她觉得头有些沉,但并未放在心上。一睁眼看见孟和在火炉旁煮饭,顿时心中安定,叫了一声“额吉”,又下意识去找哥哥,却发现他起来了,正把家里的煤油灯点亮。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哥哥,你好啦?”
阿木尔朝她笑笑,又点点头。其实并没有好那么快,他头还昏沉着,身上也乏力,只是比起最初的来势汹汹,现下已经好了许多,况且,倒也不必让她知道这些。
穆星河很高兴,放下心来,便又觉一阵头晕,禁不住坐定了。阿木尔觉着不对劲,走近前来,这才发现她两只耳朵红得像烧透的火炭,面上也飘着一丝红晕,伸手往她额上一探,果然滚烫如火。心下一惊,便回头叫了一声,“额吉。”
孟和闻声走了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惊道:“这是怎的?哥哥传染了你么,怎么也发烧了?”
穆星河这才反应过来,摸了摸自己的脸,反倒淡淡道:“我觉得不是很难受啊……”
孟和看了阿木尔汗一眼,那木汗会意,便取了药片过来。她给穆星河喂下,说道:“好孩子,好好休息一下。我杀了羊,一会儿羊肉汤就煮出来了,喝一碗就好了。”
穆星河顺从地点点头,拉过被角躺下。孟和站起身,看见巴雅尔和宝音图关切地看着这边,心中不由一揪。这一阵她顾不上几个孩子,今天阿木尔和穆星河生病,她注意力又一直在他们兄妹俩身上,倒忘了他们两个,忙对他们道:“你俩离他俩远一点,免得也被传染了。”
巴雅尔笑一笑,听话地拉起弟弟后退两步,孟和也笑了:“倒也不必如此,只要别去他俩跟前就行……你们俩自己也注意些,如果哪里不舒服,要赶紧告诉我。”
巴雅尔两个忙齐齐点头,不知为何,他俩都感觉心头轻松了很多,许是家里的气氛开始有点恢复正常的迹象吧。
这种白色大药片极其有效果,退烧后,一直到第二天晚上,阿木尔两个都没再烧起来,巴雅尔两个也没什么不舒适的地方。吃过饭,孟和看着他们两个又恢复了精神,不由暗自庆幸,这次有惊无险,安然度过——实在这两个孩子发烧太吓人了,一个坏了嗓子,一个烧完后,直接不会说话了,虽然只是暂时性的,但总归让人战战兢兢,心有余悸。
她目光温柔地看着几个孩子,许久,才开口对他们说道:“都是我的错,最近太过消沉,都没照顾好你们,才让阿木尔和敖登格日乐生了病……”停了一下,又对阿木尔兄妹俩说道:“你们阿布已经走了……我知道你们很伤心,但我们只有放开他,他才能安心去长生天那里,以后我们都要好好地过日子,不要让他担心好吗?”
穆星河点点头,但是她知道她和哥哥生病,并不是因为额吉没照顾好,而是夜里出去受了寒,心中不安,迟疑了下,便要开口,却看见哥哥冲她摇摇头,示意噤声。她虽然不知是什么缘故,但仍然听话地把话咽了下去。
穆星河小不明白,但是他却清楚,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只要母亲能振作起来,比什么都好,况且出于个人的私心,他不想让母亲知道那晚上的事。
兄妹两个很快就都痊愈了,孟和怕他们反复,便让他们每天呆在家里休养,自己出去牧羊。巴雅尔无事,便教宝音图搏克,但宝音图并不感兴趣,每次都是赶鸭子上架。穆星河的爸爸妈妈给她培养了很好的学习习惯,所以没事的时候,她便经常复习下学过的知识,也借了阿木尔原先留下的初中课本,预习新学期的课程,只是有时候,她不经意发现,阿木尔一直在整理着什么。
在夺走伊徳日布赫的那场大雪之后,草原上再没下过雪,那一层没膝高的雪都已经渐渐要化没了。有时候孟和不由想,如果当初丈夫能够挺过这场风雪,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可是越想越揪心越不甘,便只得强制自己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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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就要到了,辛苦了一年的牧民们备好了年货,装饰好了自己的毡房。孟和牧羊归来的时候,沿途遇到几座毡房,都已经张灯结彩,一派辞旧迎新的景象。新年本来是孩子们最期盼的节日,穿新衣,放鞭炮,还有平常吃不到的美食,可是今年因为伊徳日布赫新丧,他们也提不起兴致来。
雪灾影响到的不仅仅是人类,这片草原上的生灵都遭受着它的荼毒。这天夜里,孟和被毡包外的牧羊犬狂吠声惊醒,她爬起身,听见外面传来激烈的嘶咬和打斗声,伴随着动物凶狠的嘶吼。
她失声叫道:“是狼!阿木尔,快起来!”
阿木尔几乎同时反应了过来,他一跃而起,迅速披上外袍,从门口提起一根布鲁(一种投掷武器,长短不一,底端可接链条),便开门冲了出去。孟和紧随其后,一边往外冲,一边回头胡乱嘱咐了一句,“你们别出来!”。
羊圈里正发生着剧烈的骚乱,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前突后冲,羊群惊慌失措地四处乱窜,发出凄厉的惨叫。一只牧羊犬正和什么东西在撕咬着,阿木尔跳进羊圈,举起手电筒,借着不甚明亮的光芒,他发现一双凶光四射、绿幽幽的眼睛,见他进来,转头向他露出了狰狞的獠牙,发出了低低的嘶吼声。阿木尔想也没想便冲了过去,一棒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