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他的讲述,老医生还在叹息,向穆星河释放着他的怜惜。那位年轻医生却突然跳了起来,飞快地跑回他的案头,从一堆书里抽出一本满是外文的杂志。他快速地翻着书页,突然停住:“找到了!”
老医生这才注意到他,看见他手中的杂志,面色骤变,他几步过去,就要将书夺过来,口中斥道:“你疯了?怎么还留着这东西!”
小王医生置若罔闻,他紧紧拽着书页,眼睛直直盯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外文,飞快说道,“这上面说,二战后,很多士兵饱受战争期间残酷经历的困扰,他们夜不能寐,焦虑,彷徨,有些人甚至出现了失语、发狂等症状……和你女儿的情况很相似……”
“什么意思?”伊徳日布赫皱起了眉头。
“简言之就是,”他抬起头,“因为巨大的外界刺激,对心理造成了创伤,从而影响到了身体机能。你女儿的声带没有任何问题,很可能是因为当初的刺激太大,她一时承受不住,出现了心理障碍……”
伊徳日布赫勉强听懂了他的话,但他只关心一件事:“那她还能说话吗?”
小王医生忙道:“她身体是没问题的,说不出话只是因为心理障碍,什么时候突破了这个障碍,她就会说话了。”这时候,老医生趁他一时放松,便把书夺了过去,一边撕,一边恨铁不成钢骂道:你简直是自寻死路……”
小王医生不以为意,任他把书撕了,反正里面内容他基本都背过了,刚才只是一激动,下意识找出来确认。
伊徳日布赫不关心他俩之间的官司,只继续问道:“那怎么突破这个什么……心理障碍?”
“不好说,现在也都没明确说法……”他随意地倚在椅子上,继续说道:“也许时间久了,她忘记那些痛苦了,就渐渐就能说话了;也许什么契机,刺激了一下,突然就突破这个障碍了;也可能习惯成自然,一辈子再因为开不了口……”
他有些可惜地看着这个小女孩,他头一次在现实中见到一个典型的病例,却不能深入地做研究。她太小了,遭遇过这样巨大的创伤,他再没心没肺,也不可能为了研究,反复去揭她的伤疤,更何况……他抬头看看她身边这个结实健壮的蒙古汉子,也实在没胆量,在太岁头上动土。
伊徳日布赫眉头紧锁,如果找不到病由,他们还可以抱有幻想,再去更大的医院,去呼和浩特,甚至去北京,总能找到治疗的方法。可是这位医生说她是心理原因,非药力能及,只能寄希望于渺茫的契机,可是这个契机去哪儿找呢。
他向两人道了谢,牵起女儿的手,转身准备回去,却在抬步前,停顿了一下,他道:“今天的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你们放心。”
他方才便看见那位老大夫一直对着自己欲言又止,他明白他们的顾虑,便给了他们一个定心丸。
老大夫听了他的保证,虽然不尽信,却也放下了一大半的心,他狠狠瞪了年轻的医生一眼,指着他道:“你丽嘉呀!你呀!别给自己找麻烦,也别给我们找麻烦,这是闹着玩的吗?”
小王医生嘻嘻笑了两声,对已经走出门的伊徳日布赫大声道:“草原那么辽阔,多带着孩子出去走走,兴许就看开了……多做些高兴的事,或者养个小动物什么的……”
伊徳日布赫放慢了脚步,直到他不再出声了,才牵着女儿,快步离开。
出了医院大门,天还亮着,毕竟到了七月份,天长得很。不远处有个供销社,还没有关门,他带着女儿走了进去。要了两匹布,两包雪花膏,看到货架上一罐大白兔奶糖还剩一点底儿,犹豫了一下,也让售货员称了半斤。临走时,发现柜台上还放着两根冰糖葫芦——这是今年新出的第一茬儿红果,便要了一根,递给女儿。
穆星河接过冰糖葫芦,却没有急着吃,而是举到了他的嘴边,示意他先吃。伊徳日布赫摇摇头,说:“我是大人了,不吃这个。”
穆星河却纹丝不动,执着地看着他,他只得咬了一颗下来,赞道:“嗯,好吃。”
她这才笑了,自己小心在裹了糖浆的山楂上咬了一口,酸酸甜甜,是熟悉而伤感的味道。以前在红旗公社,爸爸妈妈还在的时候,隔三差五总会给她买一根,这让多少孩子眼热不已。他们那时候不太爱跟她玩,除了她体弱多病,还是因为这让人无法不嫉妒的偏爱吧。
公共汽车都是隔一天才返回的,方便办完事情的人跟着回去。他们需要在盟里滞留一天,左右无事,伊徳日布赫便带着她在盟里逛了逛。盟中心广场上好大一只铁牛,它头朝下,两只角直冲冲指向天空,基座上用蒙语和汉语分别写了三个字:“拓荒牛”。伊徳日布赫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了牛背上,咧着嘴,笑着看着她。这一幕永远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成为她一生对阿布最深刻的记忆。
第二天,他们如期乘坐公共汽车,返回了旗里。接着又骑马返回了草原,因为不必像来时那样匆忙,他们不急着赶路,就这样慢慢悠悠,到了第三天,终于到达他们所在的草原。夏季日头长,他们回到自家的毡房时,西边半个天空还是亮着的。
孟和和阿木尔早就听见动静,迎在了毡包前。等他们走近,阿木尔远远跑过去,牵住了察哈力干的缰绳,把妹妹从它的背上抱了下来。
穆星河一下来,对哥哥笑了笑,便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来。打开来,里面躺着两颗冰糖葫芦,放了三天,外面的糖浆都已经化了,便是山楂也已经软了。她看见,不由有些懊恼,就要扔掉。阿木尔却阻止了她,指了指自己,眼中发出疑问。
她点点头。阿木尔一笑,便将一颗山楂放进了嘴里。她不由大急,忙用手去抠,可他已经咽下去了,笑着用他那低哑的声音道:“甜的。”
第12章 希日莫
虽然只分别了七天,一家人却像久别重逢,阿木尔
开心地架着妹妹的胳膊,一步一挪往毡房里走去。
进了毡房,孟和便急切地问起了就医的情况,伊徳日布赫一一细说了。孟和听后,反倒不像他那样忧虑,她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嗓子没问题,身体没问题,那说话是早晚的事。她现在这么小,人生还长着。小孩子总是忘性大,过一年半载,那件事远去了,她心里的伤痛就会慢慢消解,草原上不是有句话,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没有什么苦难,是时间化解不了的。
不过,她也听进了医生的话,意识到,她们之前对穆星河过于小心翼翼了,越是这样回避,越是这样忌讳,才让她一直处于这种化不开的情绪里。只有她们放松了,没那么在意了,才能让她逐渐放松,从那种情绪中走出来。
她对丈夫说道:“那是个好大夫。他说得对,草原这么辽阔,怎么不能让一个小女孩的心开阔起来?她的心胸开阔了,情绪也就消散了。”婲
她接着叹了一口气,“也是我的心思太重,之前托娅老师跟提起那个死在暴风雪里的孩子,我就一直想着,一定要照顾好了敖登格日乐,别让她瞧不起。也想着她原先的爸爸妈妈对她那么爱护,我们也不能差了,所以对她太过小心,捧着怕磕了,含着怕化了。但话说回来,养孩子哪能这样养的,她要去见风,见阳光,在草地上奔跑、打滚,在风雪里磨砺、锻造,让新的人新的事填满她的心,慢慢覆盖原先那些不好的记忆。”
伊徳日布赫看了她一眼,心想,有的时候,他的妻子要比他通透得多,有很多为难的事,经她一开解,似乎都变得没什么大不了起来。他不由夸赞她道:“还是你这个做额吉的有见地,我还要多听你的才是。”
孟和笑一笑,说道:“奔波了几天,吃了饭,好好睡一觉吧,明天要是没事就在家里歇一天。”说完,便把饭端了出来,招呼女儿一起吃饭。因为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她和那木汗已经先吃过了。
伊徳日布赫坐到桌前,摇摇头道:“这又算得了什么?”他继续道,“离那达慕大会没几天了,趁着这段时间,我把生产队的事安排好,到时候陪你们一起去……”
他顿了一顿,像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儿子:“阿木尔,你准备的怎样了?今年的跑马还能拿第一么?”
阿木尔毫不犹豫地点了一下头。穆星河歪着脑袋,瞧着他,她还从没见他这么骄矜自得的样子。
伊徳日布赫欣慰地点点头,转回头对妻子道:“他马上的功夫我是有信心的,那钦那个小儿子……叫什么来着?”
“希日莫。”孟和回道。
“对,希日莫,”他笑道,“自打阿木尔参加跑马赛以来,他回回是第二,去年赛后我见着了他,看他气得把马鞭都撅了。”
希日莫比阿木尔大一岁,他们都是十一岁开始参加跑马赛,第一年他跑了第一,第二年野心勃勃,准备来个蝉联,结果被阿木尔截了胡,此后两年,就一直稳坐老二。每年他都想一雪前耻,比赛用的马都换了两茬,但每次都铩羽而归,今年希望就更渺茫了。年纪越大,身量越长,体重越重,对马的负担就越大,马就难跑快,阿木尔也是最后一年参赛了。
希日莫是不甘心“万年老二”的耻辱,硬着头皮再来一年。阿木尔早就听说,他又换了一匹赛马,最近摩拳擦掌,多次放出话来,今年务必将他“斩”于马下。
伊徳日布赫说完,就笑着摇摇头,“那钦这小儿子,脾气太暴烈了,这样下去,可不是什么好事。”
孟和深以为然,道:“他小时候发脾气,叫我见过一回。他额吉给他买了个烤红薯,帮他把尖尖上烤糊的一块儿咬了去,他不干了,夺过来,整个儿就摔到了地上。他额吉只得又重新买了一个,还是不干,夺来又摔了,哭了足足半个小时才消停,那时候还不到两岁呢。”
伊徳日布赫又叹了一回,不再说他,问儿子:“今年你是用察哈力干,还是旭日干?”
往年他都是用察哈力干,察哈力干虽然性情温顺,但脚程却不慢,阿木尔能夺冠其实它的功劳最大。但是他今年把察哈力干给穆星河了,自己换了旭日干。旭日干虽然更年轻,正当壮年,但毕竟没参过赛,性情也桀骜。他不知道儿子最近跟它磨合得怎样,能不能驾驭得了他。跑马赛三十公里,中间出一点差错,都有可能落后。
阿木尔比划了两下,伊徳日布赫明白,这是要用旭日干。因为他是生产队马馆队长的便利,帮骑兵连牧养的军马都是膘肥体壮、优中选优的好马,他们寻常还要抓一些优质的野马,便给家里配出了几匹好马,旭日干的父亲便是其中一匹最矫捷健壮的野马,他们当初费了好大功夫才套住了它。
希日莫和阿木尔其实在技术上相差无几,但之所以跑不过阿木尔,马也是很重要的原因,公社里能赶上伊徳日布赫家的马的没几家,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不服阿木尔。他觉得阿木尔能赢他,不过是凭着马的优势,也因此,他连连换马参赛。
穆星河的嗓子有了定论,孟和一家心里也有了底,便顺其自丽嘉然。她既有自省,接下来便不再拘着穆星河,任由阿木尔和那日苏几个带着她乱跑,有时候会在他们家里吃了饭再来,到晚上黑透了才回家。
夏季的内蒙古大草原,水草丰美,风和日丽,无论是对人还是动物,这都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就算是狼,也不会为食物发愁,便不会攻击牲畜,更不会铤而走险攻击人类,所以孟和并不担心她们晚归,唯一苦恼,就是因为整日整日地在外淘气,穆星河的脸成功变黑了,也糙了,就是她每天多给抹一层雪花膏也不管用,可是她也壮实了,开朗了。
周末,她们母子女三个就一起去放牧。七十年代还是合作社制度,马牛羊统归生产队饲养,大家都在生产队拿工分,各家各户只可以养一两百的自留畜。孟和家和那日苏家他们都是养足了二百只牛羊,只是这点儿牲畜其实都不够她们放的,要在以前,几百上千只都是寻常。所以,孟和她们实在用不着孩子们放牧,周末阿木尔替下她,也是让她有时间做点别的事,硝硝皮子,翻新被褥什么的,所以,说是一起放牧,其实就是她看着牛羊,孩子们自去玩耍。
因为牲畜也不多,同浩特的几家牧民有时候也一起结伴放牧,牛羊们就算不小心混在了一起也不怕,它们身上各有各的记号。这便得意了几个孩子,年纪小的凑在一起抓沙嘎(羊踝骨),挖兔子洞,或者打田鼠;年纪大一些的花样就多了,因为那达慕大会临近,他们都在全力做着准备,搏克的搏克,颠马的颠马,射箭的射箭。
阿木尔驾着旭日干不停奔跑,穆星河追不上他,但他很快就会驾着旭日干回来,于是他就这样一趟一趟从她身边呼啦啦经过,一圈一圈地转,直到差不多转够三十公里,才停下来歇一歇。
天上白云朵朵,地上牛羊成群,草原以她广阔的胸怀接纳了这个遭受了巨大不幸的女孩,用一望无垠的绿意,用自由自在的风,驱散了她心中的阴霾。
那达慕大会终于要到了,牧民们把牛羊托付给相熟的人家,呼朋引伴,或赶着勒勒车,或骑着马,一同往草原深处的大会所在地而去。路上,会不断遇到同赴盛会的人家,于是队伍不断壮大,首尾相连,蜿蜒几公里。
这时候,队伍也越来越热闹,年轻人们策马追逐,老人们拉起了琴,弹起了火不思,男男女女唱着歌,拍着手,欢乐的气氛让天空中飞过的鸟儿,都忍不住停下来盘旋,发出几声啼鸣应和。
这次出行,孟和并没有驾驶自家的勒勒车,而是跟其他浩特的人家换了马车来用,就是怕她看见了抗拒,但她却发现穆星河似乎已经不那么抗拒勒勒车了。也许这一车一车热热闹闹的景象,冲淡了那晚它给她带来的莫名诡谲的可怕形象。
于是,看她骑马累了的时候,孟和尝试着招呼她上车。起初,她有些迟疑,踟蹰不前,但在额吉第二次向她招手的时候,她驱马走了过来,下了马,在额吉的帮助下上了车,窝在她怀里,在马车的晃晃悠悠中度过了一段时光。阿木尔偶尔也会上车,马便拴在车辕,跟着并行。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他们终于在一个清晨,到达了目的地,顺利安营扎寨。一整个白天,孟和什么也不让阿木尔做,让他专心准备比赛。
第二天,天空刚刚有一点亮意,一家人便到了大会现场。阿木尔一身崭新的松石绿色赛马服,头上扎着彩带,腰上也扎了颜色鲜艳的绸缎,格外意气风发。
第13章 赛马,嘎达梅林,托娅
跑马赛要在太阳升起之前进行,防着日出之后,天气太热,马出汗太多,伤着身体,也是为了发挥出赛马最好的状态。
现场彩旗飘扬,鼓角长鸣,燃烧的狼烟随风送入半空之中,男女老幼无不神采奕奕,兴高采烈。数十名参赛选手已经就位,几十匹赛马喷出的鼻息,让空气中的气息都变得有些污浊,但无人抱怨。他们兴致勃勃地指点着选手们,做着评价,预测着冠军。
穆星河在阿布和额吉的保驾护航下,顺利挤到了前排,一眼便看见了哥哥阿木尔。旭日干虽然是第一次参赛,但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两只前蹄不停地捣着地面,喷薄的鼻息发出“嗬嗬”的声音。
穆星河忍不住冲它吹了一下骨哨——阿布也给她做了一个,它那骄傲的性子让它不予理会,但是阿木尔却闻声回了头,跟她们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