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娜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情况其实要比穆星河好很多,只有头发乱糟糟的,嘴角肿了一块儿。阿木尔要带她一起去卫生院,她忙摆摆手,“我就不用了,巴雅尔说给我带好吃的。”
巴雅尔无语地瞪了她一眼,她立即跟个发条兔子似的跳了起来:“你想赖账吗?”
巴雅尔只得连声道:“给给给,都给你行了吧?”
塔娜哼了一声,跟阿木尔和穆星河道别,却没回教室,而是往家里去了。她一厢情愿地认为,阿木尔也帮她请了假,所以今天就可以不用上学了,她家就在镇上,走走就到了。
巴雅尔也只得跟阿木尔两人告别,却又回了教室,他的弹弓和书包还在教室里呢。许是被方才的变故吓着了,教室里竟然有些安静,就算有说话的,也都很小声。索隆高娃和她的两个跟班惊魂未定,看见他进来,竟然忍不住缩作一团,更别说找他麻烦了。
巴雅尔冲她们“哼”了一声,把弹弓揣进胸口,拿起书包,大摇大摆地走了——他自然也觉得自己是请了假的。
阿木尔带着穆星河去了公社卫生院,说是卫生院,其实就几间屋,此时院里也只有一位值班大夫。
穆星河自打听了索隆高娃那些话,胸腔里就像烧着一团火,迫切地想知道答案,但她不追问阿木尔,一是她本能觉得哥哥也是个孩子,这种事只有大人说的才算,问他也没用;二是哥哥说话不方便,她不想使他为难。但是她一腔愤怒和疑问无处发泄,只能紧绷着小脸,抿着嘴角,一言不发。便是医生问她什么,也不回答。
他以为她被打伤了不高兴,倒也不计较,仔细检查了一番,便给开了一瓶药。面对阿木尔“会不会留疤”的担心,他宽慰道:“你们这么大,正是生机旺盛的时候,恢复得总要好一些,最不济,也只有最深的这一道会留一点轻微的痕迹,时间久了,也可能就渐渐没了,不要太担心。”说完,心里忍不住嘀咕,这是哪个孩子这么狠心,把人这么干净白嫩的一张脸抓成这样?
阿木尔却不敢大意,认真记下了注意事项。
出了卫生院,阿木尔也没着急带妹妹回家,而是带她去了趟生产队,给阿布伊徳日布赫留了张纸条,简单叙述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让他晚上回趟家。他敏感地察觉到,这件事如果不好好解决,可能会给妹妹带来很大的伤害,他需要阿布和额吉都给予她坚定的支持。
接下来,兄妹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家,阿木尔照例忙里忙外,做好了饭。孟和赶着牛羊回来的时候,看见他们先到了,不由有些惊奇,但听了儿子简短的叙述,了解了事情原委后,不禁勃然大怒。她像只被伤了幼崽的母狼,咆哮着甩了几下鞭子,大步流星地进了毡房。
穆星河从一回来就窝在了她的铺盖上,怀里一直抱着她的熊猫布偶,一脸沉郁。见孟和额吉走了进来,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紧紧地盯住了她,眼里有深深的疑问,和带着怯意的期待。
孟和坦荡地回视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地道:“别听那个坏孩子的胡话!你当然是你爸爸妈妈的亲生女儿!你自己能感受得出来啊,他们对你那么好——托娅老师说,学校里只有你一年四季都要穿新衣服,你小时候爱生病,你爸爸妈妈天天背着你往卫生院跑,守着你整夜整夜的不敢睡觉……别的小朋友别提多么羡慕你有这么好的爸爸妈妈了!你看我对阿木尔都做不到这样呀。”
得到了期待中的答案,穆星河忍不住扑到孟和的怀里,大哭起来。孟和心疼死了,她爸爸妈妈去世的时候,她都没这样哭过啊。
阿木尔端了饭上来,可一家人谁也没胃口吃。孟和抱着女儿,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顶,不断宽慰着她。她已经不哭了,许是方才哭得太狠,时不时还要抽噎几下。毡房里十分安静,便显得她的抽噎声格外突兀,竟让阿木尔有些心惊肉跳。
不知过了多久,毡房外传来狗叫声,狗比人更早一步察觉到了男主人归来的马蹄声。阿木尔霍然起身,推开门便迎了出去。伊徳日布赫瞬息而至,看到儿子,将缰绳递给了他,便大步往毡房里走去。
孟和迎了上来,她忿忿地对丈夫控诉道:“这个孩子太坏了!简直是坏透了!她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们的敖登格日乐?”一边说,一边给丈夫打了个眼风。
伊徳日布赫神情纹丝不动,他大步上前,一把将穆星河举过头顶。目光掠过她脸上的伤时,眼中浮现出一丝怒意,但很快他就调整好情绪,认真看着女儿的眼睛,说:“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但阿布要先问你一句,你是相信阿布额吉的话,还是那个坏孩子的?”
穆星河看看他,又低头看看他旁边的孟和额吉,指了指二人。
伊徳日布赫露出欣慰的笑容,把她放了下来。他高兴地道:“这就对了,我们才是一家人,干什么要听一个坏孩子的话呢?她才认识你几天,又怎么会知道你的身世呢?你如果真信了,就成了个小傻瓜了。”
穆星河赶紧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是小傻瓜。
伊徳日布赫摸摸她的头,笑着道:“你当然不是小傻瓜,我们的敖登格日乐聪明着呢,才七岁就读三年级了。我听说那个坏孩子都十二岁了,还跟你上一个班,她一定是嫉妒,才编出这样的瞎话来欺负你。你可不能上当。”
伊徳日布赫的态度完全不同,他这副完全不当回事的散漫模样几乎瞬间就感染了穆星河,反而让她一直紧绷的情绪放松了下来,甚至开始有些不好意思,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傻,竟然相信一个坏孩子不怀好意的谎话。
伊徳日布赫拉着她坐到了饭桌前,仔细端详了她的脸,自言自语道:“这孩子确实太坏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阿木尔赶紧朝他摆摆手,他便道:“那我就放心了。”转头又对孟和说:“赶快吃饭吧,我都饿死了。”
阿木尔之前怕饭凉透了,又放回了锅里温着。
孟和见丈夫三言两语就化解了女儿的心结,心里正松了一口气,闻言,赶紧掀了锅盖,笑着道:“今天有你爱吃的奶豆腐,都怪那个坏孩子,害得我们敖登格日乐伤心,到现在都没吃饭呢。”
伊徳日布赫听见,刮了一下穆星河的鼻尖,说道:“你看,犯傻了吧。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吃饱了饭,心情都不会差。”
穆星河不好意思地笑了,把孟和先盛到她面前的奶豆腐推到了他的面前,示意他先吃。
看着她的笑脸,阿木尔敏感地察觉到,有些事情好像不一样了。在这之前的穆星河,虽然很听话,从不闹乱子,有时候也会笑一下,但她也从来不主动跟他们互动,总是被动地接受他们的赋予。可是今天她头一次释放了安静之外的情绪,展现出孩子气的一面,似乎第一次向他们敞开了心扉。这一刻,他感觉到,她开始真正愿意接纳他们,他们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靠近过。这像一个契机,打开了一个紧闭的闸口。
或许,这次也不算坏事,但当他看到妹妹脸上的伤时,又觉得忍不下这怒气。
吃完饭,孟和一边小心翼翼地给穆星河上药,一边心疼地直叹气,时不时还要骂那个坏女孩几句。上着上着,她突然“嚯”地站起来,忿忿道:“不行,不能让我的女儿白受欺负,我一定要找她算账!”
伊徳日布赫忙一个眼神过去,示意她别太激动了。她这才坐下,把药给上完,但嘴里还是忍不住嘟囔:“要是留了疤,我非把她家掀了不可,怎么教出这么个狠毒的孩子!”
第二天,孟和执意要去学校找索隆高娃算账,就跟儿子女儿一起走了。那日苏的额吉对她们家时不时的叨扰已经习惯,两家关系一直很好,她们的孩子也是好朋友。面对伊徳日布赫的嘱托,她只是问了下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听闻穆星河被欺负了,脸差点都毁了,倒也跟着生了一回气。
孟和像只战意炽盛的斗鸡,领着女儿,杀气腾腾地杀去了三年班级。
到了门口,她冲着教室里大喝一声:”谁是索隆高娃!”接着,又补充道:“还有阿拉坦其其格和海丽汗!”
教室里一时鸦雀无声,孩子们惊疑不定地看着她,随后看到了她身边的敖登格日乐,明白了那是她的额吉,来替她出头来了,不由都暗暗称奇。
蒙古族的孩子都是放养的,摔打着长大,刚会走就会摔跤了,奉行强者为尊。所以小孩子被欺负了,往往很少告诉父母。大多家长的意思就是,你要么打回去,要么就自己想办法找回场子。索隆高娃在班里称王称霸,作威作福,这还是头一次有家长来找她算账的。
第9章 道歉
索隆高娃昨天着实被凶神恶煞的阿木尔吓到了,一直到放学回了家,都没从惶惶不安的情绪里出来,但睡了一觉起来,理智回笼,平常作威作福、关键时候竟然被吓得当众痛哭求饶的羞耻心泛了上来,便不愿意再面对见过自己出丑的同学,所以吃了早饭,就一直磨磨蹭蹭不肯去上学。
直到她的额吉发了火,她才一步一挪,不情不愿地往学校走去。没想到,到了学校,还有更大的“惊吓”在等着她,一个相熟的同学拉住了她,着急地跟她报信道:“你不要往里走了,你昨天打的那个小孩子的额吉找过来了,她要找你算账呢……”
索隆高娃大惊失色,按照以往的经验,她以为这件事情就已经过去了,根本没有想到还有后续啊。敖登格日乐的哥哥已经那么厉害了,她的额吉岂不是个母狮子?
索隆高娃腿都有点软了,不由有点懊悔,不该招惹这个小姑娘。她已经十二岁了,开始有了懵懂的性别意识,平常就比较爱打扮,这样的年月,大多数孩子都灰扑扑的,她想方设法让自己看起来更漂亮更亮眼一些,有时候系个红色的纱巾,或者在头上绑个花头巾。
她一直看不上班里其他小姑娘,觉得她们一个个就跟秃尾巴喜鹊似的,乌眉燥眼。可是班里突然来了一个小姑娘,虽然一团孩子气,但长得白皙明净,衬得自己像个烧火丫头,一下子就让她那些自以为是的打扮显得可笑起来。更可恨的是,她经常有漂亮的衣服穿,还有缎子的。她已经好几年没穿过缎面的袍子了,就算是过年都捞不着一件,明明她只是个牧民的孩子……所以,她怎么也看她不顺眼。
她慌忙转身就跑,谁知道阿尔斯楞从窗子里看到了她的身影,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声喊道:“索隆高娃,你别跑啊!有人找你!”
她回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又转头飞快地跑了。孟和闻声跟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踪影。孟和冷笑一声,“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可知道你家就在镇上。”
班主任张老师听到动静,这时也匆忙赶了过来,见她手里提着个凳子,还以为她要打人,赶忙劝道:“敖登格日乐额吉,您冷静一下,把凳子放下。”
孟和下意识看了一眼手中的凳子,抬头笑道:“老师,别担心,听说我儿子昨天打坏了别人的凳子,他阿布就连夜给做了一个,不能耽误孩子上学不是?”
张老师这才放下心来,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看样子,敖登格日乐的额吉虽然护犊子,却并非不讲道理。她快步迎上前去,接下了凳子,跟她道歉道:“敖登格日乐额吉,真是对不住,都是我们工作没做好,让孩子受了委屈。”她昨晚回来,就听说了这起事端,本来想今天处理的,谁想到,一大早孩子的额吉就杀了过来。
孟和摇摇头,反倒宽慰她道:“这不能怪你们,你们也不容易。”
这年头的教师并不怎么受待见,昨天她和几个老师就又被叫到公社做“批评与自我批评”了,实在身不由己。所幸向阳公社的书记对读书人还算尊重,每次上面来文件,都只是走个过场,不然学校也不可能坚持到现在。孟和就是知道这些底细,才不去苛责她们。蒙古人骨子里是尊师重道的,不然在如今的氛围下,老师们也很难辖制住学生们,但也只能到这种程度了。
孟和和她寒暄完,便面色一肃,跟她说道:“我要见这些孩子们,让她们给我女儿道歉,并保证以后不再欺负她。我还要见她们的父母,我的女儿年纪小,以后还要跟她们在一个班上学,我必须要保证她的安全。”
她的态度十分坚决,张老师没办法,只得跟蒙语老师哈图调了课,去找索隆高娃几个。索隆高娃和海丽汗都住在镇上,她额吉是公社羊毛厂的工人,阿布却还是牧民。海丽汗的阿布是公社的干部,阿拉坦其其格家在牧区,离公社很远,所以她是住校的,她便叫人先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张老师找到了索隆高娃的额吉和海丽汗的阿布,他们又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女儿,一路给拽到了学校。
他们本来不以为意,但听说打伤了一个才七岁的孩子,人家的额吉不依不饶找上门来,不肯善罢甘休,才不情不愿走了这一趟。
到了办公室,孟和和穆星河已经等在了那里,阿拉坦其其格也早被叫过来了,瑟缩在墙角,但孟和并没有先难为她。见了索隆高娃,孟和冷笑一声,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了过来,说道:“你就是索隆高娃,就是你把我女儿打成这样的?”
索隆高娃的额吉抬头看了一眼穆星河,只见她脸上明晃晃三道血檩子,在她白嫩的肌肤上,尤其显得触目惊心,心中不由一跳,知道女儿这次是真的闯了大祸,冷不丁一巴掌就狠狠拍在了她的头上,索隆高娃顿时惨叫了起来。
穆星河吓了一跳,看她这样子,竟觉得有点可怜。她爸爸妈妈从来都没对她红过脸,更别说打她了,而且她的额吉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不分轻重的殴打,总觉得让人有些不舒服。
孟和也没想到她一上来就打人,一时梗住了。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转头对女儿说道:“敖登格日乐,你先回教室,这里乱糟糟的,别吓到你。”
穆星河点点头走了,孟和跟出门外,见她确实回了教室,才转身回来,对索隆高娃的额吉说道:“这位大姐,你先别急着打孩子,我们先把事儿捋一捋,免得说我冤枉了你家的孩子。”接着她把事情经过说了,当时那么多孩子围观,还有初中部的老师见证,她们抵赖不得。
孟和又说道:“她打人这事先放一边,我只问你女儿一句,她从哪儿听来的风言风语,说我女儿是上海孤儿,她原来的爸爸妈妈都不是亲生的?”
面对孟和的逼问,索隆高娃一时嗫嚅不语,最后“哇”一声大哭起来,她是真的怕了。她没想到,她一次寻常的逞威风会引发这样的兴师动众,她从未面对过这样的阵仗。旁边的海丽汗和阿拉坦其其格也跟着啜泣起来。
但孟和不为所动,她不耐烦地用马鞭敲了敲桌子,“别哭了,回答我!”她的额吉也拧了一把她的耳朵,叱喝道:“快说!”
索隆高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断断续续把事情原委说了。原来她有一次没交作业,老师让她做完了自己送到办公室去。她逼着别的孩子做完后,自己又抄了一遍,便拿着作业本往办公室走,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位老师和张老师在说话。
那老师问她,“你们班新来的那个女孩,长得蛮秀气,不像牧区的孩子啊。”她当时在批改作业,下意识回了一句,“她是被收养的,原本是汉人。”
她一时好奇,便没往前走,而是躲在门外继续听她们说话,接着又听那位老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