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之巅,星河之境——云迩【完结】
时间:2023-05-04 14:46:32

  阿尔斯楞不意她真的会拒绝,心下十分失望,肩膀几乎立刻就垮了下来。他僵硬地举着将噶,彩色的绸带在微风的吹拂下,拂过他的手背,温柔却又无情,看着她沉默而坚定的眼神,他默默地收了回来,沮丧地说了一句:“我懂了,谢谢你。”
  他转过身,提着那只将噶,心灰意冷地离开了赛场。这本来是他人生中最光彩的时刻,却因为她的拒绝,以如此黯淡的姿态收场。即便是巴雅尔一向与他不对付,这时候都不由有点可怜他,他悄悄看了穆星河一眼,心里想,敖登格日乐的心可真硬啊,他又没有奢求别的,接受了又能怎样呢?
  和他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人群中各色各样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尤其是阿尔斯楞的拥趸们,不赞同的眼神几乎将她淹没。他在草原上早就小有名气,也是今年的夺冠热门,年轻,英俊,又有力量,无论是男人们还是姑娘们都将他视为偶像。可就是这么一个风云人物,将他最珍视的荣誉送给了她,就如同把他最真诚的心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她,可她却不识好歹地拒绝了。
  穆星河并不为那些谴责的目光所动,她回头抓住了阿木尔的手,带着他,径自往场外走去,身后顷刻间传来了窃窃私语声:
  “她是谁,心也太狠了……”
  “你不知道她?她是咱们草原的金凤凰啊,今年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听说要去首都呢……”
  “怪不得,看不上呀……”
  穆星河充耳不闻,和阿木尔一起离开了赛场,一直到了人群之外。她找了个石头坐了下来,心情却有些不好,望着脚下的草地发呆。
  阿木尔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他其实有些羡慕阿尔斯楞,至少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向她表白,可同时心也更消沉了,连阿尔斯楞都知道她这一去,再无可能,放下了自己的心思,而自己又在奢望什么呢。
  巴雅尔的比赛结束,一家人也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又盘桓了两天,玩够了,买够了,便赶着勒勒车的车队又回去了。
  她们刚回到家里的营盘不久,公社那位昂沁夫干事就又来了,他专程前来,只为告诉他们,穆星河申报的北京林学院过线了,通知书已经寄到了旗一中。
  今年考上大学的其实不止她一个,多亏梁奶奶从北京寄来的那些材料,全旗总共有三名考生过线,但牧区出来的只有她一个,她也是唯一一个被首都的大学录取的。
  她本来想自己去旗里把通知书取来,没想到第二天校长乌恩和班主任呼和却亲自送来了,还有公社的干部陪同。她觉得这着实有些兴师动众,但自前年恢复高考以来,这是旗里头一年考这么好,而且她们还是第一届应届生,学校和公社的激动可想而知。
  喜讯传开,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通知书在大家手里传了一圈又一圈,孟和怕被人不小心损坏,郑而重之地收了起来,交给穆星河,让她务必保存好。
  然而,这样喜气洋洋的气氛却在那日苏的额吉到来时打断了,她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其其格刺伤了赛木盖,被抓了起来。
  穆星河震惊不已,她怎么也没想到,不过分隔几天,就出了这样匪夷所思的事。随着那日苏额吉的唏嘘道来,她才知道自己错怪了其其格。
  其其格最初被赛木盖哄骗,确实对他倾心了一段日子,但是随着他的入狱,草原上的传言也越来越多。她不过是少女情窦初开,还没有到山盟海誓那一步,况且经过私下打听,她才知道,跟赛木盖有牵连的姑娘不在少数,而她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知道这个事实后,她心灰意冷,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不是为赛木盖的辜负,而是自己竟然昏了头,被这样一个“逛鬼”哄骗。这也是为什么,在知道是穆星河兄妹将他送进去的之后,她并没有因此对她们产生怨恨的原因,相反,因为去年二人对她出手相救,让她免于冻毙于荒野,她一直对她们心存感激。
  赛木盖出狱后,才发现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原先虽然名声不好,但凭着油嘴滑舌的能耐,总有吃得开的时候。但是现在却不行了,在草原牧民们的朴素认知里,“劳改犯”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只有犯了大罪,才会被关进监狱。他原先那些相好,纷纷离他而去,有的结婚了,有的干脆将他拒之千里之外,他满心愤懑,又失落不平,这才想起其其格。
  在他的印象里,其其格虽然长得不算漂亮,但是好哄,他只不过说几句不要钱的好话,在她心情不好时,表达一下关心,她就感激涕零,将他当作了一个好人。于是,他就去找了其其格,可是没想到,就连她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几次纠缠被拒之后,他不由恼羞成怒,别人也就罢了,这个他一向没看上的女人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其其格被他糟蹋了……”那日苏的额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里都是怜悯,“没想到她就怀孕了。她阿布知道了,不心疼她,反倒骂她不知检点,要她嫁给赛木盖,但她不肯,赛木盖再来的时候,她就把他刺伤了……”
  穆星河如遭雷击,瞠目结舌,她骤然明白过来,当初其其格让哥哥娶她,并不是有心看低,而是走投无路后抓住了一根浮木,但当时自己不由分说就拉走了哥哥,是不是就因此让她万念俱灰,最后铤而走险?
  她心中让自责和愧疚笼罩,她风一般冲出了毡包,从马棚里牵出了马,上马扬鞭而去。
  她在草原上狂奔,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她心中像有一股无处可去的激流在横冲直撞。她找到了哥哥的马群,冲他驰骋而去,马还未停,她便跳了下来,径直冲他跑过去。
  阿木尔还在马上,见她风风火火而来,便诧异地下了马,迎向她去。
  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问道:“哥哥,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其其格和赛木盖的事?你是不是知道其其格姐姐是被强迫的?”
  阿木尔不意她说的竟然是这件事,但见她如此急赤白脸,只得先点了点头,向她瞥去疑问的目光。
  她双腿一软,扶住了他伸过来的双臂,喃喃失神道:“其其格姐姐刺伤了赛木盖,被抓起来了……”
  阿木尔大吃一惊,他回头看了一眼闻讯赶来的那日苏,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眼中俱是惋惜。
  那日苏看着穆星河这失魂落魄的样子,缓缓解释道:“几个月前,我和阿木尔在草原上牧马,远远看见一个人影走进了河里。我们心知不好,便飞马过去,阿木尔的马快,先到了岸边,下河将她救了上来……我们才知道是其其格……”
  他缓了片刻,才又道:“她当时万念俱灰,一心寻死,我们也不知怎么劝慰……可能是之前在你们家呆过一段时间,她对阿木尔有一些信任,缓过来后,才跟我们说了内情,赛木盖那个畜生把她,把她……”
  他狠狠地甩了一下鞭子,恨恨说道:“她阿布又对她不好,她觉得活着实在没意思……”
  所以,那天她们在草原上和赛木盖狭路相逢,他言语中侮辱其其格的时候,哥哥才那样愤怒。他从来不是冲动的人,正是因为知道内情,才对赛木盖如此厌恨。
  想到这里,穆星河不由悔恨交加。其其格应是发现自己怀孕了,不知如何是好,因对这世界还仅存着一点贪恋,便去找哥哥求救,可是自己横插一脚,彻底打碎了她最后的希望,选择和赛木盖鱼死网破。
  她蹲下身去,捂着脸痛哭起来。阿木尔方寸大乱,手足无措,艰难地安慰着她:“不关你的事,我也不会同意的……”
  “可是,可是……”她拿开双手,定定地看着他,眼泪大颗大颗地从她眼眶中跌落,“如果我们当时能安慰安慰她,帮她想想办法,她就不会觉得走投无路,上了绝路……都是我害了她……”
  她转身扑在他怀里,放声痛哭,阿木尔手忙脚乱地轻拍着她的背。
  那日苏看不过眼,有些无奈地劝道:“这怎么能怪你呢?她是可怜,但你也不欠她的,不是说你一定要帮她,一定给她指个路才行……”
  他怎么知道?他怎么知道?她当时是出于一种怎样的隐秘心理,用那样不友好的态度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即便是她想不明白那是什么,但终归让她一直担着一丝心虚。就是这丝心虚让她坐卧不宁,良心不安。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阿木尔,哀求道:“哥哥,我想去看看其其格姐姐。”
  阿木尔点点头,轻轻帮她拭去面上的眼泪,见她的脸重新明净了些,才觉得心里好受一点。
  …………………………
  第二天,阿木尔陪着穆星河一起去了公社派出所,其其格的案子还没有调查完,她暂时被关在这里。
  到了派出所,她们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外面徘徊,一遍一遍地问民警:“她真的不肯见我吗?她怎么不想见我……”
  那民警好脾气地跟他说道:“大叔,您回去吧,她确实不想见您……”
  他不为所动,仍然在那里不可置信地重复:“她不肯见我,不肯见我……”
  穆星河她们走了过来,那民警趁机脱身,主动迎上来,热情地问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穆星河看了一眼额尔敦,小声地道:“我们想见一见其其格姐姐。”
  孰料,那民警是个大嘴巴,他惊讶地脱口而出:“你们也是来找其其格的?”
  闻言,额尔敦投来了疑惑的目光,那民警醒悟过来,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打着哈哈道:“我这就去问问……”
  额尔敦狐疑地打量着她们,几度欲言又止,就在他准备上前问话的时候,那位民警又走了出来,喊她们道:“她同意见你们,进来吧。”
  两人便提步上前,跟着他进了派出所,徒留额尔敦在原地迷茫。
  她们在一个接待室见到了其其格,她的状态比穆星河想象的要好很多,辫子梳得整整齐齐,还包着香色的头巾,见到她们时,甚至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我没想到,你们会来看我。”
  她似乎很高兴,低头微微笑道:“还是有人真心记挂着我的……”
  穆星河不知怎么开口,许久,才跟她道歉道:“其其格姐姐,对不起,我不知道……”
  其其格马上打断了她,“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当时也是昏了头了,病急乱投医,你们不怪我就好了。”
  她抬起头,看着她,目光温柔而感激,“你们来看我,我真高兴。”
  “对不起,对不起,其其格姐姐。”穆星河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其其格伸出手,想替她擦去眼泪,却被身前的桌子挡住。她低下头,看着顶在桌子前端的凸肚,怔忡了半晌,才抬起头安慰她道:“真的不关你的事。你真是个好姑娘,不过是因为不知状况拒绝了我一个无理的要求,就这样自责,难怪……”
  她瞥了阿木尔一眼,没再说话。
  穆星河从阿木尔手里接了一个包袱过来,放在桌子上,对她说道:“其其格姐姐,我从家里给你带了一些东西,你要是还缺什么,跟我们说一说吧。”
  其其格笑了笑,手放在包袱上摸了摸,有些怅然地叹道:“你们真好。我真的好喜欢你,喜欢孟和额吉,也喜欢巴雅尔和宝音图,你们一家人都那样好……”
  她无意识地摩挲着包袱皮,又对穆星河说道:“我想跟你哥哥单独说些话,可以吗?”
  穆星河看哥哥一眼,点点头,便起身走了出去。
  其其格没有看阿木尔,而是看着穆星河出去的背影,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说实话,我真有点羡慕她,同样是幼年失母,她比我幸运多了——她遇到了你们。”她怅惘地叹了一声,“我六岁的时候,额吉去世了。我阿布脾气暴躁,在我的印象里,他就像一只上了发条的兔子,永远在发脾气。我对小时候最深刻的记忆,就是瑟瑟发抖地躲在角落,祈祷着他不要发现我,但每次都会被他拖出来撒气。我长大后,迫切想离开他,我从小到大接受过的温暖太少,所以赛木盖对我花言巧语、小意温存的时候,我迷失了……”
  她轻笑一声,解释道:“我不是为自己开脱……罢了,终归到了这般田地……”
  她沉默了一会儿,转而有些怀念地道,“去年冬天在你们家,是我这辈子最轻松愉悦的时光,那时候我就想,我要是永远留在这里就好了,我甚至因此对你起了心思。我那时候明明知道,你可能不喜欢我,但是我还是想争取一下,所以年后,我借着报答的由头去了你家几次,我是去找你的……”
  她移转回目光,认真地看着他,“我阿布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看上了你,而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也是拒绝了你,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脱离泥潭的机会,却被我自己轻易错失掉了……”
  阿木尔看着她,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其格看着他充满悲悯和歉然的目光,笑道:“你别这样,本来就是我居心不良,你们谁都不欠我的。”
  “阿木尔,”她郑重地道,“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希望你能如愿以偿,和你喜欢的人相携到老,而我不配。”
  阿木尔惊讶地看着她,因为她的话,心莫名地紧张了起来。其其格却只是轻轻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道,“你们放心吧,我不会有事。赛木盖逞凶在前,我顶多算正当防卫,他应该死不了,只不过是废了,况且我还怀着孕,对我的刑罚不会太重的。而且,我已经想明白了,我要好好活着,老天越不让我好好活,我偏要好好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点醒
  阿木尔冲她点点头,露出了一个安慰的笑容。这还是初见之后,他唯一一次对着她笑。
  她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慰藉,她笑道:“谢谢你们啦,我不会有事的,回去吧,你妹妹还在外面等着你呢。”
  她刺了赛木盖两刀,一刀在心口,一刀在下面,他竟然还没死!警察把这件事告诉她的时候,她的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他这样的烂种都死不了,她为什么还要寻死?
  阿木尔点点头,又看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去。
  其其格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无遮无拦,这时候她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他。年少无知,懵懂不明,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歹,当她明白过来的时候,却已经覆水难收,生活并没有给她迷途知返的机会。
  那天,在搏克赛场的另一边,她隐在人群之中,目光追寻着他的身影。尝过了温暖,怎么再愿意回去那个冰窟一般的地方,明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厚道也不体面,但她仍然不想任由那根救命的稻草从自己眼前漂过。
  然而,她追寻着他,却发现他也在追寻着旁人,他的目光自始至终就没有离开那个明艳灿烂的身影,隔着那样远的距离,她骤然就读懂了那目光中的含义。
  霎时,她心如刀绞,万念俱灰,她曾经以为自己对他起意,不过是贪恋他家庭的温暖,在那一刹那,她骤然明白,那个沉默寡言却又温柔可靠的年轻人已经走到了她的心里。
  她忽然想起年后有一次去他家,和孟和额吉闲聊的时候,忘记因为什么,提到了穆星河在索德纳木小妹妹的婚礼上接到了新娘子的羊沙噶(即前面提到的“羊嘎啦哈”)。那时她只当是笑谈,并未放在心上,可是在这一刻,她脑海中突然电光火石的一闪,想到了那个被她不小心抖落在地的羊沙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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