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静下来之后,她再回忆起告白时哥哥的反应,她突然发觉当时她太着急,和哥哥的沟通出现了问题,哥哥当时也许不是拒绝,而是同意?如果拒绝,他的眼神不会那样急切和焦急,所以哥哥并没有拒绝她是吗?
她重新高兴了起来,低头笑出了声,旁边的旅客抬起头莫名地看了她一眼。
火车奔腾不息地跑了将近一天,终于到达了北京站。下了车,穆星河提着两个硕大的行李,身上还斜挎着一个书包,跟着人流,艰难地往站口走去。
到了站口,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行进更加艰难,她低着头,奋力拖着时不时被行人别到的行李,突然听到有人叫她名字。她抬起头,看见闸口的栅栏外,有人举着一个牌子,上面手写着三个漂亮的楷书字体:”穆星河“。
她认出对方是那位和梁奶奶一起去内蒙找过她的小姚同志,便点点头,向他走去。小姚逆着人群,绕到栅栏后,接过了她的行李,说道:“你奶奶让我来接你,我们先到你爷爷奶奶家,然后再送你去学校好吗?”
穆星河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她跟着他出了火车站,上了路边停着的吉普车,趁着小姚发动车子的时机,她打开窗往外看了一眼。形形色色的路人从她们的车旁经过,他们行色匆匆、风尘仆仆,或自己扛着大包小包艰难前行,或和路边的人力车讨价还价,偶尔有人向她们的车子投来羡慕甚至敬畏的目光。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特权带来的优越感,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到了北京后便不会再离开,大城市的繁华天然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她关上了窗户,将那丝让她不舒服的优越感驱走,她的心在草原,更何况那里有她牵挂的人。
吉普车带着她,穿过首都的大街小巷,缓缓驶进了一个大院,院门前没有挂任何牌子。进了大院,驶过一排排居民楼,到了一片栉次鳞比、红顶白墙的小楼区。
小姚专心致志地开着车,车速突然明显地缓了下来,有人在外面跟他打招呼,“姚干事,你这是从哪里回来?”
小姚落下窗,客客气气回道:“帮梁主任接了位亲戚。”
透过车窗,穆星河瞥见是一位穿着运动服的年轻人,面容俊朗,气质有几分清贵,手里提着个她从未见过的球拍。他下意识往车里看了一眼,视线被车座挡住,也未在意,便跟小姚道了声别,“我去打网球了,有空再找你玩。”
小姚笑着应了一声,待他走后,他缓缓踩了下油门,与穆星河闲聊道:“这是咱们一个院住着的,巧得很,他和你一个学校,是高你两届的师兄。高考恢复第一年,他就考上林学院,那时学校还在云南,今年年初才搬回来。于他来说,反倒是回家,方便了许多……”
穆星河附和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小姚继续道:“你被林学院录取的时候,梁主任还说,这实在是巧了,以后可以托他照应你一下。”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白玉琳(这章走剧情)
吉普车驶进了一个小院,小姚从车里下来,帮她打开了门。她站在车旁,抬头看了看眼前的三层小楼,红顶白墙,洁净又气派,和草原上的毡包以及旗里那些粗糙暗沉的房子,有着不同的气象。
小姚提了两包行李,在前面打头,一进门便喊道:“惠芳大姐,我们回来了。”
话音未落,便见一个扎着围裙、手里还拿着一颗青菜的中年女性迎了出来,她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都利落地别到了耳后,见了穆星河,眼睛一亮,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道:“早听梁主任说你是个漂亮姑娘,今天这一见,果不其然呢……”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哟”了一声,“坐了一天的火车,饿了吧,我给你下碗面去……”
说着,便风风火火进了厨房,先端了一杯水出来,递给穆星河,道:“先喝口水吧。”
穆星河向她道了谢,接了过来。见她喝了一口,她又转身进了厨房,顷刻间,里面便传来起灶炝锅的声音。
小姚把行李归置到墙角,笑着让她坐下,跟她介绍道:“这是惠芳大姐,你可以叫她惠姨,家里的事务都是她打理的,有事你找她就可以了,当然,”他看着她,友好道,“你也可以找我,外面的事我更方便一些。”
穆星河点点头,道了一声谢。
小姚一直观察着她,发现她对这里的见闻虽有些好奇,也略有些拘谨,但并没有表现出畏缩和艳羡,不由暗暗点头,这个小姑娘果然不是眼界浅的,也难怪梁主任那么挑剔的人,都一直记挂着她。
他见她将目光巡视了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忙解释道:“穆司长和梁主任还都没下班,不用担心,他们说好晚上都会回来的。”停了一下,他又道:“你还有位叔叔,被公派到外地了,你婶婶也跟了过去。他们有个孩子,叫穆星汉,在这边上学,今天去同学家玩了,晚上你也能见到他。”
穆星河默默听着,把他话语里的信息默记于心。她不愿与穆家相认,很大一个原因,也是她实在不喜欢处理这些复杂的关系,但事已至此,她也不是逃避的性子,只能迎难而上。
一会儿功夫,惠姨便端了一碗阳春面出来,上面卧着一颗荷包蛋和两根青翠欲滴的小油菜。她是个热情而爽朗的性子,不住地劝着她,“快吃吧,这一路上肯定没怎么好好吃东西。”
穆星河没必要在这种事上矫情,便爽快地接了过来。
小姚见她和惠姨相处得还好,他还有别的事,便起身告了辞。
穆星河吃完了饭,惠姨收拾了碗筷,又端来水果,嘱咐她自己吃,便又去厨房忙活了。
房间里只剩了她一个人,她才有时间好好打量一下屋子里的陈设。房梁挑得很高,一直到二楼;家具都泛着光漂亮的光泽,她坐着的长条沙发,靠背和扶手都搭了针织的垫子,典雅又素净;正对着的是一台电视机,她曾经在旗里见过一台;窗明几净,落日的余晖透过偌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像撒了一地碎金子。
房间里除了厨房煎炒烹炸的声音偶尔传出,便没有别的动静。她百无聊赖,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本书来看,还没看几页,门口传来动静,一个半大男孩推门走了进来,人未到,嚷嚷声便传了过来:“惠姨,我饿死了,有吃的……”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见了穆星河,惊奇地打量着她,脱口问道:“你就是奶奶说的那个姐姐吗?你穿的衣服怎么这么怪?”
她身上穿的是蒙古袍,孟和觉着她既然要来北京上学,自然要给她准备一些时装,便托人在盟里买了几件。只是她还穿不习惯,一直到坐上火车也没换过来。
惠姨听见动静走了出来,闻言斥道,“说话怎么这么没礼貌?”
他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转而跟她撒娇道:“惠姨,我都饿死了……好香啊……”说着,便往厨房而去,惠姨给他扯了一根鸡腿道,“你先垫着,饭要等人到齐了再吃。”
他点点头,一边啃着鸡腿,一边走了出来,好奇地看着穆星河。穆星河忍不住道,“你这样看人很没礼貌的。”
他“哦”一声,便转回了头,啃完了鸡腿,大约觉着无聊。“咚咚咚”跑到了二楼,不一会儿拿了个小巧的收音机下来,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上,自己在那里鼓捣。
穆星河站了起来,到了窗前,去看院子里硕果累累的一架丝瓜,却见大门口缓缓出现了一个车头,紧接着司机跑到后面打开了车门,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走了出来。
她的心莫名紧张了起来,好在另一边梁奶奶也走了下来,她原本对她有些忌惮,可这时候她是她唯一的熟人,竟然莫名让她安下心来。
两人并肩往屋内走来,紧接着门被推开,那位老人先走了进来,一眼看见她,目光一顿,笑道:“原来你已经到了。”
梁奶奶在他后面,瞥到穆星河,忙绕过他,径直过来拉住了她的手,一边又回头跟他说道:“我跟你说,她跟修平长得有点像吧,你看看是不是?”
他眯了眯着眼睛,叹道:“确实有点像。”
梁奶奶转回头,跟她介绍道:“这是你爷爷……”想到什么,又指着在一旁观望的穆星汉道,“这是你小叔家的弟弟,你们见过了是不是?”
穆星河点点头,穆星汉却暗暗瞥了瞥嘴。
惠姨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几人说说笑笑吃了饭。穆爷爷对她很随和,甚至比梁奶奶都和气,但穆星河却总觉得他身上有股说不出来的气势。
吃完饭,梁奶奶让惠姨带她去了三楼的房间。惠姨一边将她的行李搬进去,一边说道,“三楼原本是修齐一家子住的,他们外派后,梁主任不放心星汉一个人在三楼,便让他搬到二楼了。今晚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你害怕吗?害怕我就过来陪你。”
穆星河不由笑了,到现在才露出点少女的俏皮,道,“我原先都能一个人在毡包中过夜,这又算什么?”
惠姨也笑了,“忘了你是草原出来的姑娘,胆魄不一般。”
惠姨帮她归置好,便走了。她洗漱完,熄了灯,躺在了床上,终于卸下了一身的喧嚣。她突然爬起身,掀开了一角窗帘,往夜空中看去,上面闪烁着几颗无精打采的星星。
她看着那几颗星星,忍不住想,哥哥现在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这时刻的阿木尔并没有睡,他同她一样,仰望着头顶的星空。草原的星空明显不一样,那黑得像浓墨一样的天幕上,挂满了璀璨明亮的繁星,每一颗都熠熠生辉,像极了她清澈的眼眸。
他在想她。
在最初的激动过后,他的理智终于回到了脑海中,然而理智回归之后,他却又生了患得患失。
他不断地问自己,这是真的吗?不是自己太过,朝思暮想,生出来的一场幻想?
这是他最不敢想象的结局,却千真万确地发生了。
……………………………………
翌日正好是星期天,穆爷爷还有工作,仍去了单位,梁奶奶却叫了司机,载着穆星河和穆星汉出去玩。
梁奶奶带她去了友谊商店,买了几件衣服,说道:“现在都改革开放了,大家思想也都解放了,小姑娘就该穿得漂漂亮亮的。”
穆星河不好推辞,便领受了下来。又带她去了长安街,在□□门前拍了几张照片。
转了一天,到了晚上的时候,因为开学在即,她忍不住提出要去学校。
梁奶奶叹了一声,道:“我本来还想让你住家里,没想到你这么着急去学校,罢了,住宿舍也好,容易迅速融入集体。”第二天,便派了司机送她去学校。
到了林学院,车一直驶到了宿舍楼下,她把行李搬了出来,便挥手送别了司机,正准备把行李搬上去,却听见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你在几楼?我帮你吧。”
她抬起头,一个方长脸的女孩正看着她,她烫了一头的大波浪,穿得明艳张扬,和周边一众灰扑扑的人群格格不入,但她目光却很友好柔和。
穆星河冲她笑了笑,没有拒绝她的好意,说道:“在三楼,302。”
她的目光顿时一亮,欢快地道:“呀!咱俩一个宿舍,我也是302的。”
穆星河也笑了,“那真是太好了。”
她兴冲冲地提起她一个行李包,自我介绍道:“我叫白玉琳,你呢?”
“穆星河。”
她不由衷心叹道:“你长得好看,名字也好听。”
穆星河笑一笑,只觉得这个同学实在是太可爱了,看着一副精明的样子,形式做派却这样天真。
到了宿舍,穆星河打开行李,白玉琳在一旁帮忙,一张黑白照片出来从包里掉了出来。她捡了起来,看见照片正中坐着穆星河和一个中年女人,后面站着三个年轻男子,身上穿的都是蒙古袍,她不由惊奇道:“这是你的全家福吗?难道你是蒙古族?”
穆星河从她手中接了照片过来,点点头,伊徳日布赫给她上户口的时候,民族一栏填的就是蒙古族。她是汉人,也是蒙古人。
白玉琳好奇地看着照片上的人,问道:“这是你妈妈,和哥哥弟弟们吗?”
穆星河又点了下头,却见白玉琳指着后排中间的阿木尔道:“你这位哥哥长得真帅呀,你们兄妹俩长得都很好看呢……”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来信,照片
阿木尔确实更符合汉人的审美,这话让她心中欢喜,对她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白玉琳是北京人,住的地方离学校却远了点,便住了校。她想着在家也无事,对大学生活又颇为期待,便提前到了学校报到,顺便在宿舍安顿了下来。这几天,她一直在等室友陆续报到,穆星河是她迎来的第三个。她在楼下一见到她就生了喜爱,漂亮高挑的女孩儿,偏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气质也端正,让人忍不住亲近。她从小就喜欢好看的人,无论男女,看见就走不动道儿。
一会儿,另外两个室友也回来了。不日就要开学,白玉琳见只剩明天一天的时光可以消磨,便提议一起出去逛逛。她之前从亲戚家借了照相机,就是想着,她好歹算个土著,得尽一下地主之谊,带新同学们在四九城转一圈儿。
除了穆星河,那两个室友对她其实不是很热络。此时改革开放也不过才起个头儿,经济和观念还没有彻底放开,那时候鲜有打扮得像她这么出挑的,很容易让人觉得这人不好惹,甚至不正经。但是她一说要带大家出去玩,还能拍照片,那两人便立刻举手响应。
翌日,四个女孩子翌日便结伴去了北海和颐和园,拍了一些照片,等她们回到宿舍,又有两位室友到了。
到了开学日,剩下两位室友也准时报了到,至此,宿舍八人全部到齐。八人三个专业,只有穆星河是水土保持班的,之前她们对这个专业都闻所未闻,十分好奇,还以为她是分数不够,为了录取,报了这么个冷门专业,结果一对分数,发现她反而是全宿舍最高的。
白玉琳家在北京,报考大学的时候,特意跑到林学院了解了一番,对这个专业也听了一耳朵,知道全国就开设了这一个班,唯一能派得上用场的地方就只有内蒙古大草原。她心里已经隐隐明白,这位漂亮可亲的蒙古族同学,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毕业回家乡的。她不是个高尚的人,但不妨碍她对高尚的人心怀敬意,所以她愈发想亲近穆星河。
报道、入学、迎新、上课……穆星河的生活很快被塞得满满当当,顾不上去想别的。
阿木尔回了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母亲孟和。他总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回忆当时的情形,后知后觉注意到当时妹妹是含着泪跟他说这些事的,才骤然明白,她当时是鼓足了怎样的勇气,又抱定了怎样的决心……
只是这件事不能跟人分享,只能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地烘煎。时间久了,便不免多想,她不是工农兵大学生,而是正儿八经的高考应届生,不必回原籍。她大学毕业后,哪怕回内蒙古,最次也要分到旗里,到那时两人如何相处?她总归不能再来做牧民,而他也离不开草原,去旗里也不知能做什么,这又让他产生了自我怀疑,只凭一腔热忱真的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