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久,一封来自北京的信打破了他的彷徨。
那是她离开的大半个月后,他从马队归来,刚把旭日干绊好,便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身穿绿色邮政制服的人骑马向他奔来,他是公社的邮递员,在这片草原,几乎每一个牧民都认识他。
阿木尔的心下意识急跳了起来,邮递员须臾到了跟前,他没有下马,直接从邮包里取出一封厚厚的信交给他,“你妹妹从北京来信了,这才走了多久呀……大概一到北京就给你们写信了。”
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接了过来,仔细拆开了信封。先掉出来的是几张照片,最上面一张是穆星河穿着月白色的连衣裙在□□城楼前的留念,少女的笑容灿烂,盈盈的笑眼在照片上漾开。这也是唯一的一张彩色照片,剩下的都是黑白的,是她和几个年轻姑娘的合影,想必是她的同学。
他静静地看着照片中的女孩,没发觉孟和闻讯从毡包里走了出来,她的目光追寻着远去的邮递员而去,问道:“是敖登格日乐来信了吗?”
他一下子惊醒,鬼使神差般,慌忙把那张彩色照片塞进了胸口的衣襟里,转过身迎着母亲的目光,胡乱地点了下头。
孟和朝他伸出了手,“给我看看。”
他便把信连同剩下的照片一起递给了她,孟和先看了那几张照片,禁不住嘴角含笑道:“这都是敖登格日乐的同学啊,看着就像文化人……”她本能地略过了一头卷发的白玉琳,心里嘀咕,这卷毛狮子怎么混进来的?
她又从信封里抽出两张信纸,一张是蒙文,叙述了她到京的一些见闻,穆家如何,学校如何,同学如何,又问全家人的安康,表达了对孟和的想念和依恋。她不由眉开眼笑,嘴里不住嗔怪道,“这孩子,才离家几天就想家,这可怎么好,别影响了学习……”
说着,便又去看另一张信纸,却发现全是汉文,她却一个字也不认识,她不由语塞道:“怎么还写汉文?”
阿木尔目光瞥过去,不由心中一跳,上面打头第一句话就是“阿木尔哥哥”——这是写给他的,他的心剧烈跳动了起来,他忍着激动,状若无意地从母亲手中接过了那张信纸。
额吉对汉语一窍不通,巴雅尔学的那一点早就还给了老师,宝音图只懂一些简单的词句,家里只有他的汉语还算可以,所以她就用汉语给他写了信。这是单写给他一个人的,他还未看到上面写的什么,心里便涌上一股隐秘而玄妙的感触。
他草草在纸扫了一眼,比划了几下,头一次跟母亲说了慌。孟和瞪着眼睛道:“她把自己的作业纸错寄给我们了?”
“这孩子咋这么粗心了?”她嘟囔着,又禁不住有些担忧,“作业寄给我们了,她那边怎么交差?”
阿木尔只得安慰她,她会另做一份的。
孟和也知于事无补,只是念叨了两句,便把信封和照片都收了起来,转身欲往毡包而去,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自言自语道:“我得拿给那日苏额吉她们看看,她们肯定也记挂着敖登格日乐……”说完,便兴冲冲地往那日苏家去了。
阿木尔握着那张信纸,手心都沁出了汗,唯恐母亲注意到,跟他要了去。幸好她一门心思要去跟旁人显摆,风风火火走了。
见她走远,他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自己的毡包,所幸这个时候巴雅尔和宝音图都没有回来。他把木门关上,将信纸展开——
阿木尔哥哥:
展信安。你最近还好吗?我很好,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也都很好。
后来我仔细想了想,你那时候或许不是拒绝我,对吗?
从小时候,你骑着白马,从秃鹰的嘴中救下我的那刻起,我们就几乎没有分开过。但额吉总是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雏鹰长大了,总要离巢,我们终有一天会分别。
我曾经想过,巴雅尔可以离开我,宝音图可以离开我,但你不可以离开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但我很确定,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
阿木尔拿着信纸,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他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曾小心翼翼压抑着自己的感情,瞻前顾后,几度迈出脚步又退缩,却没想到妹妹就这样毫不掩饰地向他表露了自己的真心。
他像沙漠里穷途末路的旅人,骤然遇到了一个水草丰美的绿洲,惊喜之余,却又不敢置信,只以为是海市蜃楼的幻境。
他怔怔地望着信纸,似乎透过那些隽秀的文字看到了她明净的面庞……他低下头,小心从胸口取出了那张彩色照片,少女笑吟吟地看着她,恍惚就站在了他的面前。不知过了多久,毡包外传来巴雅尔“咄咄”赶羊的声音,他忙把照片收了起来,却发现照片反面似乎还有字,他翻了过来,上面用汉语写着:
愿阿木尔哥哥安康。
——她把这段字写在这张照片上,原本就是想给他的吗?
他不由笑了,将照片贴着胸口放好。
这一年是建国三十周年,所以学校对这次的国庆节很重视,准备在全校范围组织一场声势浩大的庆祝活动。晚会是必不可少的,编排节目的任务压到了各个科系。
水土保持系的负责人很是犯愁,毕竟这个年代会才艺的简直凤毛麟角,实在凑不出个节目。他一筹莫展,只好翻看学生履历,希望能有什么发现,结果就翻到穆星河,想到少数民族一向能歌善舞,想必这位同学也是不差的,便找到了她出节目。
穆星河自然是会唱会跳的,只是对他这个理由着实有些哑然,她一向不喜欢这些场面上的事,但负责人好容易找到一棵救命稻草,是万不肯放过的。
她推辞不得,只得应了下来,由她来组织节目,负责人保障后勤。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鸿雁
蒙古舞也不是随便上去比划两下就可以的,即便只是伴舞,也需要一定的舞蹈基础,林学院的女生本来就不多,有舞蹈基础的就更少了。穆星河全班问了个遍,一个能跳的都没有,只好扩大范围,寻求外援。好在各科系也在为节目的事犯愁,一拍即合,几个科系终于凑了六个人出来,穆星河既做领舞,又要做编舞和教练,还要上课,每天忙得跟个陀螺似的。
终于到了国庆联欢会那一天,节目有序进行着。几个姑娘悄悄从后台往下看了一眼,腿肚子都要抽筋。平常排练都是她们几个人,彩排的时候,下面也都是几个负责人和其他工作人员,并没见过这样的架势。学院的领导一字排开,坐在了最前排,以一种审视的态度观看着节目,偶尔交换几句评语,后面依次是各个科系的领导和老师,最后才是学生。不大的礼堂挤满了人,连后面的过道里都是人,可以算得上人山人海。
白玉琳之前自告奋勇给她们做后勤保障,就在她们旁边候着,此时颇有些隔岸观火地劝慰道:“慌什么?蒙着头上就是了,权当他们不存在,反正有穆星河在前面顶着,你们只管跟着她跳……”
离她最近的那个姑娘气得踢了她一下,“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尬笑了两声,躲开大家控诉的目光,往台下瞟去,眼睛却突然一亮,脱口道:“陈斯远师兄在下面……”
方才踢了她一脚的那个女生一听,眼睛也跟着亮了,忙凑上前来,问道:“哪儿?哪儿?在哪儿?”
姑娘们闻声都挤了上来,一个趴一个,差点把最前面的白玉琳压趴,她艰难地支撑着身体,手却稳稳地指了出去。
虽然隔得有点远,但人长什么样,还是能看清的,几个姑娘齐齐发出了惊叹声。
陈斯远是林学院的风云人物,很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第77、78两届大学生,因为高考刚刚恢复,大量被耽误了学业的社会青年纷纷应考,年龄最大的都有三十了,很多都已经结婚生子。但陈斯远是应届,年纪正当时,弹的一手好琴,画的一手好画,学院很多活动里都可以看见他的身影,最关键的是,他还长得好,丰神俊朗,身上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气质,很受学院的女孩子们欢迎。
这次国庆联欢会,便有他的钢琴演奏曲目,还是压轴,所以他也不急,在台下和其他人一起观看节目。
林学院一派熙熙攘攘、歌舞升平,而十月份的草原已经出现萧条的迹象,绿意几乎丝毫不存,茂密的野草像黄色的波浪一直翻涌向远方,马群散落在其中,在微风中惬意地吃着草。
阿木尔坐在一旁的草坡上,目光越过马群,凝望着远方。他静静地吹着口弦,那是一首古老的乌拉特民歌《鸿嘎鲁》,曲调悠长而深远,仿佛思乡人的倾诉,又仿佛情人的衷肠,顺着风的方向飘向远方……
乐声仿佛一直飘到了林学院笙歌鼎沸的大礼堂,《鸿嘎鲁》浑厚幽邃的曲调将同一时空、身处两地的人们联系在了一起。
六位身穿水红色蒙古袍的姑娘昂首挺胸步入了舞台中间,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她们的舞姿明快而轻捷,刚健而舒展,迸发着年轻人的青春活力和勃勃生机。
尽管她们每一个人都全力以赴,但即便外行也能看出,除了最前面领舞的那个女孩子,其他人都有些力不从心。
观众席上,有人饶有趣味地跟陈斯远评点着,“想不到吧,前面那个看着最不像蒙古人的女生,才是真正的蒙古族,要不是这一身衣服,这模样气度,还以为是江南水乡出来的……”
陈斯远眉头微蹙,他不喜欢这种评头论足的做派,只是回道:“看节目吧……”
随着最后一个展翅欲飞的收势定格,潮水般的掌声响起,姑娘们悄悄对视一眼,眼睛里闪耀着掩藏不住的喜悦——她们成功了!
尽管紧张到心一直在嗓子眼吊着,有些动作也不十分到位,但她们没有出太大纰漏,几乎可以算行云流水地完成了表演。
等掌声落下,她们收了势,往后台跑去,下一个节目的演员已经准备就绪,正在台下候着。这是个大合唱,人尤其多,她们几乎是贴着边挤着下去的。
她们刚到后台边缘,正要出去,便听见一声“陈斯远来了……”就像一颗石子落进了平静的湖面,整个后台都低低地沸腾了起来,人潮向她们这边涌来。穆星河身边的女生冷不防被挤到,就要跌落台下,她眼疾手快扶住了。那女生刚刚站定,又一波人潮涌动,又瞬间失去平衡,惊慌失措之下,她一把抓住了穆星河。
台面并不高,穆星河想着,摔下去也不会怎样,她在草原骑马,遇到马儿失蹄被摔落的情况也不在少数。但她却被人接住了,那人仰着头,双手扶住了她的腰,长长的发辫扫过去,他看清了她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他知道她是方才蒙古舞表演的领舞,但远远看着,和眼前看着,带来的视觉冲击是不一样的。她化着一点轻微的妆,眼睛勾勒得尤其漂亮,遇到这种情况,她应该是惊慌的,但她的眼睛却平静得像秋日的湖泊。他想起东北有一处湖泊叫“镜泊湖”,他虽然没去过,也不知道镜泊湖是什么样,但他觉得她的眼睛当得起“镜泊湖”这个名字。
穆星河向他道了一声谢,便跳了下来。
陈斯远看着她,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又向他道了一声谢,拉住了赶过来的白玉琳,便起身告辞。白玉琳不情不愿地被她拉走,一边不住回头,一边嘴里嘟囔着:“那可是陈斯远啊,好歹让我跟他说句话啊……”
联欢会办得很成功,穆星河因为这少数民族风情的舞蹈,在学院尤其是新生中有了一点名气,所幸那个年代的大学生都很珍惜得来不易的大学生活,功夫大多用在学习上,没有给予她太多关注。联欢会后,她一如既往地沉寂下来,除了上课就是去图书馆,领舞带来的波澜很快就平息了下去。
就在这样的平静中,她收到了阿木尔的回信。她拿着信,迈着轻快的步伐,穿过人流如织的校园,回到了宿舍。
她坐在桌前,打开了信封。信是蒙文,笔迹是阿木尔的,口吻却是孟和的,絮絮叨叨说了一些家里的日常,和对她的一些嘱托。她有些失望,把信纸翻来覆去找了一遍,终于在最后一张信纸背面发现了一行蒙文的小字:
我不会离开你的。
可以看得出,笔迹有些潦草,应是阿木尔按照孟和的口述写完了信,寄信的时候,匆忙写就的。
她把信纸按在胸口,嘴角不觉翘起,眼眸中是藏不住的笑意。
“什么事这么开心?”后面突然有人扑在了她的肩上,从她手中抢走了信纸,她并不慌张,也不着急抢回来。
果然,白玉琳看着满眼蝌蚪般的蒙古文,只觉眼睛都要花了。她把信还给了穆星河,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床上,问道:“谁给你的信啊?”
穆星河把信纸折好,收到信封里,含笑道:“是我哥哥。”
“就是最帅的那个吗?”
她不由失笑,点点头。白玉琳无趣地撇撇嘴,“哥哥来信这么开心做什么?看你这春意盎然的样子,我还以为是情哥哥呢?”
穆星河但笑不语。
她突然神秘地凑近了穆星河,在她耳边悄声说道:“我谈恋爱了。”
穆星河有些讶异地看着她。对于学生谈恋爱,校规没有讲允许,也没讲不允许,但少男少女,血气方刚,产生感情在所难免。前两届学生因为成分复杂,很多都有男女朋友甚至家室,如果移情别恋,未免有“陈世美”之嫌,所以,其他学生即便谈恋爱也束手束脚,不敢招摇过市。
但她们应届便没这些顾忌,风气放开了很多,穆星河又是草原来的,蒙古人民风彪悍,她耳濡目染,也并不以为意。她只是诧异,这才开学一个月多一点,她就找到意中人了?
白玉琳刚刚确定恋爱关系,正在兴头上,迫切想跟人分享自己的快乐。其他室友似乎都看不太惯她的行事作风,只有穆星河不在意,所以她跟她就格外亲近一些,有什么事都喜欢跟她说。
她含羞带怯道:“他是林学系的,叫樊志刚,长得特别好看,不比你哥哥差……”
穆星河有些语塞,她知道她有“好色”的毛病,但没想到她魔障到了这般地步,问道:“你们认识多久了?”
“就国庆联欢会,你们表演的时候,我在后台给你们看衣服。人太多,把衣服挤到了地上,差点被人踩到,是他帮我捡起来的……”
说到这里,她嘿嘿一笑,“当时我就觉得他好看,不过那时候,他帮我捡完衣服就走了。我们后来又在食堂遇到,一来二去,就熟了……”
“但从那到现在也不过半个月啊,你们相互了解了吗?”
“他长那样,怎么可能有问题?你不知道,”她凑到她跟前,回味般笑道:“他可可爱了,我靠他近一点,他都会脸红……”
穆星河见她整个一副坠入爱河的模样,知道多说无益,只得象征性劝了两句,“你还是多观察一下的好。”
白玉琳不以为然,坐回了床上,嗔道:“你说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观念总这么老气横秋的,不对,你这根本就是没开窍……”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索隆高娃,收音机
穆星河手里还拿着阿木尔的来信呢,听到这话也不分辩,说道:“我只是觉得你们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