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乌力格尔(即蒙语说书)……”那日苏惊喜地道,他仔细听了听,“说的是《嘎达梅林》。”
他看着阿木尔,不无艳羡地道:“这进口货果然是好,信号清楚,能收到的频道也多。”说着,眼角余光瞥到那台被冷落的红灯,他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转,挨到阿木尔身边商量道:“你看,你妹妹寄了两台回来,你们也用不了这么多,不如匀一台给我,我要求不高,这台红灯就行……”
说完,他的禄山之爪便摸到了那台红灯上,阿木尔忙一把拉到自己跟前,指着信纸上的一段文字给他看了一下。那日苏看到,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结结巴巴道:“大的放家里,小的,小的单给你的?”
阿木尔点点头,难得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那日苏合上了嘴巴,简直有点羡慕嫉妒恨,“你妹妹对你真好,我怎么没有这么好一妹妹?”转而想到阿木尔大多时候是和自己在一起的,他可以蹭一蹭,又高兴起来。
阿木尔用包袱把那个红灯牌收音机裹了系在背上,却把那个小收音机塞到了胸口的衣襟下。只是那收音机再小,也有差不多两块砖头大,硌在那里其实很不舒服,但阿木尔却觉得很高兴,硌着才能让他时时刻刻感受到它。
天气十分寒冷,他在雪原上策马奔驰,凛冽的寒风顺着收音机撑开的缝隙,灌进他的胸膛,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反倒觉得那块儿一片火热。
他到了家,却发现毡包旁的马桩上拴着一匹熟悉的大青马,这近一个月以来,它经常光顾他们家。他的脸沉了下来,他将旭日干绊好,略过母亲的毡包,径直往自己的毡包而去。
但孟和已经听见动静出来了,叫了一声“阿木尔”,拦住了他的步伐。她本来要说什么,却眼尖地发现他胸前鼓鼓囊囊的,背上也有一个眼生的包袱,便下意识问道:“你拿的什么?”
阿木尔只得把背上的包裹解了下来,递给了她,孟和已经将要说的话丢到了九霄云外,接过包袱,打了开来,看见是一台收音机,不由惊呼道:“你这是哪儿来的?”
他打了个手势,她诧异道,“是你妹妹寄来的?”
和阿木尔一样,她第一反应是有些忧心,她喃喃着:“她哪来的票?就是有票,又哪来的钱?”她同样也想到了穆家,不由自言自语,“这可不行,叫人生厌……”
阿木尔便又将信拿了出来,她看完后,放了心,不住道:“这就好,这就好……”又忍不住嗔怪女儿,“这孩子这么辛苦干什么呢?唉,好好上学就好了……”
她抬起头,对儿子说道:“这次写信,得好好说说她,别再搞七搞八的,家里不需要她做这些,心思放学习上……”又道,“得多给她汇点钱去才行,北京花销肯定比咱们这边大……”
阿木尔点点头,把信接了过来,正要塞回信封,却听见一声门响,他转过头去,果然看见索隆高娃钻了出来。
她知道阿木尔回来了,不好着急出来,但左等右等不见他们进包,只听见外面絮絮语声,便出了来。
他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抬腿就要往自己的毡包走去。
“阿木尔!”孟和叫住了他,目光带着责备。
他无法,只得跟在她的身后,去了她的毡包,对索隆高娃期待的目光视若无睹。
进了毡包,孟和放下手中的红灯,转身向他伸出了手。他一下子捂住胸口,警惕地看着她,坚定道:“这是给我的!”
孟和见他急得连话都说了出来,不由气笑了:“我知道,不要你的,我看看还不行吗?”他犹豫不决,在她再三催促的目光下,才小心翼翼从胸口拿了出来,却踟蹰着不肯递过来。
孟和无奈,自己伸手去拿,却发现被他紧紧抓住了,纹丝不动。她不由疑惑道:“你也不是个护食的孩子啊,今天是咋了?”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撒了手。孟和打量着这个一看就十分精巧昂贵的录音机,忍不住想逗他一下,“这个是更好一些啊,要不我跟你换一……”
最后一个“换”字还在口中,手中的收音机便已经易了主。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气怒
阿木尔将小收音机抢了回来,抬腿就要往外走,孟和忙一把拉住了他,“我跟你说笑的。”又冲旁边的索隆高娃努努嘴,“这还有客人呢。”
他却眼风也没扫她一下,臂上用力想挣开母亲的手,孟和忍不住使劲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喝道:“你给我坐下。”
说着,就把他拉到桌前坐下,早已坐在旁边的索隆高娃赶紧给他倒了一杯奶茶。阿木尔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但他没有喝茶,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了。
孟和一个劲儿在后面喊他:“阿木尔,你去哪儿?快回来……”
索隆高娃眸中闪过一丝失落,但她还是挤出一丝笑,叫住了孟和:“孟和额吉,算啦。”她的心思毫无掩饰,都不需要孟和去猜测。
阿木尔救她的第二天,她就带着她的阿布,扛了一只羊上门致谢。孟和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没放在心上,毕竟在草原上,牧民们看见谁落难,都不吝搭把手。只是当索隆高娃支支吾吾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后,她情绪才起了变化。她当年也只见了她一面,女大十八变,这个姑娘长大后变漂亮了,也没有了原先的戾气,所以照面这么久,她都没认出来。
她想起来后,心里是有些不得劲的,但这姑娘很诚恳地表达了对当年那些行为的歉意,又好好夸赞了一番敖登格日乐……她想着,那时候她还是小孩子,也许是一时走岔了路,况且现在看着很开朗大方的一个姑娘,她要是再揪着不放,就显得不近人情了,便掠过不提。
但没想到,自那之后,这姑娘隔三差五就要来一趟,做了奶皮子要来送,熟了羊羔皮也要来送,一来二去,她就看出她的心思了。
阿木尔的婚事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敖登格日乐上大学后,家里的情况愈发好了。他年龄也还好,找人说亲,反倒比以前容易些,只是她知道他的心事,不敢逼得太紧。本想着来年开春再作打算,他自己倒先招了桃花上门。
她对索隆高娃多少还有些顾忌,虽说当初只是小孩子之间的龃龉,但从小就知道欺负人,很难不让人怀疑她的秉性。如果只是泛泛之交,她乐意宽容,总归不会打太多交道,但要做儿媳,却不能不掂量掂量。因此,她便选择了作壁上观,不排斥,也不主动撮合。
但她没想到阿木尔这么抗拒,几乎每次见到索隆高娃,都是一副冷脸,也难为她每次都能笑吟吟的,看不到气馁的迹象。
再想起自从女儿走后,阿木尔时不时的反常行为,有时候她会发现他一个人在偷偷高兴,也有时候会看到他情绪十分消沉,一连好几天打不起精神,最近这一两个月才好一些。她本以为他渐渐死心了,但索隆高娃的出现却又让他现出了原形。
孟和觉得,现在已经不是索隆高娃适不适合做儿媳的问题了,而是不能让阿木尔继续沉迷下去,毁了自己,也带累敖登格日乐,所以今天他回来的时候,她就尝试着让他和索隆高娃多一些相处,但没想到他完全不给面子。
她回了头,安慰她道:“你别放心上,我回头说说他。”
索隆高娃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她虽然对他油盐不进的态度有些失望,但至少孟和的态度有了明显松动,这是她头一回明确站在了她这一边。
她觉得自己至少攻克了一层堡垒,已经成功了一半。她又呆了一会儿,便怀着不虚此行的满足感告辞了。
阿木尔回了自己的毡包,小心翼翼探索着收音机,将能收到的频道都听了一遍。到了晚上,巴雅尔回来,本来想瞧一瞧进口货的新鲜,谁知阿木尔竟小气得很,收音机到他手里不过两分钟,便被要了回去。他愤愤不平地控诉:“敖登格日乐也太偏心了……”
他也知道两个收音机的来龙去脉,这个小收音机本来就是意外所得,无论按排行还是对家里的贡献,都该给阿木尔哥哥,但他还是觉得不爽利。他总觉得,就算没有这些理由,敖登格日乐也只会给哥哥,没他的份儿。
临睡前,他不甘心地回头看了一眼阿木尔,想趁着晚上他睡着了,再拿过来好好赏玩赏玩,却发现他把收音机放在了枕边。他想,自己动静轻点,应该不会惊动他。但当他起身吹灯,灯灭的一刻,他又发现,阿木尔又坐了起来,把收音机收进了被窝,搂起来睡了。
他不由悲愤地在心中呼号:“至于吗!”
收到了穆星河的包裹,孟和自然要给她回信,先是责备她不该乱花钱,也不该把精力用在学习之外,接着又絮絮叨叨说了家里一些琐事:巴雅尔的毡包打好了,来年等他过了二十岁生日,就给他和塔娜举行婚礼;又说到宝音图的成绩,要想考上高中,还需要加把劲儿;最后才说到阿木尔,她不由有些抱怨,说好容易有个姑娘看上他,他却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正要顺势说一说,这个姑娘和她们的渊源,却发现正在代笔的阿木尔不动了……
她往那信纸上一瞥,好嘛,打她说到他,他就一个字儿也没往下写。她不由蹙了眉,指使巴雅尔道:“你来写!”
巴雅尔莫名其妙地过了来,准备从阿木尔手里接过信纸,却被他用手摁住了,不肯给他。他抬起头,看看孟和,又看看他,不知如何是好。
孟和看着儿子倔强的眉眼,终是叹了一口气:“算了,你不愿意说,就不说了,就这样吧。”
她摆摆手,不再纠缠,心里却有些沮丧,她方才也是一个试探,但这结果仍然让她心灰意懒。
北京的冬天也愈发冷了,穆星河从穆奶奶家出来,转了两趟车,才坐上回学校的公交车。她坐在后门旁的座位上,半眯着眼,想着心事。昨天,她收到了哥哥的回信,他在里面夹了一张自己的信。他的信和他的人一样寡言少语,但她能从那寥寥数语中感受到他的开心。她太了解他了,一言一语,同一种意思,多一个字少一个字,她都知道代表他是什么心情……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却冷不丁感觉到,后颈上传来一种滑腻而阴冷的触感,就像一条恶心的软体动物爬了上来。
她勃然大怒,只觉胸口瞬间涌上来一股让人作呕的气息,她以迅雷之势捉住了那只手,狠狠掰了下去。
只听得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声响起,霎时,全车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穆星河视若无睹,手下继续用力,那人疼得“嗷嗷”大叫,喊道:“你疯了!放开我!”
他扔到手中的提包,腾出手来就要打她,不料,却又被她眼疾手快捉住了,不由分说又掰了下去。
她是一丝一毫情面也没留,他简直要疼疯了,他万想不到,这个看着苗条纤细的女孩竟然有这么大力气。他的手挣脱不得,便用脚来踢她,却不知她怎么动作的。他只觉脚上瞬间剧痛,便彻底失去平衡,往后摔去。旁边的人本能地让了开来,他的头“砰”一下,结结实实摔到了地上。
他捂着晕眩的头爬了起来,骂道:“你神经病啊!干什么打我?”
穆星河目光如电,冷笑道:“你自己心里清楚!”众人瞬间明了,尤其这个小姑娘还长得这么漂亮,鄙夷的目光都冲着他扫了过来。
“我清楚什么?”他死不认账,口中不干不净,“你他妈是哪里跑出来的精神病,在这里发疯!”
穆星河怒不可遏,上前一步,使出了摔跤的架势,又一次将他掀翻在地。车上众人一时都呆住了,他们方才只见这男的摔倒在地,可不知他是怎么摔的,看她露了这么一手,才知这姑娘的厉害。
那人坐在地上,看着她不断逼近的步伐,一边后退,一边犹自嘴硬:“我又没怎么着你,你别过来啊,我告诉你,我认识很多人的,别给自己找麻烦啊……”
穆星河冷笑一声,“简直不打自招。”抬起脚就要往他胸口踹去,他忙抬起双臂挡在面前,语无伦次道:“你没有证据!谁看见了?”
“我看见了。”话音未落,一道清亮的男声响起,一个颇为俊朗的年轻人站了出来。他把愤怒的穆星河拉到身后,直面那个男人,冷冷道:“我们去派出所说话吧”。
那人这才生了恐慌,恰在此时,公交车到站,司机不得已打开了后门。那人趁人不注意,连滚带爬地窜下了车。穆星河要追,陈斯远拉住了她,跟她摇摇头。
这事就算闹到派出所,对这男的也没什么大的惩戒,毕竟他只摸了她的脖颈一下,按这时的法律,都找不到相关的条款,但落到女孩子身上,反要惹一身骚。
穆星河也知道这个,她只是不甘心,她胸腔内充斥着被人冒犯的愤怒,但她知道陈斯远一番好意,便勉强压抑住怒火,跟他道了谢。
她坐了回去,陈斯远其实就和她隔着一个过道,她刚上车的时候,他就看见她了。他还记得她,只是毕竟不熟,不好跟她搭话。不知为何,他总忍不住想抬头看她,看她眯着眼睛想事情,浓密的睫毛铺下来,像极了一把小扇子。他本来觉得自己孟浪,不敢再看,正要移回目光,却发现一只不安分的手悄无声息地放到了她的脖颈上。
他正要起身阻止,没想到穆星河比他反应更快,瞬间就制住了他。他一时惊住,见那男人嚣张地撩狠话,才醒过神来。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塔娜来信
学校很快就到了,他们下了车,并肩往学校走去。到了大门口,穆星河便跟他告别:“师兄,今天谢谢你了。”
陈斯远是学校的名人,出身好,长得好,自身也优秀,女孩子们的眼睛盯得紧紧的。校门口已是人来人往,到了学校里只怕人更多。她要再跟他走在一起,保不齐会招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陈斯远自然不知道她心里这些弯弯绕,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喜,问道:“你认识我?”跟他叫师兄,显然知道他也是这个院校的,而且知道他是几年级。
其实他还想问,还记不记得他?那次国庆联欢会,她给自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他不确定当时的惊鸿一瞥,她有没有也记住自己。
穆星河点点头,浅浅笑了一下,“在学院里,只怕没几个人不认识师兄。”
这种话,陈斯远向来不放在心上的,他自小受到的关注和赞誉太多,别人怎么说,他也只是笑一笑略过去,进不去耳朵。但不知为何,她说出来,他心里竟然有些雀跃,似乎是对他的一种认可。
他对她说道:“我送你回去吧,我看你心情十分不好。”
穆星河摇摇头,坦率地拒绝了他:“心情如何,不影响我自己回宿舍的。”眼看周围似乎有人注意到了这边,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她干脆利落地挥了挥手,“我得走了,谢谢你了。”便转身离去。
陈斯远看着她毫不留恋地离开,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才迈动双脚,往宿舍而去。
宿舍里只有一位室友在,正捧着课本复习,临近期终考试,几乎所有人都在教室或图书馆奋战。他是因为崴伤了脚,只好在宿舍里苦读。看见他进来,头也没抬,说了一句“回来啦”,算是打过招呼。
陈斯远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拿着水杯在宿舍里踱了两圈,才倚在他身旁的桌子上,喝了一口水,状若无意地问道:“你还记得国庆联欢会跳蒙古舞的那个领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