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从书本中抬起头,眼镜滑到了鼻梁中间,问道:“你怎么想起她来了?”
他又喝了一口水,说道:“今天在回来的公交车上碰到她了,她……”他自然不能如实说,便粉饰了一下,“她路见不平,抓到一个扒手,我就是从没见过像她这么有力量的姑娘……”
他之前虽然记住了她,但对她的印象就是一位漂亮姑娘,他从小到大见过的美人太多了,比她漂亮的也见过不少,然而,像她这般敢于跟流氓正面硬刚,且能把流氓打趴的却只一个。
他觉得她身上有一种青松般的气质,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室友听说,扶正了眼镜,赞叹道:“不愧是草原出来的姑娘,彪悍得很。”他似乎被勾起了兴致,打开了话匣子:“不过平常真看不出来啊。咱们林学院本来就男多女少,长得好看的女生更是凤毛麟角,她是数得着的,一来就被小伙子们盯上了。”他已经结婚了,从不掺和这些事,但备不住室友们经常在他耳边谈论,多少知道点情况。
他把目光落回课本,说道:“不过比起其他漂亮女生,她要低调得多,平常除了上课就是去图书馆,有小伙子跟她表白过,被直接拒绝了,好像她在家乡有心上人了……”
他心里一个咯噔,几乎有些急切地问道:“她有心上人了?”
那人沉浸在书本里,倒没注意到他语气的异常,随口回道:“我也不清楚,就是他们推断的,因为她几乎每个月都要寄信收信……”
这个年代,书信是最主要的联系方式,但像她这么频繁的实属罕见。
他的心情莫名变得低沉起来。
穆星河也回了宿舍,她胸中像燃着一团火,久久不能熄灭,心情烦躁到极点。梁奶奶的配车出了点问题,送修了,她才自己坐公交车回来,却没想到遇到这种事。她愤怒之外,又压抑着一种委屈,她把头倚到了床栏上,心里想,如果哥哥在就好了。
她好想扑到他怀里,让他安慰她,哄着她,她就不会这么生气,这么难堪了。她才十七岁,即便进入青春期之后,颇受小伙子们追捧,但她生活的环境太单纯,并没有人对她生出亵渎之心。即便是赛木盖,也不过是说了几句胡话,且当时她身边一直有人陪伴,替她把那些恶意阻挡在了外面。
白玉琳从外面回来,见她一个人倚着床栏杆发呆,满面沉郁。一问之下,不由拍案而起。
虽然她行事大胆前卫,她也知道有女同学暗地里叫她女流氓,但天地可鉴,她可从来没对男人做过什么,她喜欢逗弄樊志刚,那是因为他是她男朋友。
她恨恨道:“没叫我碰上,要我碰上,我当场阉了他!”看穆星河还是一副蔫蔫的样子,便拉了她起来:“别想这事了,我请你吃锅子吧,前几天你不是还说馋家乡的手扒羊肉了吗?我知道一个做羊肉很好吃的地方。”
穆星河不想动,但拗不过她一副将她拖走的架势,只得跟她去了。
白玉琳家在本地,为了方便和樊志刚谈恋爱,把家里的自行车带到了学校。她到楼下取了自行车,载着穆星河出了校门。
两人行了几分钟,到了一家羊肉馆。她锁了车子,拉着穆星河进了店。
服务员领着她们就座,白玉琳为了哄她开心,点了店里的招牌菜。等羊肉上了来,穆星河心中的郁气,已经被她的俏语谑音消磨得差不多了。她不好辜负她一番盛情,认真地品尝了起来,吃了几口,还是没忍住说道:“这里的羊肉不好,和我们那儿没法比。”
白玉琳却觉得不错,疑惑道:“我觉得蛮好吃的呀。”
她指着盆里的大料说道:“调料放太多了,失了羊肉的本味。‘鲜’字怎么来的?一个鱼,一个羊,吃得就是鲜,调味不能太多,只放盐,清水煮,连油都不能放的。而且羊肉也不太行,肥膘太多,膻味有点……”
她还未说完,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不悦的声音:“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的?我家的羊肉就这么差劲?”
她惊讶地抬起头,后面隔间的座位上,站起了个人,正拧着眉看着她。
她隐约明白他的身份,正想着该怎么回应,却有一道笑声响起,替她解了围:“王叔,您别生气。要说羊肉好不好,她还真有发言权。”他也站了起来,笑吟吟地看着她,“她是内蒙古草原来的,您从京郊进来的羊,确实比不得呀。”
王叔听了这话,知两人认识,便就着台阶下了来,“我也知道内蒙的羊好啊,但太远了,运不过来呀。”
穆星河顺势道歉:“对不住,是晚辈大放厥词了。”
王叔摆摆手,不好再继续纠缠,便找了个借口道:“我去下后厨,跟师傅们说道说道,以后少放点调料。”
见他走远了,穆星河跟陈斯远道谢道:“陈师兄,又麻烦你了。”
陈斯远看看她,又看看白玉琳,建议道:“既然碰到了一起,便拼个桌吧,也热闹。”
没等她表态,白玉琳已经忙不迭地点头:“好呀好呀。”说完主动到了穆星河旁边坐下,把这边的位子让了出来。
陈斯远也是在室友的建议下,一起来吃羊肉锅子的,天太冷了,羊肉温补,最适合不过。他们先来的,服务员领着她们过来的时候,他便看见了她,本想着怎么打招呼,却发现她目不旁视,径自从他旁边过去了,根本没有发现他——之前在公交车上也是如此。
王叔是这家的店主,知道他的身份,过来陪他说话,却没想到听到了她的评点,心中不高兴,当场发作了出来。
一天之内遇到两次,还都是他帮她解了围,他心里想着,这跟小说里写的似的,不知道算不算一种特别的缘分。本想多跟她说几句话,却没想到她因为方才多嘴,差点祸从口出,后面轻易不再说话,不管问什么,都是白玉琳兴致勃勃地接话。
吃完了饭,眼看天色要黑,他们便结伴往学校赶,所幸都是骑自行车来的。因回去是逆风,他室友本来建议,男生力气大,他们骑车载她们,却被穆星河拒绝了。
她歉然地看了白玉琳一眼,她会骑马,却不会骑自行车,只能让白玉琳受累了。
到了学校门口,她们正要骑进去,传达室里却推门走出一个人,冲着穆星河喊道:“穆星河同学,又有你的信!”
这位同学的信来往最频繁,一来二去,传达室的大爷都记住她了,每次见了,都直呼其名。
白玉琳忙刹住了车,她跳了下来。陈斯远也停了车等她们,见她进去了,不经意问道:“她经常收信吗?刘大爷都认识她了。”
白玉琳无意识地回道:“是啊,她家里经常给她写信。”
正说着,穆星河拿着一封信走了出来,白玉琳问道:“还是你哥哥吗?前天不是刚收到一封?”
她摇摇头,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信封上的署名,上了她的自行车后座,回道:“是塔娜,我原先的同学。”
陈斯远借着昏暗的灯光瞟了一眼,隐约认出是蒙文,也有汉字,只是灯光太暗,看不清楚写的什么。
和陈斯远他们分别后,她们回了宿舍。穆星河拆掉信封,取出信纸,刚看了两行,眉毛就拧了起来。
塔娜信上说,索隆高娃看上了阿木尔哥哥,天天纠缠他。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短毛羔羊皮袍
阿木尔绝想不到,他千方百计想隐瞒的事,就这样被塔娜捅到了穆星河面前。虽然到了冬天,彼此之间的来往少了,但塔娜终究还是知道了索隆高娃的存在。
她去孟和家的营盘找巴雅尔,不意却碰到了索隆高娃,跟孟和她们不同,她和索隆高娃做了五年的同学,即便时隔多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她实在想不到她和孟和家有什么交集,更不用说之前还有那样不愉快的经历。
索隆高娃尴尬地低下了头,她知道早晚有一天会和塔娜碰上,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好在,孟和接过了话头,把阿木尔之前救她的事说了。
但塔娜仍然觉得不对劲,私下抓住巴雅尔询问,才知道事情的底细。她觉着实在匪夷所思,索隆高娃和阿木尔哥哥两个怎么能凑一块儿,更何况要她和索隆高娃做妯娌,还要让她叫她一声嫂嫂,简直比杀了她都难受。她越想气越不顺,忍不住给穆星河写信抱怨。
塔娜满篇都是抱怨之词,穆星河甚至都可以想象出来她炸毛的样子。她相信哥哥不会对索隆高娃动心,她只是担心额吉的态度。
额吉对哥哥的婚事一直耿耿于怀,而且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她可能也越来越沉不住气。两人的事暂时瞒着额吉,她和哥哥是心照不宣的,一则她怕额吉一时难以接受,二则她现在在千里之外,那边只有哥哥一个人,依额吉的秉性,这事要捅了出来,他一定会受她的责难。而这事是她起的头,她怎么能让哥哥受这冤屈?
但如果不说出来,那哥哥就要独自承受来自催婚的压力?
她又仔细看了一遍塔娜的信,发现额吉似乎也并不是很热心,只是一副顺其自然、静观其变的样子,稍稍放下心来。
好在天越来越冷了,之前草原没下过几场雪,依她的经验,年前必定会有大雪降临,到时候交通不便,索隆高娃也没办法天天去她家走动。
她给塔娜回了信,表达了与她同仇敌忾的决心,让她尽量帮阿木尔哥哥挡一挡。
她本来还想问问哥哥这件事,但依塔娜信中所言,这事发生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之前她收到他信的时候,他却只字未提,想来是不愿意让她知道的。想到这里,她便放下了笔,熄了心思。
如她所料,没过两天,北京便突降大雪,鹅毛大雪把整个城市都笼在了一片白茫茫中。她从广播中得知,这股寒流涵盖了几乎整个北方,内蒙古自不必说。她想,哥哥至少有一两个月的清净了,等到了夏天,放了暑假,她回到草原,一定把她和哥哥的事告诉额吉。
期终考试就在一连几日的大雪中结束了,她的成绩一如既往的稳定,拿到了最高档的奖学金。她手里多了几块钱,又有之前家里给她汇来的三十块钱,她又开始蠢蠢欲动,有了主意。
寒假时间短,交通也不方便。更何况今年雪太大,火车停了一段时间,临到年根下才恢复,这时候再回去已经没有意义,很多路远的大学生便选择了留校,穆星河自然不例外。
临过年的时候,穆奶奶让司机把她接到了穆家。哪怕到了春节,修齐叔叔也没有回京,留在了任地,只有婶婶一个人归来,穆星汉很是失望。所幸,她带来了很多礼物,也给穆星河买了过年的新衣。穆星汉扒拉着一堆进口巧克力、电子表、游戏机,心情终于好了起来。这个年,也算过得其乐融融。
穆星河初二就回了学校,穆爷爷和梁奶奶工作都很忙,他们没有假期,凑在一起过了个年,就各自忙去了。她和婶婶也不熟,不好再滞留。
白玉琳本来跟她说好,要提前返校陪她,结果一直到开学当天,她才见到她。她们不是一个班,白天见了一面,只匆匆说了几句话。下了学,两人才在教学楼门口相遇。
她对穆星河道:“天冷,我带你去喝小吊梨汤吧。”
两人手挽着手,出了校园,找到了小吊梨汤的摊子。她们上课都是自带一个搪瓷缸子喝水,到了摊子上,摊主对这些学生也是熟了的,她们一把搪瓷缸子递过去,便给满满灌了一缸子。
两人一边喝着热乎乎的梨水,一边往宿舍走去。白玉琳自知失约,跟她解释道:“我本来想过了初十,人情关系走得差不多了,就来找你的。十一那天,我下了楼,没想到在楼下碰到了樊志刚。他想我,等不及开学,就提前回来了。也不敢到我家去,就一直在楼下守株待兔……也不知等了多久,我见到他的时候,手冰凉冰凉的,脚都麻木了……”
她说这些的时候,既有甜蜜又有心疼,继续说道:“吹风吹得太久,当天下午就发起烧来,我怕回学校宿舍,没办法照顾他,就跟他去了招待所……”
她歉意地看了穆星河一眼,又道:“他生了病,身子骨弱,我只好一直照顾着他,就没来找你……”
穆星河不在意地朝她摆一下手,“这没什么,他病好了吗?”
“嗯。”她点点头。
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住了脚步,有些扭捏起来。穆星河疑惑地看着她,她才支支吾吾小声说道:“我……跟他睡了……”
穆星河一时怔住,竟不知如何回应。
她有些急了,问道:“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穆星河摇摇头,说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在我们草原,这种事但看你情我愿,没什么值得羞耻的。”
她放下心来,说道:“那就好。”
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穆星河毕竟年纪小,到秋上才满十八周岁,跟她说这些,总觉得像带坏小孩子。但她是她最好的朋友,人生中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她心里其实也是有些忐忑的,不跟她说,又跟谁说去?别人只会说她不检点。
穆星河看出了她的窘迫,便攥了攥她的手。她其实对这种事还没有特别清晰的认知,她觉得这是白玉琳自己的事,又不伤天害理,没必要褒贬。
白玉琳确认她不会看轻自己,才又吞吞吐吐说道:“他生病,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晚上我怕他又烧起来,就没回去……”
“房间就一张床,他让我半边床,说不会对我做什么,可是我躺下没多久,他就……”
“他本来说只是想亲亲我,但是亲完了后又……我其实也有些好奇,就半推半就随了他……”
说到这里,她懊恼道,“一点也不好玩,只觉得疼……”
话出口,又觉得不妥,抬头讪讪看了穆星河一眼,又低头喝了一口梨汤,谁知喝得太急,剧烈地咳嗽起来。
穆星河一边拍背,一边问道:“那你没被他传染吧?”
她顿时有些语塞,她关注的重点竟然是这个?不过这也缓解了她的尴尬,回道:“没有!他是冻感冒的。”
“那这几天,你都跟他在一起?”
“嗯,”她点点头,“他病还没好,我也不好意来见你,直到今天开学。”
宿舍楼眼看在望,两人默契地住了声,宿舍里人多嘴杂,实在不适合说这种事。
穆星河小看了索隆高娃的决心,虽然年前草原暴雪,路途不通,但过了年,路况好了一点,她就又出动了。她这次没有再去孟和家,她知道孟和现在是一种放任的态度,关键还是在阿木尔这里。所以,这次她直接奔马队去了。
趁着天气好,阿木尔和那日苏又把马群赶到了营盘附近的草坡吃草,中午回去吃饭的时候,却发现营盘里十分热闹。
有人一回头,看到了他,笑道:“阿木尔,今天真是托你的福呀。”
他一头雾水,正要上前一探究竟,人群主动散开来,露出里面包着红头巾、正给大家派发着肚包肉和羊肉肠的索隆高娃。
他的目光瞬间一沉,抬脚就要离开,却被她叫住:“阿木尔,快来吃东西呀,一会儿要凉了。”
这样熟稔的语气,似乎跟他关系已经很亲近了,他心中烦躁,转头大踏步向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