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娜笑笑,点了点头。索隆高娃看出了她的敷衍,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道:“我们不能讲和吗?小时候不懂事,确实冒犯了你们,但现在我是真想好好跟你们相处,不要每次见了我,都这个样子好不好?”
她说得如此情真意切,塔娜倒不好再搪塞她,只不自在道:“那是多少年的事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可能咱们没好好相处过,我也不知道现在怎么跟你相处。”
索隆高娃便松了一口气,“不急,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拿起两包东西,对她说道:“那我以后常来找你玩哈……”
塔娜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在她出了门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师傅正好从后面的货仓出来,见她如此,问道:“怎么?你跟她不对付?”
师傅是她额吉的老同事,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在她面前塔娜不必遮掩,便嗔道:“岂止是不对付,简直是上辈子有仇!”
她师傅便笑道:“我可是听说,她看上你家的阿木尔哥哥了,万一将来成了妯娌,你还能跟她这样?”
“她想得美?阿木尔哥哥可对她一点意思都没有。”她忍不住反驳,皱了皱眉头,又问道:“师傅,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难不成这事传得人尽皆知了?”
“可不是嘛。”她师傅一边整理着货架,一边道,“公社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是哪家打了孩子,隔天镇上就都知道了。”
塔娜思索着她的话,又问道:“牧区的人也都知道了吗?”
“那倒未必,牧区可大着呢……”
塔娜想起阿木尔哥哥那次莫名黄了的相亲,鬼使神差地怀疑上了索隆高娃。即便没有小时候的龃龉,她其实也不想和索隆高娃来往,实在是她心眼太多了,十一二岁就能摆布着海丽汗,从大人那里套话,翻出了敖登格日乐的身世。以她的性情,倘若有人给阿木尔哥哥介绍对象,难保不会动心思。
想到这里,她突然眉梢一动,计上心来。她勾起嘴角,心里念叨着,索隆高娃啊索隆高娃,你一向爱算计别人,这回也尝尝被人算计的滋味吧。
她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愉快地哼起了蒙古小调。
穆星河不曾想塔娜竟想要算计人,她和巴雅尔两个人凑不出一个脑子来,还想算计七窍玲珑心的索隆高娃。如果叫她知道,一定不肯让她去自取其辱。
她这边又在图书馆遇到了陈斯远,他很自然地坐在了她对面,她终于觉察出有点不对劲。但他的话却又让她觉得可能是多想了,他给了她一份文件,说教育部准备选派一部分优秀人才去留学,年前完成选拔,过了年再集中培训半年,然后派往各国。他觉得她的成绩很好,也很有语言天赋,可以试一试。
他说的是正经事,她也不好想些有的没的,只是她知道,历来选派留学生,大多从本科毕业生和研究生,甚至大学教师队伍中选拔,像她这种在校生,一般很少给机会。
听了她的顾虑,他笑道:“今年限制放宽了,这是个好机会,你可以试一试,就算不行,也没什么损失。”他自己已经提交了申请。
穆星河便谢过了他,表示自己会考虑。
相对于其他同学,她对留学其实并没有特别强烈的兴趣,所以听过就算了。但没想到,她的一位专业课老师便负责学院的相关工作,申请留学的学生太多了,她忙不过来,便叫了几个信任的学生帮忙,其中就有穆星河。
看见穆星河在有条不紊地归纳材料,她心头一动,问道:“星河,你怎么不试一试?你成绩好,英语也学得不错,而且你这个专业全国就只有咱们学院开设了,你还是第一届,要选派留学生的话,只能从你们班里选,概率是很大的。”
她越想越觉得有谱,便催促着穆星河按照文件的要求,准备好了材料。
她接过穆星河的材料,检查了一番,不住点头道:“你做事我是很放心的,一点问题都没有。”说完,便把材料放到了档案盒里。她低头看了看手表,对穆星河说道:“我一会儿要去院长那里做个汇报,要还有人来交材料,你检查一下。如果没问题就收下,有问题就给指出来,让弄好了再送过来。”
穆星河点点头,她提起文件夹就风风火火地走了。来申请留学的学生特别多,不多时,便又来了两位,都是大四生和研究生。她帮忙收好,一抬头,便又看见一位穿着米白色大衣的秀气女生站在门口。她眉间若蹙,带着一股楚楚动人的意味,声音也水一样温柔,她问道:“申请留学的材料是往这里交吗?”
穆星河忙点头,说道:“谭老师出去了,你要是着急,可以先交给我,这几天,一直是我在给她帮忙。”
那女生便笑了一笑,将手中的材料递给她,“可以帮忙看看有没有问题吗?”
穆星河接过来,检查了一遍,说道:“我没看出问题,不过,还是看你自己。”
她便笑道:“那就没事了,谢谢你啦。”说完,便转身走了,留下一阵极清淡的香风。
谭老师回来,检查了这几人的材料,也没发现问题,这事便这样过去了,穆星河也没放在心上。
她回到宿舍,刚喝了口水,白玉琳便兴冲冲地跑了进来,跟她说道:“学校大礼堂今天晚上放《庐山恋》,我们去看吧。”
“真的?”穆星河也很高兴,白玉琳天天在她耳边念叨,她都跟着生了期待,但想到这会儿有点晚了,又问道:“这片子这么受欢迎,我们现在去,肯定没有好位置了,可能连礼堂都挤不进去吧?”
“那还不是怪谭老师,一直不放人。我去她办公室找你的时候,你却又走了,让我扑个空,这一来一回,耽误多长时间?”
“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凉拌!”她这般说着,却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油印的电影票,在她面前一晃,道:“学生会考虑到看电影的人可能会很多,就印了电影票,按票入场,这是聂长庚送给我们的,位置正好在中间,特别好的观影位置。”
她把其中一张给了穆星河,絮絮念叨道:“没想到他还真放在心上了,自己搞票,还不忘帮我们搞两张,是个值得相交的爷们儿!”
看了看窗外暗淡的天色,她嘟囔了一句,“哎呀,来不及了,我们快去”,便拉着穆星河风一样往楼下跑去。
到了学校大礼堂,里面果然人山人海,她给门口把守的工作人员看了电影票,便拉着穆星河艰难地挤了进去。这个年代看一场电影不容易,尤其还是曾经火遍大江南北的《庐山恋》,学生会也是尽可能放了更多的人进来,但是座位不能随便占。
那边聂长庚看到了她们,便站起身,冲她们挥手:“这边!”
两人经过摩肩接踵的挪动,终于挨到了她们那一排,发现他旁边陈斯远也在。刚才人挤人,白玉琳劲儿小,倒被挤到了穆星河后面,穆星河要过去坐下,就是坐在了陈斯远旁边。她一时有些迟疑,想跟白玉琳调换一下位置,却发现周围人头攒动,挨肩擦背,根本没有移换的可能,只得犹豫地坐了下来。
陈斯远冲她微微一笑,那边聂长庚隔着他问道:“你们怎么才来,这马上就要放映了。”
白玉琳忙不迭地坐下,一边回道:“别提了,穆星河让老师抓壮丁了,好容易才出来。”
穆星河心下微动,跟她说道:“要不咱俩换个位置,你们好说话?”
白玉琳刚要摆手,目光瞥到陈斯远,又转了话头,点头道:“也好,咱俩换换。”
观众席前后排之间的间距虽然不大,但两人挤着却能换得开的。白玉琳坐了下来,看见舞台上白幕挂了起来,便好奇地问聂长庚道:“你从哪里知道的消息,还搞到了这么好的位置,我是一个多小时之前,才知道礼堂要放电影。”
聂长庚回道:“要早放出消息,礼堂可能就被挤爆了,所以就提前了一个多小时。至于我哪来的消息和票,有陈斯远在,还用问别人吗?”
陈斯远闻言,笑着起身道:“你俩聊得这么开,还要隔着我,不如跟我也换一下吧。”
白玉琳顿时语塞,慌忙摆着手,“不用!不用!”
但陈斯远已经站了起来,笑吟吟地看着她,那目光莫名就有一种压迫性,她忙噤了声,抱歉地看了穆星河一眼,和他调换了位置。这样,陈斯远又和穆星河并排坐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入伍,寻衅(双更合一)
他们这一番动静已经招了许多人的眼,好在这时候音乐声响起,大荧幕上出现“上海电影制片厂”的片头,人声鼎沸的大礼堂顿时为之一肃,安静下来,人们的注意力也都被电影吸引。
这个年代能考上大学的人,素质都不差,偌大一个礼堂,尽管人山人海,摩肩擦背,却鸦雀无声,只有电影里人物的对白声在回荡。穆星河眼观鼻,鼻观心,一眼不眨地看着荧幕,对陈斯远偶尔瞥过来的目光视而不见。
这部电影其实是暑假期间上映的,一上映便引发轰动,可以说万人空巷。当时女主角周筠换了十几套衣服,引领了第一代时尚风潮,从那之后,几乎全中国的服饰风格都为之一新,从黑白灰变成了现今的五颜六色。除了让人眼花缭乱的服饰造型,这部电影最为年轻人期待的,还有被称为“银幕第一吻”的吻戏,所以已经从报纸或者他人口中了解到剧情的观众,在这一段快要来临的时候,已经屏气凝神,心口微跳。
陈斯远其实已经看过了,电影还没上映的时候,他便得到了电影票。当银幕上,女主角在男主角脸上轻轻亲了一口的时候,礼堂里骤起一阵吸气声。这时候的大学生们大多是单纯的,即便谈恋爱,也仅限于拉拉手、拥抱一下,且绝不敢现于人前。这也是白玉琳百无禁忌的行事风格,被很多人看不过眼的原因。
陈斯远不由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穆星河,发现她面上没有任何变化,不像其他女孩子,羞涩不敢看。她盯着银幕,对接下来男女主角耳鬓厮磨的亲密,也没有任何反应,那一脸严肃的模样,就像在研究什么东西。让他心里本来泛起的一丝涟漪,瞬间消失不见,他不由暗中纳闷,她是年纪太小了,对这种事还没开窍?
电影放完了,观众们还意犹未尽,小声谈论着剧情和感想,无数声音汇聚在一起,让整个大礼堂又变得喧声如沸。陈斯远问穆星河道:“你还有想看的电影吗?”
周围太嘈杂,穆星河没有听清,他便凑近了她的耳朵,又问了一遍。穆星河忙摆摆手,“没有”,便作势离开,避开了他的接近。
陈斯远看着她往观众席外小心挤去,眸底一片暗沉,他回头看了一眼白玉琳,她也正在奋力往外挤。他敛下目光,跟在了穆星河身后。
等出了礼堂大门,白玉琳找到了先出来的穆星河,回头看见聂长庚也出来了,便问道:“陈师兄呢?没跟你一块儿出来吗?”
聂长庚伸着脖子往周围看了看,没有找到他,便道:“我也不知道啊,刚才在礼堂里,还看见他在我前面呢,怎么这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
白玉琳又四处张望了一番,还是没有找到他,便对聂长庚道:“帮我们谢谢陈师兄,今天的电影票多亏了他……但为了赶电影,我们还没吃晚饭,就先去吃点东西了,以后再请你们。”
聂长庚跟她们挥挥手,待她们走远,又看了看四周,仍没发现陈斯远的踪影,便也走了。
他们找不到的陈斯远,这会儿,正站在礼堂后门昏暗的灯光里。几个工作人员把放映机等杂物搬到了小货车上,放映员正跟他说着话,面对他的致谢,他忙道:“没事没事,这也是给大学生们送福利嘛,你们以后要还有想看的电影,再联系我。”
陈斯远笑着向他伸出了手,“实在是麻烦您了。”
那人忙不迭握了一下,阻止他道:“别介……您这是要折煞我呀……”
陈斯远便又是一笑,那人便跟他道了别,上了放映车,车辆绝尘而去,跑出老远,那人还从车窗探出头,跟他挥手。
他看着小货车渐渐远去,在昏暗的灯光里站了很久,才转身离开。
………………………………………
十一月的草原,已经下过两场雪,昔日绿草如茵的草原已变成一片雪白,有两匹骏马在茫茫雪原上疾速奔腾。
骏马驮着骑手一路驰骋到公社办事处的大门口,门口有位工作人员正在抽烟,听见动静,转过身来,便看见当先一人,干净利落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他羡慕地看了他的马一眼,便迎了上来,问道:“是来参加征兵的吗?”
阿木尔点点头,他上下打量了阿木尔一番,点头道:“嗯,不错。”
阿木尔摇摇头,指指身后的宝音图。宝音图牵着马走了过来,拘谨地看着那位工作人员。
那人愣了一下,冲宝音图微一颔首,便又问阿木尔道:“你怎么不试一下?你这体格,这骑术,不说别的部队,骑兵营肯定要你。”
骑兵不是体格越健硕越好,相反,体重太大,会对马匹造成很大负担,不但跑不快,甚至还可能压坏马匹。在草原,因为饮食习惯,不乏体格肥大的人群,他们平常出行,大多还是倚仗骆驼和勒勒车,偶尔会骑马应急,但也不敢骑太久,就是怕压坏了马。
他见这位蒙古族青年,身材颀长,矫捷有力,这样的体格,力量和技巧都不会差,是个天生的兵苗子。况且他也看出来了,他的骑术炉火纯青,这样的条件,是无论做哪个兵种都是合适的。
阿木尔没有回答,而是看了一眼宝音图,宝音图便对那位工作人员道:“他是我哥哥,可能年纪已经不合适了。”
他有些讶异,又扫视了一眼阿木尔。他是汉人,调到旗武装部还不到一年,对蒙古人的年龄不是很能看明白,眼前这位年轻人,看着也就二十岁的样子,不由问道:“你多大了?”
宝音图替他回答道:“二十四岁了。”
他眉头皱了一下,有点不耐烦地道:“我问你哥哥呢。”
宝音图看看他,又看看阿木尔,阿木尔朝他点点头,他才迟疑道:“我哥哥小时候伤到了嗓子,说话不方便。”
他吃了一惊,颇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也软了下来,“哦哦,可惜了……”又看向宝音图,发现他虽然矮一点,但体形和他哥哥却十分相似,也是个不错的苗子,便道:“我是旗武装部派来你们公社负责征兵事务的,跟我来吧。”
方才他烟瘾犯了,出来抽根烟,透透气,便碰到了他们兄弟俩。
他领着宝音图往办事处里走去,快到征兵临时办公室的时候,宝音图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阿木尔,阿木尔冲他轻轻一挥手。他这才转回头,吸了一口气,跟着那人走了进去。
阿木尔等在了门厅里。周围人来人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或紧张,或期待,或沮丧,不知过了多久,宝音图出现在了他面前。
宝音图朝他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将手中已经审核盖章的登记表和申请表,递给了他,说道:“初审通过了,下一步就是体检和政审。”
阿木尔看着申请表上鲜红的印章,不由笑了起来,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兄弟俩相视一笑,往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