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水洞窄小狭长,江晏顶着满头鲜血,哭着走到她面前。
宋挽被他吓了一跳,慌忙退后七八步。
“你是我嫂嫂,你教教我,我该如何?”
蹭了一身的泥土,江晏哭得整张脸花成一团,正说着话,豆大的泪又不停从面颊上滚过。
十岁出头的少年,竟是比她还矮着半个脑袋。
宋挽拧着眉,本想说他不仅逾矩,还十分失礼,可见他满头血时,又不由心生怜悯。
“你随我来。”
将人带到拢香斋院内,宋挽道:“你在这里等我。”
她进了屋端出一个大漆盘,轻手轻脚放在江晏面前,身后蘅芷跟了过来,手中端着黄铜盘子。
“晏二爷,奴婢为您净面。”
蘅芷上前为江晏擦干净头上污渍,又小心为他敷了止血消肿的生肌粉,做完这一切方退到不远处。
宋挽站在游廊灯笼下,目光平静的看着他。
江晏只见眼前姑娘落落大方,她站在院中最明亮的地方,一时令人移不开眼。
宋挽微微抿唇,想了片刻轻声道:“世上无人爱你,你便自己爱自己,何必为他人贪嗔痴,爱憎恶乱自己心神?”
“且他人之爱不掌在自己手中,他一日爱你,未必能日日爱你。今日爱你,你欢喜愉悦,明日不爱你,你怨憎悲苦,届时落得你不成你,他不成他,又是何必?”
“至于你说柳姨娘……”
宋挽拧着眉,并不想参与他母子之事。
所谓疏不间亲,她一个外人,怎好说江晏生母的不是?
可宋挽抬头见江晏正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眼中满是急于得到救赎的渴望,她终是忍不住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便是血亲也逃不过此。”
江晏按着头,红着眼道:“可她是我生母,她该疼我爱我,护我亲我,天底下的母亲都是这般对待孩儿的,为何唯独她不同?”
“我二人血脉相通,她不该这般对我。”
江晏躺在床上,望着眼前串了粉色小珠的帷幔,心中一疼。
他那时年岁小,只当宋挽自幼博学,可那番话现在想来,应也是她心中疑问。
在无人所知的时光里,江晏猜想她定然翻阅了许多书,方找到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
他记得那时宋挽沉默许久,才幽幽道:“常言道生与养,其恩相半。”
“虽柳姨娘予你生命,可若她未曾养过你,这恩情怕也是要折半的。”
“既恩情折了半,想来你心中的孝,也该分给饲育你长大的嬷嬷一半。”
江晏愣愣眨眼,知晓她所言之意,是可对柳姨娘孝心折半。
“书上还说,结交在相知,何必骨肉亲。”
宋挽抓着手中绣帕,眼中亦带着点点茫然。
无缘无故之人未必不能相知相许,骨肉之亲,大约也不必非亲不可。
“你说自己被血脉牵扯不知如何挣脱,却怎不想并非血脉牵扯住了你,而是你甘于受它勒索。”
从漆盘上拿出一本书,宋挽递给江晏:“送予你。”
江晏呆呆翻开,只见其中一页带有密密麻麻的红字批注。
他仔细看去,原是《论衡・物势篇》。
江晏盯着看了许久,终有释然。
只是他不知自己该如何,方能走出眼下困境,他盯着宋挽双眼,愣愣询问。
宋挽想了想道:“修身养性、读书明理,做一个通达君子。”
“待你我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心无旁骛可不受外界诱扰时,大概就可随心所欲,畅行无阻。”
江晏思索片刻,点头应是。
嫂嫂的意思应是当他负君子之盛名,哪怕偶行小人之事,也无人敢置喙什么。
江晏抬起头,只觉宋挽不仅博学还异常温柔。
他看着灯下的少女,情思一动再动。
江晏怔怔站在原地,宋挽见他身形瘦弱面色苍白,又让蘅芷给他端了碗赵嬷嬷正在喝的养血补气汤。
那汤腥苦,江晏喝得舌根发麻。
“是苦了些,这给你吃。”
第一次,宋挽伸出手将一把包着油纸的琥珀色石蜜递给江晏。
江晏知道这东西,此物名为石蜜,唯岭南有售,他以前只见江行简吃过,自己却从未得到过半块。
剥开一颗放入口中,江晏红着眼道;“晏儿日后还能来寻嫂嫂吗?”
宋挽摇头:“不合礼数。”
江晏一手握着石蜜一手捧着书,喃喃低语:“只是不合礼数,并非讨厌晏儿?”
“为何讨厌?”
宋挽抿唇淡笑:“无论什么人只要知善恶懂进退,行事磊落持君子之风,就都会被人喜欢。”
“嫂嫂也喜欢这样的人?”
“自然。”
喜欢……
江晏低着头,唇边勾出浅浅笑意。
原来只要他做个君子,嫂嫂就会喜欢他。
江晏紧紧捏着手中书,神色虔诚且认真:“今日过后,我必好好读书修身养性,做个君子。”
宋挽莞尔,点了点头。
离开时,宋挽跟在他身后直将人送至角门,江晏数次回头,看着灯笼下的少女依依不舍。
他面上被茶水烫出的伤痕泛着红肿,宋挽看着那指甲掐痕开口道:“刚无柔不利,反之亦然。一味顺从可欺,只会让施暴者得寸进尺。你虽是柳姨娘所出,但也应牢记自己身份。”
“你是主,她是奴,以下犯上罪无可恕。”
“下次,莫让她再动手了。”
江晏红着眼低声道:“我可以吗?”
宋挽坚定点头:“自是可以。”
那日的宋挽不似他后来见过的模样。
江晏用手指轻轻勾起床头上挂着的如意结络子,将它捏在手心。
这络子打得一板一眼手法又稍显稚嫩,必是宋挽幼时打来玩的。
他细细摩挲过上头似有褪色的痕迹,满心欢喜放入怀中。
江晏知他不该如此,此行非君子之道。
可他这辈子大约是做不成君子了。
若是可以,他只希望做宋挽眼中的君子,待有朝一日她想起他,能淡淡感叹一句二爷磊落便成了。
“这里。”
萧霁野拉着宋扶同太医院院判走了进来,江晏缓缓抬眸,冲他一笑:“我的东西,留给她。”
他的身份没什么能给宋挽的,唯有同萧霁野在府外做的那些生意同银钱可留给她。江晏知晓她定不会要,可他还是怕。
他怕女子艰难,尤其是已经外嫁的她。
三皇子情况不太妙,他怕来日江行简不会好生待她。
有道是世路难行钱做马,虽铜臭于她来说等同粪土,但有了银子起码可保她衣食无忧。
江晏信得过萧霁野,他虽行事狂妄了些,但……
他信他。
见萧霁野点头,江晏闭上眼。
他听见宋扶不断唤自己的名字,亦听见大夫说不可留在此处。
江晏只觉浑身剧痛难忍,再撑不住晕了过去。
“这里无药,带他去老夫的医庐。”
满面白须的老者将一粒红丸塞入江晏口中,又吩咐宋扶将人带离。
萧霁野本想跟着离开,却被宋扶拉住:“江晏他……”
江晏为何要救他?
今日千柏重伤必有侯府手笔,所以江晏为何会奋不顾身救他?
眼见江晏已被人抬走,萧霁野垂眸道:“如何?”
宋扶抿唇,又想对方应也不知江晏心思,便松开了手。
“晏二爷大恩宋扶此生难忘,日后必有报答,但今日乱事频出,我离不得府上,只能劳烦仁兄代为照看。”
萧霁野抱拳:“宋大人放心,二爷乃萧某友人,萧某自会照顾得当。”
说完,他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宋扶看着几人背影,心中不安。
“去侯府寻人,务必将今日事告知挽儿,若侯府阻拦直接带她回府,不计任何代价。”
身边小厮点头,慌忙去府里寻人。
先前家丁都散出去寻家主同家主夫人去了,如今便费了些时间。待到众人到了城阳侯府时,整个城阳侯府被下人护得死死,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江行简同沈千沭是被人抬回侯府的,刚回府他便让人将大门同后宅护了起来。
今日事太过奇怪,三皇子因江妃挑唆被大皇子暗算,而千沭则伤于宋芸宁之手。
可射杀大皇子的,又是哪一方人马?
江行简虽第一时间想到了东宫,可转瞬一想又觉不合理。就算东宫那个瘫子突然好转,又为何要对沈千炽动手?
“主子,您怎么样?”
“无……事。”
方才府医看过,他身上至少有六七处折疡,轻轻按住胸口,江行简只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告诉母亲,祖母那边到时辰了,另外……”
江行简垂眸,思索片刻道:“小心将澜庭院看管起来,今日事莫惊动夫人。”
他不想让宋挽知道今日之事,她性子烈,若是知晓二人之间必会割恩断义,反目成仇。
死死咬着唇忍住疼痛,江行简满心烦乱。
虽早早便知会有今日,可为何这局面到来他会如此惶恐?
“小的知晓。”
“将沭儿送于我房中,今日务必护住五皇子。”
射杀大皇子的幕后之人还未找出,他不能轻举妄动。今日外头大乱,宫门必会关闭,无论如何,他都要将沭儿安安全全护到回宫那日。
想到沈千沭的断腿,江行简心下担忧。
如今他只能期盼沈千柏或死或残,不然先前所筹谋的一切,皆要前功尽弃……
看管下的侯府内宅一片寂静,宋挽还不知外头所发生的一切,她只隐隐听出今夜颇为嘈杂,但想到今日乃仲秋百姓都在外赏灯游玩,又觉得正常。
“小姐,您可好些了?”
宋挽点头。
其实江行简刚离开侯府不久,她便觉腹中疼痛渐渐缓解,不过半个时辰便不再疼了。
“未看见阿兄同姑母,也不知二人会不会为我担心。”
宋挽半倚在绣塌上,语带黯然。
提起见宋扶,蘅芷有一瞬不自在,却又很快恢复。
主仆三人在房中摆弄着花灯,突然听见窗上咔哒一声。
宋挽回头去看,险些被林葭h吓出泪来。
众人只见她披头散发一手一脚都扒在窗户上,正行迹诡异的往屋中爬。
“别出声,过来帮我一把。”
她抬头见宋挽蘅芷等人呆愣愣看着自己,不由压着嗓子喊了一声。
“去帮忙。”
蘅芷蘅芜忙上前将她扶了进来,林葭h却是一进屋子便吹熄了房中蜡烛,一人坐在绣塌下。
见此动作,宋挽便知她不想让人发现自己身影。
外头有人?
“发生什么事了。”
她面色冷峻,立时戒备起来。
林葭h坐在地上静静看着她,沉默片刻后道:“你今日未去赏灯,是为了什么?”
见她费尽心机爬了窗户进来只为问这些废话,蘅芜不由气恼:“还不是因为你胡乱发卖府中下人,闹得小厨房出了问题,害我们小姐被粗使丫鬟误落了毒?”
林葭h闻言淡淡一笑:“原来不是你自己主动留下来的。”
她不信这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既不是宋挽自己的主意,那必定是江行简的主意。
一定是他知道今夜外头会出事,才故意留下宋挽保护她。
想到此,林葭h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甚至笑出了泪。
傻笑过后,她看着宋挽道:“你知道吗,今夜外头出大事了,死了很多人,很多很多……”
第103章 恩断
“怎么回事?”
宋挽拧着眉,心下一凛。
今日乃仲秋大宴,各皇子都会出席,会引发乱象,必是出了大事。
宋挽焦急看着林葭h,却只听她道:“我房中有个婢女名为轻红,她啊……”
慢悠悠抬起眼看向蘅芷蘅芜,林葭h心中一酸。
她自问对浅碧轻红也算不错,可照比宋挽身边的蘅芷蘅芜却是差得远了。
那两个丫头,没有一个胳膊肘往里拐的。
“她啊,是个惯会偷懒耍滑的,今儿过节她在外院伺候的哥哥出去看花灯,她心思便活了,我瞧她那火急火燎的模样烦得慌,便让她自己出去玩了。可谁知道不过一会儿,她便跑回来说外头死了人。”
“她哥哥说登天楼那边不知怎么起了火,然后就发生了踩踏,他去得晚没能凑近看,这才捡回一条命。”
登天楼!
宋挽倏地站了起来。
千柏今日点灯,必在登天楼之上。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拿出外袍披在身上,宋挽道:“我去寻江行简,可要送你回绣烟阁?”
“我自己能回去。”
林葭h看着一脸沉着的宋挽,忽然语带哽咽:“你今日误食了东西,定是他为了保护你故意做的,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事先知情。”
宋挽道:“我知。”
“那你知不知道,他今日原要带我去赏灯的?还给我送了一身绿得人发慌的衣裳。”
林葭h哭了又笑:“就是在夜里也能一眼瞧见的那种绿。”
宋挽抿唇:“你要如何?”
伸出手在怀中摸了摸,林葭h掏出一把匕首,蘅芷蘅芜见状瞬间将宋挽护在身后。
“这东西送你,有些下场是他该得的。”
红着眼将匕首递给宋挽,林葭h道:“给你防身,若是可以,帮我多捅他两下。”
“你……”
接过匕首,宋挽忽而不忍:“你可知他同怀素……”
“我知道。”
她跟怀素同住一个院子,怎么会不知二人发生了什么?只是先前她自欺欺人不愿相信,现在又不再在乎罢了。
林葭h挽着头发,转身想再从窗户爬出去,宋挽略一犹豫,还是开口:“你若想离开侯府,我可帮你恢复良籍。”
“不必了。”
她动作狼狈的趴在绣榻上,就好似自进入侯府后的处境一般。
“我离不开,也不能离开。”
“这里有我做下的孽,亦有别人欠我的因,未偿罪,未得果,我不能走,也不会走。”
林葭h离开,宋挽捏着匕首对蘅芷蘅芜道:“去换衣,我要去问问江行简究竟对千柏做了什么。”
主仆三人提着灯走出了澜庭院。
刚走出院门,便有婆子来拦问她们有何事情,蘅芜见状二话不说照着那婆子头上便是一闷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