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不住点头:“小姐说得对,在这处吃什么都是香的,就算嬷嬷拿了生米来,奴婢吃着也不会积食。”
“这心情舒畅,吃什么都好克化。”
宋挽抿着唇,浅浅一笑。
城门不开,主仆三人便在这小宅子里生活起来,早起不必给夫人老太太晨昏定省,晚间亦不必盘账处理杂事,不过六七日,宋挽便养得气色红润,姿娇形媚。
城门大开那日宋扶来见宋挽,为她这未施粉黛却肤润如脂,双颊泛绯的康健模样大感欣慰。
“阿兄。”
宋挽穿着身蟹壳红掐花褙子,下身配着粉青的银丝绣花裙,头上插着两支珍珠鬓簪,甚至还带了绢花。
就连脖子上,也挂了红彤彤的仿石榴籽鎏金嵌宝璎珞圈。
脚下的绣鞋,亦镶着珍珠同铃铛,走起路来叮铃叮铃响。
宋扶细细打量,笑道:“怎穿得这样艳?倒不似你平日喜欢的样子。”
话音刚落,宋扶便知自己说错了话。
“你这样穿很好看,阿兄喜欢。”
宋挽羞赧一笑:“是蘅芷同蘅芜选了这一身,说是瞧着喜庆。”
“千柏的伤好了,我心情亦好。”
前些日子收到宋扶飞奴送来的信笺,宋挽担忧几日的心才放下,今日得见,终于能亲口问问三皇子情况。
“千柏受伤可喊疼了?可落了什么伤痕疤痕?”
宋扶垂眸,随后笑道:“都无事了,你不必担心。”
沈千柏虽然性命无忧,但那日花灯中被人放了炸物,炸得他半张脸容貌尽毁。宋芸宁不忍让宋挽也跟着心疼难过,再三叮嘱不要将此事告知她。
他的妹子好不容易方得几天快活日子,他同姑母都不愿让朝堂这些恼人事烦她。
“我给你带了吃食同家中书籍,你若无事可看着解闷……”
宋扶边说边往内堂走,宋挽却是怔怔站在原地,皱着眉道:“阿兄骗人。”
“阿兄不会说谎,更骗不了挽儿,千柏出事了对不对?他怎得了,伤了何处,可于性命有碍?还是……于大位有碍?”
第106章 审时
宋扶虽知自己这妹子自幼聪颖,但如此敏锐仍让他有些惊讶,沉默一瞬后宋扶道:“怕是日后无法继承大宝。”
“据千柏说他到登天楼点灯那日,刚点燃龙凤花灯便闻到一股浓烈的焦臭味,他忙让跟上的禁军下楼,可点燃的一瞬,龙凤花灯便炸了开。”
“花灯不是检查过多次,没有问题方送到登天楼上的?”
“应是临时被人做了手脚。”
宋扶抿唇,语气沉重:“我检查过了,花灯内部的竹篦扎架损坏最为严重,应是有人在其中放了易于引燃之物。”
“而千柏当时距离花灯最近,他的半面脸……”
毁了。
宋挽心中一沉,再说不出一句话。
许久后她喃喃道:“这等火器,是出自江行简之手?”
“不是。”
宋扶一顿:“但同他亦脱不开关系。”
“制作花灯的匠人同登天楼守卫,与皇后一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跟父亲都认为对千柏下手的是大皇子。”
“大皇子故意选用了火器,怕是为了嫁祸江妃,他本想坐收渔翁之利,却未想自己被人射瞎了一只眼睛。”
宋挽不解:“大皇子受伤,究竟是何人所为?难道是江曼?”
“不知,但我觉得不是。”
宋挽兄妹走入宅子正堂,蘅芷蘅芜在院外忙碌,不多会儿蘅芷端了香茗上来,为二人斟茶后又利落离开。
宋扶见二人对宋挽照顾细致周到,暗暗放下担忧。
宋挽一面为沈千柏心疼,一面琢磨朝中局势,只是她到底为女子,不若父兄了解得多,一时也没什么头绪。
“花灯节一事圣上如何说?”
宋扶闻言狠狠蹙眉:“大皇子被射瞎一只眼,千柏破相沈千沭断了腿,不知圣上是不想追查还是真认为乃南庆作祟,竟是把此事都推到了南庆头上。”
“圣上向来惧怕南庆兵力,如今将这事推到他们身上,应是准备不了了之。”
先皇子嗣众多,但当年夺嫡前前后后死了二十几位皇子,当中不乏才能出众有治世之才的肃安王,骁勇善战用兵如神可逼退南庆的肃成王,甚至还有知人善任用人唯贤的肃康王。
这些人连宋挽这种闺中女都曾闻其大名,其余皇子亦有些十分了得的才能,可唯独当今圣上……
微微叹息一声,宋挽垂眸不语。
许久后她才轻声开口:“那千柏日后要如何?”
沈千柏身负宋氏一族希望,如今破相怕与大位无缘,而宫中多年未再育有子嗣,世人都说文惠帝身体有恙,许是无法再诞下龙子。
如此一来,大皇子同千柏以及沈千沭,竟是又入了一个死局。
“五皇子呢?他伤得可重?”
“那日我在城阳侯府见他双腿俱断,不知可会落下残疾?”
“如今尚不知,宫中人人自危,消息亦不好传出。”
宋扶微顿,有些犹豫道:“我心中有一猜想。”
“阿兄请讲。”
宋扶道:“你说射杀大皇子之人,会不会是东宫太子?”
“太子自八年前回京,便一副生死不知的模样,当年皇后为证他并非装痴装瘫,不知使了多少恶毒手段试探。据宫人说太子初回皇宫本未病至如今模样,会瘫在床上八年,皇后功不可没。”
“而如今局势先有大皇子被射瞎,后有千柏沈千沭伤残,如此一想竟是东宫最为受益。”
“虽我知不太可能,但也寻不到其他答案。”
宋挽闻言低头沉思。
她从不轻易反驳他人,哪怕觉得东宫太子能在皇后手下蛰伏隐忍八年,有些天方夜谭,但听宋扶如此说,也动了几分心神细细琢磨起来。
“如今局势乍看之下的确对东宫最为有利,可对千柏动手的是江妃,而五皇子的伤应是姑母手笔。若东宫真有推动花灯节折损三位皇子的能力,应当不会沉寂八年之久。”
“若挽儿没记错,太子出身十分不堪。”
宋扶点头:“太子生母是圣上未登基前的府中歌姬,据闻容貌极佳但出身官妓。”
宋挽点头:“太子没有母族帮扶,又在南庆为质多年,回宫后便再未现于人前,便是他如今空有太子身份,但身后无一人拥趸,在朝中也是站不住脚的。”
“且不说朝中对南庆的憎恶,只说一点,但凡将来提起太子都只能让出皇位。”
“何事?”
宋挽道:“身份。”
当年太子被南庆送回上京,正是大皇子如日中天,继位呼声最高的时候,那时根本无人在意太子,文惠帝更是连见都未见这个在敌国为质多年的儿子。
“太子五岁不到便去了南庆,归来时已有十几岁,即便我们都知太子就是圣上所出,但只要皇后亦或江妃咬住太子身份不明,东宫便不可能有半点继位可能。”
东宫是不是真太子并不重要,但只要让众朝臣有一丝半点怀疑太子身份,亦或扣上个南庆细作之名,他便永远都不可能登上皇位。
除非朝中所有皇子死了个一干二净,其余人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份。
宋挽说完,微带疑惑看着宋扶:“挽儿能想到的事,阿兄不应想不到才对,可为何阿兄还是提起了太子?”
“可是有什么挽儿不知道,阿兄又不好说的?”
“当真什么都瞒不过你。”
宋扶站起身,眉眼中带着一丝烦躁。
“你也知父亲向来只重大局,他虽为我二人生父,但亦是宋氏族长,更是朝中重臣。”
“父亲他……目光长远,非你我所能看透。”
只淡淡几句,宋挽便觉身上寒毛倒竖,脑中发晕。
她哑着嗓子不可置信道:“阿兄的意思是,若千柏于大位无缘,父亲准备转而支持沈千沭?”
宋扶抿着唇,无力模样让宋挽心中升起一阵绝望。
是啊,朝中本就只有沈千炽、沈千柏以及沈千沭三位皇子,大皇子已瞎,千柏破相,这当中自然只能拔出个沈千沭来了。
宋挽眼中一红,手指微微发抖:“若父亲真的转而支持五皇子,那我同江行简岂不是……”
言语未尽,蘅芜便惊慌失措地从院外走了过来:“大少爷,小姐,老爷……老爷带着夫人同族中两位族老过来了。”
第107章 清誉
宋挽闻言有些慌乱。
对于父亲,她不敢违亦不能违。
“无事,一切有我。”
宋扶淡淡安慰宋挽,二人起身走向外头迎接宋蓝安。
“见过族老,见过父亲。”
“挽儿见过族老,见过父亲。”
宋夫人眉眼低垂站在几人身后,十分安静。
“这宅子不错,扶儿眼光甚好。”
轻轻一句夸奖,宋蓝安便大步走进中堂,看都未看宋挽一眼。两位上了年纪的族老,更是面色凝重,跟在宋蓝安身后坐了下来。
宋夫人笑着道:“挽儿今日穿得甚是喜庆,瞧着比在侯府时候康健许多。”
宋蓝安闻言冷哼一声,宋挽低着头沉默不语。
“妇之大礼唯敬顺二字,你伤夫婿在先,私逃出府在后,此等不贞不贤行径,实败坏我宋氏女声名。”
“族老息怒。”
宋夫人去唤蘅芷蘅芜端来茶水,自己则笑着道:“族老莫气,那日上京乱,城阳侯说不得是担忧挽儿安全方送她来此,且先前城阳侯不是也说了,待他身子好了便来接挽儿回府。”
“挽儿,城阳侯如今身有重伤,你不该一人躲在此处,今日同娘亲收整一下,待会儿娘亲同你父亲送你回侯府。”
宋夫人语气温柔,十分柔婉的模样。
宋蓝安执起茶盏轻轻拨弄浮沫,沉默品起茶来。
“挽儿已同江行简恩断义绝,族老今日来得正好,宋扶请二位做个见证,退了这门亲事。”
“放肆。”
一直未曾出言的大族老暴呵一声:“我宋氏一族百年未有休弃妇人,这先例绝不能开。”
“这等有违天道忤夫逆父之事,我宋氏一族万万容不下。若她不知悔改,要么去侯府家庙伴青灯古佛,要么让我请出族法杖毙这等不贞不孝之妇。”
宋夫人眉头一皱,遮住眼中轻蔑之色。
宋挽面色惨白,却是不能开口为自己辩解一句。
若她开口狡辩,更是彻底坐下不贞不孝,无德无耻的罪名了。
“侯府辱我宋氏女在前,伤千柏在后,且江行简宠妾灭妻上京无人不知。宋氏有没有休弃妇我不管,但我妹子一身傲骨绝不能折在城阳侯府和他江行简手中。”
“无论族中支持与否,我宋扶的嫡亲胞妹,都已经同城阳侯江行简恩断义绝了。”
“若有人打着将挽儿送回侯府的主意,莫怪我翻脸无情。”
“宋扶你敢!”
两位族老颤颤巍巍站起,宋蓝安放下手中茶盏幽幽道:“怎么同族老说话的?”
“孩儿不敢。”
“哼,我看你敢得很。”
气急败坏的老者齐齐看向宋蓝安,正欲让宋蓝安好生教训一顿宋扶,却哪知他又端起茶喝了起来。
宋挽抿着唇,眼中酸涩不已。
她的父亲,大约也是心疼她的。
先前为了族中名声不得不让她忍,可如今既都闹到了这种地步,再回城阳侯府同送上门给人羞辱有何区别?
她知晓父亲身为一族族长,便是不愿有些姿态也是要做的。
看着一言不发的父亲,同始终站在自己身前的宋扶,宋挽强忍回眼中热泪。
她知道阿兄方才为何提起东宫太子了,若是父亲同族中真的决定支持五皇子上位,那她日后是必要回侯府去的。
再回侯府,她便不是孀居六年德行俱佳的世妇典范,而是曾私逃离府无耻无德的妇人了。
没了一个好名声傍身,她的境遇只会越来越差。
所以阿兄提起东宫,怕是有想改投东宫的心思。
阿兄的一切打算,都是为了她。
不能帮上父兄什么,却是处处给他们添乱,实让她心中难受。
“孩儿有错。”
“错哪里了?”
宋扶面无表情:“孩儿错在不该同族中长辈如此说话。”
“你知道便好。”
宋蓝安说完又幽幽喝起茶,那两位族老这才看明白他的态度。
他们虽是心中气愤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如今整个宋氏一族全靠宋蓝安一人扶持,虽平时宋蓝安十分敬重族中,但他若真下定决心支持宋挽离开侯府,他们也不敢强压他低头。
可虽说如此,但只要想到宋氏一族出了宋挽这等下作妇人,还是让他们倍感耻辱。
若为外人知晓,只会说他们宋氏一族教女不严,届时定会连累族中所有男女亲事。
那族老想了想,冷声道:“并非族中逼迫无知妇人,而是宋氏百年清誉不可毁于你一人手中,若你咬定主意不回侯府,便自求个清名干干净净去吧。”
“去哪?”
宋蓝安瞥了宋挽一眼,宋挽方才生起的心思突然散去。
宋扶亦瞪了那族老一眼,眸中尽是怒火。
见场面僵持起来,宋夫人道:“老爷下午还同翰林院的陈大人有约,如今快到时辰了。”
宋蓝安站起身,仍旧未看宋挽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两个宋氏族老见状,面色铁青跟了出去。
方出宋挽的宅子,其中一人语气阴沉道:“族长似乎有意偏袒自家嫡女?您今日为女行私日后要如何服众?”
“并非我宋蓝安偏袒那丫头,族老不知,实在是宋扶翅膀硬了,我拿他无法。若您老有办法,尽管让宋扶开口拿了挽儿回侯府,我绝无二话。至于我,是万万不敢得罪大长公主的。”
说完,宋蓝安躬身作揖上了马车。
宋夫人坐在马车上,沉吟许久方道:“老爷可曾想过摇儿同拈儿的日后?”
“摇儿同拈儿如何?”
宋夫人抿唇不再言语,宋蓝安沉默许久方垂眸道:“若江行简钟情挽儿,挽儿在侯府方有些用处,既然江行简待挽儿无心无情,我宋蓝安又何必将好好的闺女送给他磋磨?”
“不能牵制江行简,挽儿便同废子一般,倒不如卖扶儿一个情面,省得他日日看我这个当爹的不顺眼。”
“老爷说得是。”
宋夫人捏着手中帕子,满肚子郁气。
说什么牵制宋扶,还不是看重这一对嫡出儿女?若今日私逃出府的是她的摇儿拈儿,怕是第一时间便打死以保宋氏清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