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司非点了点头。危月燕端着蛇毒:“那我灌下去了。”白菩提赶紧过来把建宁帝扶起来,危月燕把那碗黑漆漆的药灌进了建宁帝嘴里。他浑身颤了一下,头一歪,倒在了白菩提肩膀上,手也松开了。黎司非终于从建宁帝的手下挣脱开来,手腕已经发红了。危月燕端着那个碗,看着黎司非:“你没有事吧,还要留下么?”
黎司非摇头:“我想回去休息休息。行么?有什么事情等之后再说吧。”危月燕知道他需要休息,也需要整理一下心情,点了点头:“玛图索,跟着他回去吧。这边也没有什么事了,我一个人看着就够了。”玛图索点了点头,随后跟着黎司非回去了。她回到大帐以后还给黎司非找了一点补血的东西,敦促他赶紧喝下去:“赶紧休息休息,补点血。你放了挺多血的,我记得你这种人的伤口不是那么容易愈合的。对了,你们今天碰上什么事了?”
“多谢,没有碰上什么事。不过离珠说她看到了姜央莫亚,她跟在后面,找到了姜央韶的所在。”黎司非接过那碗药,随后一饮而尽,“我们没有直接和姜央韶对上,禁军在城里有所安排,行动还算是比较顺利。”红拂的事情他还没有想明白,不想和别人说。玛图索能够看出来他有心事,主动道:“既然你要自己想一些事情,我就先回去了。好好休息。”
黎司非很感谢她如此识趣,点了点头便准备休息。想了想又嘱咐道:“告诉离珠,早点回来休息。有些事情实在办不到的就不要理,苏子珧他们会想办法解决的。”玛图索“嗯”了一声就离开了,也不知道到底会不会和危月燕嘱咐。黎司非倒在床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局势完完全全就是一滩浑水,什么事都是越说越乱。黎司非一直以来追寻的真相,而今终于有了眉目。他的父亲死于帝王的猜忌,小姑死于帝王的畏惧,就连他背负着所谓“辰州八宿”的名头也只是束缚他的手段。靖远黎氏从头到尾都被他们所忠诚的帝王害怕着、恐惧着。这是世代延续的世家的宿命,但并不意味着这就不可悲。黎司非想到空青、黎五、白菩提和红拂,越发觉得这些人的心思不可揣测,也越发觉得他母亲能够成功夺取这天下,哪怕是一时,背后都付出了极为可怕的努力。她背后究竟有多少像红拂一样的忠仆,又是如何和越川牵上线,随后让这天下天翻地覆的?黎司非翻来覆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又真切地想知道答案,只能对着天花板发呆。忽然他听见屋子里好像有什么动静,似乎是蛇鳞在地上摩擦的声音。黎司非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危月燕带来的那条黑蟒,估计是闻到了他血的味道所以过来找他。黑蟒一点都不见外,直接往黎司非的床上爬。多亏了近些日子和危月燕的相处经验,黎司非现在已经习惯被蛇爬床了。他一脸冷漠地把那个大家伙丢下床去,黑蛇不乐意,往他身上爬。它实在是太沉,黎司非挪不动它,只能认命让它上床睡。被这么大一条蛇压着,就算黎司非想得再多也渐渐有了困意。这条蛇在这方面倒是非常像它的主人,总有一种能让黎司非心安的办法。不知不觉中,黎司非就睡着了。
被蛇压着睡了一晚,黎司非休息得当然不算好,不过对于他而言精神放松可以比单纯地好好睡一觉更重要。黎司非一觉醒来,果然收到了建宁帝要见他的消息。他收拾了一下便直接去了瑞朝的大营。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了。黎司非进到了建宁帝的营帐里,帐子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建宁帝已经清醒了,但人依旧很憔悴。他打量着黎司非:“非儿,月余不见,你似乎长大了许多。”
黎司非就站在帐门口没有动,远远地向着他行礼:“官家谬赞。官家叫我来,是想做什么?”
建宁帝就那么望着他,而后叹了一口气:“朕要见你,是想知道一些事情。你对朕和朝云的过往了解得……如此清楚,是当年那个南疆人还活着吗?他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黎司非垂下眼帘:“臣要是说了,官家会在这边的事态解决以后发兵踏平他的所在么?”建宁帝愣了一下,随后笑道:“怎么可能?中州现在此情此景,朕哪里还有力气去掺合南疆的事?你不相信朕?”
黎司非很平静地回答他:“臣的母亲在宫中卧病多年,朝夕间夺天下。她是官家的亲姐姐。”建宁帝立刻就笑不出来了,他的声音一下子沉了下来:“是啊,二姐……二姐武功被废,修养多年,竟然还有如此实力。不愧是当年父皇最看好的孩子,真是不容小觑。”黎司非不知道接什么,顿了顿才道:“官家,您叫我来,只是为了说这些的么?”
“朕听白菩提说,你知道了不少以前的往事,朕想看看你究竟知道了什么。”建宁帝说,“朕还真就是叫你来说这些的。朕记得你一直想知道你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如今看来,你已经非常清楚了。还需要朕补充么?”
“白菩提说,是官家授意手下人,混进战场之中杀了臣的父亲。”黎司非说,“但是他说还有隐情。而臣也的的确确在战场上注意到了不止一批的杀手。究竟是官家派了两批人,还是幕后黑手另有其人呢?”
建宁帝拿起放在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才回答黎司非的问题:“当年回来复命的人告诉朕,去的不止一批人,和他们一道动手的还有你母亲派去的人。黎晖的的确确是死了,但是不知究竟死在谁的手下。那些复命的人并没有给出朕一个确切的答案。这件事听起来很可悲吧?但的确是真的。朕知道她因为长姐的事情怨恨朕,但朕没有想到,她竟然真的敢对黎晖动手。无论她之前有多么不喜欢黎晖,但她至少是你的母亲,应该为你着想。没有想到,真是没有想到,她竟然能够心狠手辣到如此地步!”
黎司非不为所动:“臣记得很多年前以前,您和臣说过,要成大事的人都是心狠手辣的。臣的母亲要做大事,所以她自然是狠得下心来。”
建宁帝打量着他:“这是当年登基之时,你外祖同朕说的话。这句话真该一直被记下去。好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就在这里一并问了吧,朕今日难得想答,若是这个机会过去了,可就再也没有了。你只要问朕这一件事么?”
“臣还想问一件事。”黎司非盯着他的眼睛,“臣的姨母,是您害死的么?您为何要将这件事推给母亲呢?”
建宁帝沉默了一会,眼神如刀,扫视着黎司非。黎司非现在不怕他,毫不畏惧地看回去。建宁帝低下头,缓缓道:“朕只能如此。朕想要靖远黎氏,而也只有这样一个机会。如果长姐……朕对不起长姐,也对不起二姐,但朕对自己做过的事绝不后悔。朕只能答你到这里。你只有这些要问朕么?”
“嗯。之后的事情,要么官家无法回答,要么臣不想知道。黎司非点了点头,“臣想借这个机会求官家一件事,官家能够应允么?”
“是镇南节度使的事情吧,朕已经猜到了。”建宁帝又喝了一口茶,“朕听说你和云诏圣女交往甚密,想来云诏人跟着你千里北上,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在。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朕可以答应。但一切都要等到光复京城以后再说。”
黎司非点头,随后建宁帝又道:“但是朕如此痛快地答应你,你也要好好履行自己的职责。在你活着的时候,两诏和我朝的盟约决不能被破。这也是你该做的。你答应么?”
这个要求不过分,黎司非当然会答应。建宁帝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问:“朕……想知道一件事情。朕身上的毒,是否有根除的机会?如果有,朕要怎么做?如果没有,朕又该怎么做?”
黎司非对于这个问题也是一知半解:“臣不是很清楚。但臣听离珠说,如果不拿到姜央韶手上的解药,官家身上的毒绝不可能根除,只能按照以毒攻毒的法子治。但以毒攻毒……官家恐怕就活不了太长了。具体会如何损耗,这就要问云诏的几位了。如果官家好好调理,或许能够支撑得再久一点。臣奉劝官家还是以身体为重,有些该交出去的,就得交出去了。”
建宁帝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回答他。黎司非也不在乎他的答案,毕竟都是自己搏命夺来的东西,不想交出去,也不是不能理解。随后他向建宁帝行了一个礼:“既然没什么事了,臣先限行离开了。官家好好休息吧。”建宁帝点了点头,就在黎司非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非儿,朕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这么多年……你恨过朕吗?”
“恨,现在依然恨。”黎司非没有回头,“但我会做好一个臣子该做的事。”
建宁帝目送着他离开,手一直紧紧地攥着被子。直到黎司非离开好远,他才终于说话出来:“朝云,你的儿子长大了。朕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他。希望这孩子……最后能有一个好一些的结果吧。”
黎司非出了建宁帝的帐子,便直接遇上了张孟参:“官家和你说了么?他打算在京华外和敬文长公主谈判,你知道这件事么?”黎司非摇头,但是想到建宁帝的性子,这件事是必然会有的,他也要和自己的母亲好好“谈一谈”,所以没有告诉他吧。张孟参见他摇头,随后又问:“那你……要怎么做?你真的能够下定决心,和你的母亲动手吗?她不是只有你一个孩子吗,如果她要你回去,你该怎么做?”
“我是官家的臣子,有些事该做,还是要做的。”黎司非说,“这一点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背叛官家。如果你们不放心,我可以避嫌不出面,就像之前一样。”张孟参点了点头,看样子是接受了这个解释。黎司非问:“这边还有什么事情么?没有的话,我就回去了。”
“没什么事。你最好还是不要出现了,这边都吵翻天了。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张孟参摇头,“单老将军已经把大部分事情压了下去,不过还是有不满的声音。你们靖远黎氏到现在也没有什么表示,他们闹得就更厉害了。你暂时可以不管这些事,但是我们不行。最好还是额外生事。”
“我知道了,等正式谈判的消息下来以后,我会着手联系本家那边。”黎司非点了点头,“麻烦转告官家和二殿下。虽然他们……总之,我会尽力联系本家那边,然后说动他们。但是朝中要臣都被困在京中,只有靖远黎氏一支有所动作,加之母亲的所作所为。此事结束以后,我们离灭亡也不远了。”
“大是大非官家自己明白,我相信他会考虑清楚的。”张孟参说,“毕竟我们不是无牵无挂啊。”
“可是依仗最后也未必是依仗。”黎司非看着他的眼睛,意有所指道,“我祝你平安顺利,不要重蹈覆辙。”
黎司非回到了云诏这边,在营帐里看到了一个有点意外的人——苏子珧。黎司非有些疑惑:“殿下,您怎么在这里?”
“我说过了,我想找你问一些事情。”苏子珧说,“我听说之前你们在南疆查到了一些事情,主要是父皇和……和姑母、姑父的往事。我想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姑母如此作为的原因?”
“或许是,或许又不是。”黎司非说,“如果只是为了一个人,母亲应该做不到那种地步的。我想,恐怕不止这一些事情吧。”
第71章 裕文公主
建宁帝要谈判的消息很快放了出去。靖州帝在宫中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是冷笑:“他和朕谈判?可笑,真是可笑!有什么可谈的?他真当自己还像二十年前那样无所不能,还能像逼父皇一样来逼朕么?朕倒是想看看,他能和朕说什么了?”
“或许是病急乱投医了吧。或许又是害怕了?”在她宫中休息的姜央韶第一时间同样是收到了这个消息,亦是报以冷笑,“长歌,他不会真以为自己有所谓的正统在就可以赢你吧?只要你还控制着京华城,就算是千百万大军都难敢对你动手,何况你手下并不是没有人马。我倒是很好奇,这家伙能够玩出很么花样来了。”
“无论他想做什么,朕都不会让他如愿以偿。”靖州帝示意身边的红拂给她端上一杯茶来,“既然他想谈,敢向天下说他要和朕谈一谈,朕自当展现出新君的气度来。谈判可以如他们所愿,但是地点就该朕来选了。朕可要好好想一想,什么地方是比较合适的地点呢?”
红拂也给姜央韶满上了一杯茶,她淡淡道:“随便你选,我会跟着一道去。我的意思……最好是一个比较方便我动手的地方。这样你也可以有更多的布置。毕竟他们提了这件事,如何选址就该你来。京华周围有什么符合这个要求的地方吗?”
靖州帝想了想,眼睛一亮:“阿韶,这倒是一个好想法。朕知道应该在哪里见一见他们了。朕倒是要看看,在那里,他有什么脸来和朕闹!”
靖州帝同意和他们谈一谈,地点选在京华城郊外的缙云寺。这是靖州帝和建宁帝的曾祖父建起的寺庙,专门供奉武将和皇室贵戚,故以上古大将“缙云”为名。这里的僧人有一直修行的武僧,也有很多从禁军中退下来出家的人,甚至有一些武将能够到这里修行,绝对忠诚于皇室。若能够来到这里,对于建宁帝一方是有益而无害的好事。昭襄帝和敬德长公主的牌位都在这里,黎晖的牌位亦是在这里。谁都知道要是能得此地在反攻京华之时就会占极大的优势,但是他们晚了一步,靖州帝率先控制了这里,而后在这里祭祖告天,登基为帝。靖州帝太有先见之明,没让他们讨到一丝一毫的好处。原本单昭在逃出京华以后想去那里寻求庇护,没有想到靖州帝的人早就已经占据了这里,他险些丧命。建宁帝对于这个安排没有什么异议,他点名要黎司非和他一道去,其他人留下,尤其是苏子珧。危月燕不打算听他的,靖州帝要来,意味着姜央韶肯定也会来,这对她们而言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一定要去。单昭不放心,执意要带人跟随,被建宁帝拒绝了。最后商议的结果是周祁和吴咏护送建宁帝以及黎司非,危月燕和玛图索带着云诏的一部分护卫一道跟着前往。
一行人来到了缙云寺,靖州帝的人已经将寺庙围得水泄不通。黎司非也看到了一个非常眼熟的声音——姜央莫亚。对方站在门口等待着他们,对于他的出现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讶,还非常好脾气地示意他们进去:“几位,请吧。靖州陛下在主殿上香的地方等你们。不过云诏的几位就算了,靖州陛下不欢迎你们,你们可以在寺外等或者去偏殿?靖州陛下说随便你们。不过你们带来的人都不能进去,要是进了,就是不给靖州陛下面子。请吧?”
建宁帝挑了挑眉:“这寺里寺外都是二姐的人,朕为什么不能带人进去?”姜央莫亚则是答道:“这位陛下可不要这么说,难道那些僧人不是您的人么?”再说下去就要生嫌隙,黎司非点了点头,随后看向建宁帝。建宁帝犹豫了一下,极不甘心地道:“也罢,就这样吧。你们都侯在这里,朕和非儿去见一见二姐。”危月燕看着姜央莫亚:“你在这里,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姜央韶也会在这里?”
“这哪能这么说呢?我就不能是代表越川来的吗?”姜央莫亚微笑道,“云诏圣使可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瑞州人的俗语你倒是学得很快。你们越川人不是最讨厌这些东西么?这个时候倒是很懂得变通。”危月燕冷哼一声,“不就是在偏殿里等吗?我们要进去。我还没有进过瑞州的寺庙呢,玛图索,我们走。”
姜央莫亚没有理会危月燕的挖苦,见到她们态度坚决,也不再推脱:“那就进来吧。依火阿亚,带着她们去偏殿。瑞州的两位,这边请。”
四个人就这样进了庙。随后被一分为二。僧人们捧来水和香灰,要他们洗手。黎司非记得这是上香祭祀才要做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建宁帝比他更为疑惑:“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