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州阁下吩咐的。”端来水的僧人说,“她的原话是:‘既然来了,不如去见一见父皇,见一见长姐,非儿也好久没有祭拜父亲了。’贫僧等人只是按吩咐行事。两位想知道为什么,还是去问靖州阁下好了。”他们很快沉默下来,默默地走完了所有流程。两个人到了主殿,看到一个有些削瘦的背影,跪在殿中的蒲团上。殿上除了放着佛像,还放着三个牌位:昭襄帝、敬德长公主和黎晖。靖州帝听到是他们来了,没有回头:“难得来一次,上罢香再说吧。虽说一点水洗不干净满手的血,至少算是个仪式,能让自己心安。来人,把线香给他们。”
很快有僧人给他们奉上线香,黎司非和建宁帝恭恭敬敬地三叩九拜,殿中很快青烟袅袅。黎司非除了每年他们的忌日会来到这里外,很少进入这座庙。而今时过境迁,再一次来到这里,心中有了很多复杂的感慨。古寺的钟声适时响起,黎司非望着佛像的眼睛,忽然明白了靖州帝选择这里的用意。或许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有机会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这一切做完,靖州帝这才转过身来看他们。她看起来比以前精神了很多,眼神和以前判若两人,就像那个死去的公主在这具身体里复生了。黎司非能够感受到她花了很多精气神来模仿她的双生姐姐,而今终于可以做回自己了,一种自在从她身上蔓延出来。建宁帝低声道:“二姐。”靖州帝点了点头:“到一边去吧,莫在这里说话。”
他们被请到了主殿旁的偏殿,这里显然是提前收拾过了,摆着桌子和茶。靖州帝坐下,示意建宁帝坐到她对面,黎司非则是站在建宁帝身后。他们三人终于心平气和地坐了下来,靖州帝抬眼看着黎司非:“非儿,你还活着。朕听说你被囚的消息,一直很是担心。不过你平安无事就好。”
黎司非低下头:“多谢母亲关怀。”靖州帝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悠悠道:“昌云,朕听说你要见朕。你想和朕说些什么?”
“二姐夺了朕的位子,杀朕妻儿,将这江山改换。朕当然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建宁帝死死盯着她,“朕的孩子,还活着几个?”
“这个啊。算上苏子珧的话,还有两个。”靖州帝放下茶杯,淡淡道,“锦月和子瑜被朕下令处死了。锦和和锦乐那两个孩子,放在朕那里教养。不过锦和……朕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竟然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妹妹。朕发现的时候,锦乐的尸体已经凉了,锦和还死死不肯松手。真是奇怪,姐妹竟要相残,你说奇怪不奇怪?”
“二姐是意有所指?”建宁帝的脸色沉了下来,“可二姐所作所为,不也是一样的事?”
靖州帝忽然笑了起来,黎司非也觉得建宁帝这句话实在是没有说服力。残害手足,他不是早就已经做过了么?他的指责是最无力的。靖州帝笑够了,冷眼看着建宁帝:“好一个‘意有所指’啊!可是苏昌云,你扪心自问,你就没有做过一样的事?你当着父皇,当着长姐的面,你敢不敢认?你弑父杀姐夺位,我有什么做不得?你的女儿为什么就不能杀了她的妹妹?朕为什么要把你请到这里来说话,你真的不知道是为什么吗?看来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弑父夺位?!黎司非下意识问:“可是先帝……外祖,不是在从秣陵回京的路上病亡的么?为什么……?”靖州帝看着建宁帝,对方低下了头,没有说话。靖州帝则是冷笑起来:“也是,这种臭事,怎么能告诉你呢?就算是罗无云,也是不会和你说的。既然如此,就由朕给你讲一讲好了。你的舅舅,借着他辰州八宿的名头,就在这缙云寺附近逼得你外祖禅位,随后自戕而亡!对了,你知道他的命格是什么么?想必罗无云没有给你说吧?朕告诉你,毕月乌——推给黎晖的毕月乌!”
黎司非瞳孔一缩,下意识看向建宁帝,他没有动也没有反驳,看来是默认了。靖州帝好像是出了一口恶气一样,很是满意地观察着黎司非的表情。她捧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朕好多年没有和别人说起这件事了。只因你为帝王,朕为鱼肉。不过现在朕得了天下,而且朕觉得,在他们的灵位面前,你也不敢不认。朕难得有这么痛快的时刻,二十年了,这些事终于要大白于天下。所谓的辰州八宿,也不过是如此啊!”
黎司非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看向建宁帝,声音有一点点颤抖:“官家,那个辰州八宿……竟是您?您……?”建宁帝终于抬起头来,他先是看了一眼黎司非,随后点头承认了:“的确如此。朕说过,朕对不起靖远黎氏。可那又如何?朕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二十年,朕牢牢将这江山握在自己手中,让我朝不断强盛!朕就是天选之人,朕就是替父皇平天下的辰州八宿,朕有何错!朕愿意答应二姐来此议事,是想看看二姐会有什么变化,没有想到二姐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样,想要朕悔过!二姐倒是死性不改。”
“二十年了,朕已经想通了。朕已经不在乎你怎么想,朕不过是为长姐和母后鸣不平!”靖州帝冷冷盯着他,眼神也越来越可怕,“长姐本就多病,还要因为你的一点野心落得惨死的下场!母后本就是小门小户出身,被皇后所逼迫,失了孩子又失了地位,最后还要失去性命!既然你对母后,对长姐的困境熟视无睹,就由朕来做!朕会让你们所有人都知道,你能做的,朕也会做到!”
建宁帝沉默不语。靖州帝越说越激动,就好像当年的裕文公主再一次活了过来一样。黎司非终于得以在二十年之后,窥见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公主的身影。不怪郎青巫师如此沉迷其中无法自拔,那样意气风发的女人,又有谁会不为之心动呢?
可是宿命没有饶过她,二十年以后,足足二十年以后,她才有机会用回本来应该属于自己的名字,重新做回自已。黎司非不免觉得有些悲哀。靖州帝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随后冷笑道:“非儿,你既已知他的真面目,何不回到母亲身边来?你虽然像你那短命不识趣的父亲,但是依然是朕所出。若你能够迷途知返,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你不是喜欢云诏的那个丫头么?母亲可以看在你的份上,不对云诏出手,也不反对你和她在一起。这个条件如何呢?”
黎司非问她:“如果我答应了母亲,您能令越川人退兵,解除云诏和山诏的困境么?”靖州帝抬眼看他,像是有几分不可思议:“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越川人又不是朕的手下,朕约束不了他们。再说了,六十八部之中,争斗不休不是常有的事么?你我又有什么资格插手呢?非儿,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异想天开的好。”
黎司非点了点头,这个问题也只是随口一说,他知道靖州帝绝不会同意这个请求。她和建宁帝不一样,她借着越川人爬上高位,短时间甚至直到她死,都不会放弃越川。黎司非真正想问的是另一件事:“母亲,我想问您一件事。父亲的死,与您有关么?”
黎司非用的还是比较委婉的说法,想不到靖州帝直接道:“的确是朕。当时要杀黎晖的一共有两拨人,这你应该是已经清楚了的。他的人虽然没有告诉他究竟是谁最后下的手,但是朕的人可是回来了。战场上还有不少幸存者,朕打听这件事,可是比你要方便得多。朕知道,最后杀了黎晖的人左臂上纹着北斗麒麟!是朕最后杀了他,是朕赢了!”
纵然已经知道这个结果,黎司非的信还是微微抽搐了一下:“母亲……我能问为什么么?您和父亲在一起这么多年,就算您再不喜父亲,可还是有情分在,您——”
“朕从来不觉得朕和他有什么情分。当他答应这件事的时候,他在朕眼中就变成了和你们一样的、绑住朕的帮凶!朕不觉得杀了他有什么错的,他死有余辜!”靖州帝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话虽如此,他的忠义让朕佩服,也让朕觉得愚蠢可笑。你知道朕是怎么落下病来的么?是在你出生那一年,他即将带着你回靖远,便废了朕的武功!那是朕花了多少年月苦练出来的,被他轻描淡写一句‘有害天家’便废去,可不可恨!若不是有阿韶出手相助,朕恐怕今生今世都将在病榻上缠绵!”
靖州帝越说越愤怒,随后起身掀翻了桌上的茶杯:“你们倒是好,一辈子在研究你们有什么苦楚,有什么难处。可是朕也是人,就没有半点难处么?苏昌云,你踩着母亲和长姐的尸骨爬到今天的位置,杀了父皇将这玉冠夺到手中,又用无数人的血涂抹其上,握稳了它。朕佩服你,佩服你的心狠手辣。所以朕这二十年来一直在想,朕为什么不能这么做?事实是,朕的确做到了。朕会名垂青史,无论是好是坏!朕要向天下人证明,辰州八宿不过是伪说,八宿之命之人,不一样还是被朕踩在脚下!”
“你不可能成功!”建宁帝一掌拍在桌上,有几分怒发冲冠的意思,“不过是一介女流,妄想成千秋大业,可笑!”靖州帝对于他的愤怒仅仅是报之一笑:“朕说过了,成王败寇,真不在意不如朕的人如何评价朕。既然你沦落至此,只能在这里和朕撒野,恰恰证明了朕是成功的。朕可不管你如何想。”随后她的目光越过建宁帝,落到黎司非身上:“非儿,你可想好了?你执意要留在那一边?”
黎司非点头:“多谢母亲,我意已决。”靖州帝看起来有几分惋惜:“也罢,谁让天家是手足相残的多。虎毒不食子,但人可以。朕这一次看在母子情面,姐弟情分上可以让你们安然无恙地离开缙云寺。可是之后,你们就不要想着朕会放过你们了。苏昌云,这天下终究只能有一个皇帝,不是你死,就是朕亡。等到下一次,朕必定会取了你的首级,用来祭拜长姐和母后!”
“不要高兴得那么早,苏长歌。”建宁帝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朕要告诉你,辰州八宿是不可撼动的宿命,我们走着瞧!”靖州帝则是露出一个笑容:“是么?朕倒是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来人,把这两位请出去吧。之后再见,便诛之!”
带他们出了主殿的不是姜央莫亚,而是寺中的住持。建宁帝看起来很想和他说什么,但是老住持不开口,他也就无从说起。三个人沉默了一路,最后在寺门前和危月燕、玛图索两人汇合。她们的脸色并不算太好,不知道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消息。这个时候黎司非也不方便问,只能由着姜央莫亚把他们请出寺外。姜央莫亚站在寺门前,满脸让人觉得居心叵测的微笑:“诸位慢走,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希望到那时候,还能像如此一样和诸位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建宁帝一言不发,无视了姜央莫亚的所有话,直接转身离开。黎司非等人跟着他,浩浩荡荡一行人很快消失在姜央莫亚的视线之中,消失在青灯古佛门前。靖州帝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满脸冷漠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第72章 缙云之变
二十年前 昭襄帝三十年
已经年迈的昭襄皇帝坐在回京的马车之上,天阴沉沉的,隐隐给人一种不详的感觉。昭襄帝召来身边的大太监:“是快到缙云寺了么?改道过去看一看吧。”
“是,官家。”大太监便去吩咐了。昭襄帝看着远处的群山和古寺,双手合十。他早年间杀戮过重,尤其是在南疆。现在上了年纪开始诚心诚意地反思自己,路上遇到佛寺,总会进去祭拜一下。很快马车停了,大太监又重新回到车上:“官家,都已经安排好了,您下来吧。”
昭襄帝点了点头,随后从袖子里抽出来一串佛珠握在手中,和大太监一道下了车。他们来到缙云寺门前,已经有僧人在那里等着了。住持朝着昭襄帝深施一礼:“老衲见过官家。官家身体可还康健如常?”
昭襄帝也向他回礼:“没有什么大碍,多谢法师关怀。”住持点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昭襄帝进去。一行人很快进入庙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昭襄帝本来想留下用完斋饭以后再走,但宫中还有事情需要他回去处理,而且他也离开很多天了,还是尽快回去比较好。昭襄帝祭拜过后出了缙云寺,一行人继续往京华城走。昭襄帝手上又有了一串新的佛珠,是方才住持给他的。他缓缓捻着珠子,低声道:“朕出来也有一些时日了。不知道京华之中情形如何了?朕记得朕走时,长瑶还在卧榻养病,这个时候也该好了吧。等朕回宫以后,就把这串珠子赐给她,愿她能够和她弟弟妹妹一样坚强。朕是受武神庇佑之人,她的弟弟妹妹也是如此,她不能如此娇气,还是赶快好起来吧。”
“静和殿下身子一直都不好,不过官家出去这么久,应该也有所好转了的。官家如此真心诚意,日日祈祷,上天的神佛都能看见的。天上的神佛只要听见了,就会保佑公主的。”身边的大太监说,“裕文殿下不是还到南疆去找药给静和殿下了么?一定会有用的。”
“希望如此吧,长歌找来的药还不一定有用处呢。”昭襄帝说,“这个时节是不是要到她们母妃的忌日了?抽时间带她们去秣陵见一见母妃吧。皇后那边也说一声,让她催促昌云一道去。”
大太监点点头:“老奴知道了,回宫以后,老奴就会安排的。”昭襄帝也点头,随后看向马车外。窗外还是灰蒙蒙的,但没有要下雨的迹象。昭襄帝皱了皱眉:“真不是个好天气。”
一行人往前走了好长一段,准备到京郊的长亭的时候,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昭襄帝皱眉,随后掀开了帘子:“马车怎么停了?”很快就说不出话来了。老太监鼓起勇气看了一眼,也说不出话来。
长亭之前,是全副武装的一队府兵,还有一部分人包围住了马车。昭襄帝扫了一眼,粗略估计有百余人。领头的赫然是代王苏昌云!老太监倒吸一口凉气,他跟在昭襄帝身边服侍多年,自然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形。昭襄帝下了车,冷冷打量着自己的儿子:“苏昌云,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在这里阻拦朕,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苏昌云的声音很平静:“父皇,儿臣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您教过儿臣,不要做没准备的事。儿臣既然敢出现在这里,说明儿臣的准备很充分。儿臣知道您的本事,不愿与您兵刀相向,您最好还是识趣一些?”
昭襄帝讨厌被人威胁,更何况这个人是自己的儿子,威胁他还是要夺他的皇位。他抬手示意,身边的大太监,非常聪明地就给他递上一把刀来。昭襄帝拔出刀,刀尖直指苏昌云:“你的意思是,朕德不配位?这天下该是你的了?”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是么?您只有我一个儿子,不传位给我,难道给二姐或者长姐么?”苏昌云没有退,反而走上前去直面他的刀尖,“万古辰州,庸君当政。天失正法,地失大道。此世喑喑,生民戚戚。天有悯心,地感其悲。降此八宿,以清浊世;降此八宿,以光正法!您不是一早就知道了么?”
“辰州八宿,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昭襄帝的眼神变了,就像饿狼盯着他的敌人,“你的意思是,朕是无道之君么?可笑!朕征南扫北,战功赫赫,到最后你们竟想要朕落到如此下场,真是让人笑掉大牙!苏昌云,你不要以为一个小小的辰州八宿之名就可以让你放肆到如此地步!”
苏昌云又往前了一步,昭襄帝算是彻底被激怒了,厉喝到:“大胆逆子!所有人听命,还不快将这逆贼拿下!”双方人马立刻是剑拔弩张。苏昌云却笑了:“父皇,您不敢杀我。我膝下无子,亦无兄弟,您要是杀了我,有何人能继您大业?”昭襄帝不为所动:“朕还有两个女儿,朕可以等。只要她们生下来的孩子姓苏,这天下就是他的!朕不会把天下拱手让给一个逆贼!苏昌云,你不要觉得如此就能威胁到朕!”